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猶記得,當年張肅卿曾經說過:“皇室宗親、宮中宦官、各級官吏所兼併之田莊佔天下之半皆不納賦,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卻要納天下之稅。長此以往,小民百姓越來越窮,只能賣掉田地,淪爲權貴豪強的佃戶,朝廷便愈發收不上稅,國庫空虛,只能繼續加徵賦稅,終有一天,無路可走的百姓會揭竿而起。”
最後張肅卿意味深長地說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皇帝和百姓是站在同一立場的,朝廷要稅收,國庫要充盈,皇帝要天下安穩,百姓要活得下去,可錢都去哪裡了?”
是啊,錢都去哪了。
李玄都也曾經如此自問。
天下之財有定數,不會無故消失。自然是落到了別人的手中,因爲在皇帝和百姓之間,還有無數的權貴、豪強。層層盤剝,層層富貴,大貴者大富,小貴者小富。
這些事情,並不難懂,可那些豪強們肯放手嗎?不肯放的。對於他們而言,家國,家國,從來都是家在前,國在後。
就在這時,錢玉蓉朝李玄都走來,打斷了李玄都的思緒。
這位大小姐似乎是有事要談,這纔不得不捏着鼻子來搭理這個賬房先生,不過也是語調生硬冰冷:“李賬房,前面快要到陽谷縣城了,我們要在這裡卸下兩船糧食,到時候還要李賬房過目纔是。”
李玄都可不是真來做賬房的,而且他也沒做過賬房,想了想之後,說道:“家主信得過小姐。”
錢玉蓉譏諷道:“這麼說來,李賬房是跟着商船一路遊山玩水來了?”
李玄都搖頭道:“哪裡會有人來齊州這等戰亂之地遊山玩水,待在金陵府不好嗎?”
錢玉蓉重重哼了一聲,質問道:“那錦姑姑派你來做什麼了?”
李玄都低頭望着這個比自己矮了一頭的女子,答非所問道:“玉蓉小姐之生平,我素有所知,你是錢家偏房出身,早早喪父,不得已之下只能一人挑起家中的擔子,算是少年老成。我比你還要悽慘一些,不知父母是何人,也從未見過父母,算是比你多走了幾年江湖,看過許多人和事,這個江湖,可不僅僅是直來直去的刀光劍影,還有彎彎繞繞的人情世故,應對已是不易,所以有些時候,不得不獨善其身。有些事情,我們需要知道,還有些事情,我們不需要知道。有些事情,我們不知道也要裝作知道,還有些事情,我們知道了也要裝作不知道。”
李玄都微笑問道:“錢小姐,知道知不道?”
錢玉蓉的臉色更冷。
李玄都有個毛病,那便是好爲人師,若是興致來了,就嘮嘮叨叨一大堆,目前看來,除了小丫頭周淑寧能夠忍受並樂在其中,其他人多半是聽不進去的,尤其是陸雁冰這位五師妹,對此深惡痛絕,不惜刀兵相向。錢玉蓉自然也不會例外,目光冰冷,語氣更冷地開口道:“李賬房的意思,無非就是勸我少打聽,知道的事情多了對我沒好處。是不是這個意思?”
