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嬰此言一出,青領宮中立時一片沉寂,誰也不好貿然開口說話。三先生和四先生的關係如何,大家都是知道,當年就差刀兵相向了,可四先生如今已經離開清微宗,瞧這架勢,又有大天師在背後支持,除非是老宗主親自發話,否則誰還能把他如何?再者說了,如今的李玄都也不比從前,那是實實在在的天人境大宗師,又有幾人敢說能穩勝他的?退一萬步來說,這裡還坐着一位二先生呢,二先生與四先生的關係如何,想來是不必多說了。在這件事上,還要看二先生的意思。
果不其然,張海石直接開口道:“宗主已經說了,如今紫府是老宗主的四弟子,而不是我們清微宗的四先生,所以這件事似乎不應當在這裡共議,而是應交由老宗主乾綱獨斷纔是。”
李元嬰道:“如今老宗主正在閉關,不能貿然攪擾,而紫府接任太平宗宗主之事已是迫在眉睫,不能再拖。事關老宗主,就是事關清微宗,而且你我都是紫府的師兄弟,由此合議並無不妥之處。”
張海石問道:“不知宗主要怎麼個議法?”
李元嬰早有腹稿,微微一笑:“其實無外乎是三個說法,一則支持,一則反對,一則不聞不問。但無論是哪個說法,我們都要有一個明確說法纔是。”
張海石嘿然一聲:“這還有必要議嗎?方纔宗主已經說了,紫府是我們自家人,他來做太平宗的宗主,對於清微宗而言,對於老宗主而言,對於我們這些師兄弟而言,都是有益無害,自然是要支持。”
李元嬰身爲宗主,表面上不好有太多偏向,並未出言反對。不過李如師卻是開口道:“那也未見得,二先生不要忘了,如今是誰在給四先生造勢,又是誰在暗中推波助瀾。是正一宗,是那位大天師。”
張海石淡然道:“那又如何?”
李如師道:“既然二先生忘了,老夫就提醒二先生一句,如今江湖中有個說法,叫做:‘四六之爭’,‘四’是指清微、東華、神霄、妙真四宗,‘六’則是指正一、慈航、玄女、法相、金剛、真言六宗。如果四先生做了太平宗的宗主,那麼二先生以爲,他是偏向這個‘四’呢,還是偏向於把他扶持上位的‘六’呢?”
張海石道:“有一個詞叫做:‘時移世易’,意思是時代變遷,世道世情也不一樣了。這個‘四六之爭’的說法,是天寶二年的說法,如今已是天寶七載,再用這個老說法,已經有些不合時宜。”
李如師道:“倒要請教,如何就不合時宜了?”
“在座的沒有外人,有些話我就不藏着掖着了,乾脆是放在明面上來說。”張海石先是環視四周,然後望向李元嬰:“諸位都知道,宗主每年都要前往帝京,爲何去帝京的是我清微宗的宗主,而不是正一宗的宗主?早已塵埃落定的事情,還爭什麼?這些年來,正一宗可曾在帝京有過動作?反倒是幾次三番想要與我們議和,紫府當初之所以被老宗主逐出宗門,就是提出了議和之議。有人也要說了,正因爲此事,才坐定了紫府有裡通正一宗之嫌,可諸位也不要忘了,如今江湖可不僅僅是正道十二宗的江湖,還有邪道十宗。先是牝女宗炮轟漩女山,又是陰陽宗攻打正一宗,可見邪道中人是何等猖狂。今日他們敢對正一宗出手,難保明日就不會對我們清微宗出手,在這個時候,罷戰言和,共抗邪道,有錯嗎?”
關乎正邪大義的名頭,便是李如師也不能公開反對,只能默認。
“既然無錯,我說所謂的‘四六之爭’已經不合時宜,有錯嗎?”張海石又問道。
李如師道:“就算是不合時宜,也不意味着我們清微宗與正一宗就親如一家,總要分出個親疏遠近和內外之別。日後計較起來,還是正一宗將李玄都推上了太平宗的宗主之位,於我清微宗無益。”
張海石冷笑道:“這就是李堂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紫府自小就在清微宗中,早已是以清微宗爲家,視老宗主爲父,我與宗主皆是兄長,他又如何會做出這等忘恩負義之事?”
李道師強壓怒氣,冷冷道:“非是老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有一事想不明白。那正一宗也不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若是沒有好處,憑什麼要把李玄都扶持上太平宗的宗主大位?”
張海石伸出三根手指:“三點原因。”
他彎曲起第一根手指:“第一,這個宗主大位不是正一宗給的,而是太平宗的沈大先生託付給紫府的,從這一點上來說,正一宗只是順水推舟,還談不上憑藉一己之力將李玄都送上宗主大位的地步,說得直白些,正一宗還沒有如此大的本事委任一宗之主,若是沒有太平宗沈大先生的委任,正一宗便失了道理依託,壞了規矩方圓,是無論如何也做不成的。”
然後他彎曲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不管我們願不願意承認,現在的正一宗還是正道十二宗的盟主,作爲盟主,在這種事情上儘自己之力,是理所應當之事,更是分內職責。”
“第三。”張海石彎曲起最後一根手指:“正一宗是有私心,卻不是針對我們清微宗,畢竟我們清微宗與正一宗只是爭奪帝京,沒有直接打到雲錦山大真人府去,更沒有把半個上清鎮夷爲平地。正一宗的目的也就很明確了,他們要聯手正道各宗,反攻西北五宗,把丟掉的顏面給找回來。”
張海石望向李如師:“綜上三點原因,並不存在什麼損害清微宗,更沒有什麼倒向正一宗,李堂主此言有混淆視聽、橫加污衊之嫌。在八景別院的真境精舍中掛着一塊牌匾,上書‘法莫如顯’四字,意思是法一定要讓人明瞭,所以我們清微宗最重規矩法度,凡事都要依照規矩法度而行,這座青領宮不是法外之地,還請李堂主謹言慎行。”
李如師啞口無言。
張海石性情古怪乖僻,可不意味着他不懂言辭爭鋒,很多時候只是不屑爲之,否則他也坐不穩清微宗第二人的位置。
就在這時,李元嬰開口道:“師兄所言極是,紫府性情純良,乃是公義之人,如何會忘恩負義、裡通外敵?不過李堂主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畢竟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李堂主也是爲了清微宗着想,還算不上什麼混淆視聽,更談不上‘污衊’二字。”
張海石只是笑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
李元嬰上身微微前傾,問道:“其他堂主可有什麼意見?”
張海石眼觀鼻鼻觀心,如不動之鐘。
一衆堂主雖然位高權重,卻也不敢在這個時候貿然出頭,一則是沒有好的理由,二則是李如師的前車之鑑就在眼前,若是貿然開口,要麼得罪二先生,要麼得罪三先生,實是兩難境地。
谷玉笙見殿內氣氛凝重,輕聲說道:“依我之見,這就像嫁女兒。”
張海石靠在椅背上,饒有興趣地問道:“怎麼說?”
女子道:“四叔出身於清微宗,這就像孃家,如今他離開了清微宗,到太平宗做宗主,那就是去了夫家,這不就是嫁女兒嗎?所以我們這個做孃家,不但不應反對,還要大操大辦,弄得風光熱鬧,給足了面子纔是。”
張海石微微眯起雙眼,沒有急於開口。
有句話叫做:“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谷玉笙此言看似是偏向張海石,實則是要徹底斷了李玄都重歸清微宗的退路,將他歸爲外人,那麼李元嬰的宗主大位便穩如泰山。
張海石這才恍然明白,李道師只是障眼法,谷玉笙纔是圖窮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