次日一早,便是大年初一,旁人還好說,李玄都卻是寅時就已經起身,然後卯時左右便有人陸續登門拜年,多是李家子弟,也有府城中的其他士紳人物。
“道”字輩的族老們倒是不必如此興師動衆了,可以在家裡等着晚輩們登門拜年。
李玄都要在李家祖宅接待前來拜年之人,所以不能出去拜年,於是便由李太一代他出面,好在“如”字輩也算是大輩分,需要登門拜年的只有幾家“道”字輩,倒也不算麻煩,只是李玄都怕他那個桀驁性子又生出什麼事端,又好生交代了一番,自家人之間不同於江湖,不是打打殺殺,而是人情世故。
李太一性情桀驁卻不是沒有腦子,當年面對師父李道虛,他也是該服軟時便服軟,此時師兄如此耳提面命,他自然不會忤逆師兄的意思。
這年節也着實累人,李玄都在祖宅接待拜年之人,雖說沒了“道”字輩的老人,但在祭祖時沒有露面的“長”字輩孩子成了主力。
李玄都看着這些孫輩,小的還在襁褓之中,也就罷了,大的已經及冠成人,甚至已經婚配,卻要畢恭畢敬地稱呼他一聲叔祖,心中多少有些好笑。
認真說起來,這要怪李道虛。從年紀上來說,李玄都應該是李道虛的徒孫輩,卻被李道虛收爲了弟子義子,本該是李玄都父輩的張海石與他成了師兄弟,甚至李玄都還與老丈人秦清同輩,若是各論各的,那可真是你叫我賢弟,我稱你岳父了。
若是張海石在此,這聲叔祖就絲毫不顯突兀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大家族中,白髮老人與襁褓嬰兒論兄弟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這些“長”字輩的年輕人們在恭敬之餘,也在偷偷打量這位同樣年輕的叔祖。身爲李家子弟,並非坐井觀天之輩,對於各種大事都有耳聞,對於這位叔祖,可謂是聞名已久了。早年是紫府劍仙的經歷便不說了,近些年來,先是接任了太平宗的宗主,後又得了地師傳承,參與整合道門,玉虛鬥劍中擊敗“魔刀”宋政贏下關鍵一局,在大荒北宮鬥敗了聖君澹臺雲,於大真人府強行擊殺張靜沉,最終在帝京城中從老宗主的手中接過了清微宗。
這段經歷實在太過傳奇,以至於這些年輕人都忽視了這位叔祖的真實年齡,畢竟駐顏有術之人不在少數,比如那位曾祖姑母,看上去也就三十多歲的樣子,與鬚髮雪白的曾祖姑丈站在一起,不像是夫妻,倒像是祖孫兩代人。再加上李玄都這幾年身上沾染了許多暮氣,身居高位,執掌大權,威嚴日重,所以不少“長”字輩年輕人已經將李玄都視作是駐顏有術的老人,這倒是李玄都沒有想到的。
這次拜年從卯時開始一直持續到了午時,李玄都終於是得了清閒,下午的時候穿了常服,帶着拜年回來的李太一去了街上,陸雁冰和秦素這些女子另有事情,並不與李玄都等人在一起。
按照話本小說中的說法,這時候應該遇到些花花太歲當街調戲女子的故事,不過此時正值年節,卻是沒有此類事情發生。
至於路有凍死骨,倒也不至於,當年李謹宣在世時,專門在城中興建了十幾處普濟堂,專門殊收容孤寡老人和棄嬰,僱傭的都是城裡的貧苦百姓,管事的是李家的嫡系弟子。雖然後來李道虛否定了自己義父兼師父的大部分決策,但這項還是保留了下來,對於李家而言,也用不了多少銀錢,一年的花費還抵不上一船的貨物。反而因爲李玄都重視法度的緣故,還重重查辦了幾個中飽私囊的管事,不但抄沒了家財,本人還被流放到偏遠荒島上做苦役。
不過李道虛沒興趣將這種善事推廣開來,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救急不救窮,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早年時的李道虛還有過這方面的考慮,到了晚年的李玄都,因爲厭世的緣故,已經徹底懈怠,這些事情變成了一切依照舊例,清微宗的發展也陷入到停滯之中。於是這些事情便落到了後來人李玄都的頭上。
這讓李玄都想起一個笑話,有個大善人放出話來:“別的地方我管不了,但在我住宅方圓二十里之內不能有窮人。”然後他派人把附近的窮人都趕走了,因爲大善人心善,見不得窮人。
現在想來,一味去給錢給糧米,不過是頭疼醫頭腳疼醫腳,不解決問題,要真正像遼東那樣,使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給百姓找出一條自食其力的活路來,這纔是長治久安之道。