李玄都笑了笑,對於錢玉蓉的冷淡態度毫不在意,繼續說道:“正是這個意思,你我江湖相逢,一路共事,恐怕日後便再無相見機會,所以錢小姐不必對我追根究底,非要挖出我的來路,那樣對於錢小姐並無太多好處。”
錢玉蓉雖然有些小姐脾氣,但並不傻,聽到李玄都這番話後,沒有立刻反駁,也沒有繼續摔臉子,而是直接轉身離去。
李玄都仍舊站在船頭。
接下來的一路還算順當,不過在進入東昌府境內之後,岸上時常可見有騎馬駛過之人,腰間帶刀,背後負弓,卻又不是朝廷官軍的打扮,那便是青陽教的匪人了,讓船上的護衛好生緊張了一番。不過估計這些青陽教之人看到了船隊上的“錢”字大旗,倒也沒有什麼出格舉動,這讓錢玉蓉稍稍鬆了一口氣。
對於錢玉蓉來說,官軍和亂匪,官軍還好,畢竟在金陵府也打過交道,可是這些殺人不眨眼的悍匪,卻還是第一次見,她畢竟是個女子,面上雖然不顯,仍舊鎮定,可心底還是有幾分發怵。
此時她再去偷瞧那個一直站在船頭的賬房先生,竟是渾然不覺一般,也不知他是心大,還是真正見過世面,對於這等小場面並不在意。
到了傍晚時分,他們終於抵達陽谷縣的碼頭,這裡有錢家商號的人負責接應,只要把船上的糧食搬到倉庫中就是,並無其他生意上的往來。
就在此時,岸上有一羣嬉鬧的半大孩子,打打鬧鬧地朝糧船方向而來,嘴中還唱着不知從何處學來的歌謠:“東昌城子四方方,財主官府蹓下鄉。窮人糧食被逼淨,居家老幼哭皇蒼。東昌城子四方方,紅陽起手長河旁。殺財主,打官府,大戶小戶都有糧。”
歌謠簡單易懂,卻讓初到齊州的錢玉蓉後背發冷。
歌謠中的“東昌城子”,就是他們要去的東昌府府城。
就算金陵府的各大士紳豪強聯手逼走了江南總督,甚至讓江州巡撫死得不明不白,但也絕不敢在口頭上如此叫囂。
可見齊州亂象。
這讓錢玉蓉的心頭蒙上了一層陰影。
接着歌謠又是一變。
“想紅陽,盼紅陽,紅陽來了有吃喝。要想活命入紅陽。要想活命入紅陽,窮漢子入了紅陽教。你拿刀,我拿鏟,非得搬掉皇家官。”
這些孩童在唱這些歌謠的時候,也朝船上望來,尤其是身披白色皮毛出鋒大氅的錢玉蓉,一看便是富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更是這些孩童的視線聚焦所在。
這些本該天真的孩童眼中,沒有半點天真可言,只有如窺伺之意。
錢玉蓉下意識地抱住雙臂,在她身旁就有衆多護衛,倒是談不上害怕,只覺得有些冷,不是身上的冷,而是心裡的冷。
孩童們的歌謠還在繼續:“人將軍,地將軍,天上還有天將軍。黃紅帥旗遮晴空,劫富濟貧爲百姓。”
張姓老人輕聲勸慰道:“小姐不必擔心,青陽教不會對我們錢家的船怎麼樣的。”
錢玉蓉點了點頭。
一直立在船頭的李玄都開口道:“我祖籍便是齊州,沒想到這幾年的歌謠竟是變了,我記得前幾年還是:‘殺牛羊,備酒漿,開了城門迎青陽,青陽來時不納糧。’”
錢玉蓉喃喃道:“好一個不納糧,他們果真如此?”
李玄都淡然道:“若是不納糧,那他們吃什麼?無非是騙人的把戲罷了,若是真有百姓聽信這些昏話,打開了城門,結局未必要好到哪裡去。”
錢玉蓉猶豫了一下,輕聲道:“李賬房,你信不信青陽教?”
“從來不信。”李玄都搖頭道:“子不語怪力亂神,青陽也好,白陽、紅陽也罷,都不會是救天下之人,他們只會是打破舊天下之人。”
救天下,舊天下。
字雖同音,但一字之差,含義卻是天差地別。
錢玉蓉皺了皺眉頭,沒有發問,而是說道:“我也不信青陽教,雖然朝廷不好,但這個青陽教也好不到哪裡去,我聽幾位堂兄說起過,那青陽教的幾位將軍,生活奢靡,妻妾成羣,比之朝廷的封疆大吏有過之無不及。”
張姓老人聽到這番話,趕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小聲道:“小姐,慎言。”
李玄都卻是一笑道:“這本就是事實,既然他們敢做,還怕別人說嗎?”
錢玉蓉一怔,隨即悄悄撇過頭去,嘴角微微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