遼東地廣人稀,有的是土地,可以大肆屯田,可是齊州不行,齊州發展多年,已經沒有空餘土地,那麼對大戶士紳下手,要麼便要另尋出路開源。
爲此,李玄都去見秦清的時候,翁婿兩人還有過一次密談,最終兩人達成統一意見。對大戶士紳下手,並非是要直接剿滅這些大戶士紳然後奪取其土地,而是根據規矩法度,使其重新納稅,並且補繳過去多年免稅欠下的稅款,若是無力補繳,便以其名下田地衝抵欠稅。除此之外,還要使大戶們退還投獻的田地、隱瞞的田地等等。
所謂投獻土地,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世人所熟知的強行兼併,還有一種便是自願獻給士紳豪強,而自己也從百姓變爲佃戶奴僕,爲的是躲避朝廷的賦稅和徭役。所謂退還田地,便是將這些投獻土地清理出來,退還給原本的主人,使其重新納稅。
所以李玄都和秦清的辦法也很簡單,先把投獻的土地清理出來,重新登記在冊,然後讓士紳大戶們補繳稅款,補不上的欠稅用其名下土地衝抵,然後剩下的土地便是大戶們的合法所有土地,給予官方認可的憑證,從此依法納稅,仍舊不失爲富家翁。
若是不從,以各種手段對抗,便強力鎮壓,將其家產悉數抄沒,收入國庫。
而且一律平等,李家和秦家也要清理田地和補繳稅款,發揮帶頭作用。爲此李玄都還專門詢問過李如是,根據李如是的回答,李家的土地不多,也不接受投獻,只要補繳稅款就是,些許稅款對於李家來說可謂是九牛一毛,所以李玄都真要推行此策,李家不會有人出來反對,只當族長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李家的真正大頭在於海貿,這纔是關鍵,牽一髮而動全身,不僅僅是一個李家那麼簡單,而是整個清微宗,這就要涉及到宗門的問題,乃至於上升到整個道門,即便是李玄都和秦清,也不敢輕動。
畢竟士紳大戶們的依仗是儒門,沒了儒門,他們便是案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可道門不一樣,他們支持李玄都和秦清,是因爲兩人帶領道門擊敗儒門,符合道門的利益,若是兩人背叛了道門的利益,必然遭到道門的反噬,道門可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士紳之流,造反是多年傳承,真要逼急了眼,皇帝殺得,長生之人也不是不能殺。
換而言之,道門是李玄都的根基所在,越是根基,越是難以動搖,同時也越是難以改變。若是李玄都順從道門,一個“玄聖”是跑不了的,會被視作道門中興之主,萬世頌揚。若是李玄都敢於忤逆道門,只怕要晚節不保,那就是功過參半、譭譽參半了。
道門不是某一個人,甚至不是太上道祖,而是一羣人,這些人可能是李玄都的朋友、前輩、晚輩、屬下、盟友,與李玄都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李玄都能夠成事,少不得他們的鼎力支持。
李玄都敢於忤逆道門嗎?
以後尚且不好說,最起碼現在還是不敢的。
雖說沒有凍死骨,但還是有些乞丐,不過李玄都看這些乞丐手腳完好,正值壯年,便知道他們應是丐幫之人,專門做些官府不樂意做的事情,比如疏通溝渠、看守義莊、搬運屍體等等,偶爾也會幹些哭靈、打手的差事。
這丐幫之人,帝京城中不能杜絕,北海府的府城同樣不能杜絕。而丐幫的頭目卻與普通大戶士紳一般,也有婢女僕役伺候,出入坐轎騎馬,穿戴綾羅綢緞,沒有半分乞丐的影子。
官府的不作爲,才讓這些人和士紳坐大,成爲地方上的豪強。
當年大魏太祖皇帝說大晉和金帳都是失之於寬,這裡不是說寬政,而是說大晉和金帳對於地方士紳過於放縱,如今看來,大魏也步了後塵。
許多人都看到了這一點,包括又不限於張肅卿、李道虛、秦清、徐無鬼、李玄都,也正是因爲李玄都看到了這一點並決心改變,也有了張、李、徐、秦四人的青眼,所謂道同可謀,便是如此了。
李太一想的沒有李玄都那麼複雜,他的精力還是放在了自身的境界修爲上頭,他還如當年的李玄都一般,認爲武力可以解決天下間所有的事情。殊不知,刀劍殺得了敵人,能殺得了自己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