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校入口就在前方,蘇立打燈、減速,慢慢滑到大門口,但是自動感應門卻沒有應聲開啓。怎麼回事?壞了還是停電了?田野解開安全帶,準備下車查看。
對面來了一輛車,燈光雪亮,絲毫沒有遠光燈轉換近光燈的意思,不僅如此,車把大路半邊都佔了,行進之間似乎還有些歪斜,那車突然加速朝這邊衝過來。
蘇立覺得這一幕有些熟悉,十年前的場景又重回大腦,整個腦海彷彿被幾十盞探照燈無死角照亮,全身突然一陣僵硬,在這一片強光裡,一輛車向她衝來,躲無可躲,避無可避,只能被轟然撞擊。
一聲巨響,車身右後側被來車的右車頭撞擊,車身劇烈抖動的時候,蘇立看到田野伸過來一隻手攬住她的頭,厚實的肩膀替她卸去了大部分力道。
“蘇蘇,蘇蘇,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田野焦急地問,捧着她的臉左右看有沒有傷口流血。蘇立回答:“我沒事。”儘管她腦袋撞得有些發矇,卻並沒有受傷,田野鬆了一口氣。
反倒是田野,因爲已經解開了安全帶,又伸手去撈蘇立,整個胸膛重重地撞在前面,腦袋磕在車內鏡上擦破了額頭,此時正有鮮血順眼角往下流。
不等田野暴躁,對面車裡的人卻把腦袋從車裡伸出來破口大罵:“你他媽瞎,瞎了嗎?擋了大、大爺的道兒知道不?不會開車,上、上什麼路?”
田野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回擊的人,一聲不吭地下了車,一步跨到那輛車前,一拳錘在降到一半的玻璃窗上,車窗玻璃應聲碎裂,一個胖頭魚一樣的男人瞪着小眼睛坐在裡面,他探手進去抓住那人的衣領,老鷹抓小雞一樣將胖頭魚從破裂的車窗拖出來,扔在地上,冷聲說:“你再說一遍。”
那人殺豬一樣嚎叫:“你這個土匪!撞人啦!打人啦!殺人啦!”田野一個碗大的拳頭呼在他臉上,喊叫聲戛然而止,他捂住可能已經麻木了的臉,驚恐地往四周看了看,才發現白慘慘的一條路幾乎沒人,叫也白叫,打肯定是打不過,跑又能往哪兒跑呢,這啞巴虧算是吃定了。
田野看了看車標,BMW,開得起這車的人,家底應該也不差,抽了抽鼻子,不懷好意地咧嘴笑了:“好小子,酒駕啊,怪不得開足了圓燈不走直線呢!”他摸一把頭上的血,黏糊糊的抹到對方那張肥油臉上,掏出電話在胖頭魚眼前晃,咧着嘴笑得如同一尊凶神:“你把我朋友嚇到了,把我頭撞破了,說吧,是要私了,還是我報警送你進去蹲幾年?”
地上的哥們冷風吹得一激靈,滿肚子酒氣嚇成汗水溼透了胸背,人瞬間清醒了不少,立馬慫了:“哥,哥,別報警,我錯了錯了,我賠我賠。”他一屁股爬起來,從車裡拽出手提包,把裡面的手機、卡片、現金,一股腦掏出來捧給田野。田野從裡面撿出身份證和名片,舉在哭喪着臉的胖頭魚旁邊拍照留存,劃拉兩下現金,估計也就幾千塊,一把揪下胖頭魚脖子上的金鍊子,胖頭魚很識趣地把手指上的翡翠戒指也擼下來給他。
這時候蘇立也下車來了,站在車邊沒動,不干涉這邊的處理,田野卻不想在她面前匪氣十足,速戰速決,教訓教訓這小子就算了吧。
田野蹲在他面前說:“我也不訛你,先就這麼多,萬一不夠我這車修理費,我再找你報銷。”他扇着胖頭魚那一疊錢拍拍他的臉:“記住了,喝酒不開車,開車不喝酒,趕緊找人來給你代駕。還有,做個文明人,別動不動就張口噴糞。”胖頭魚點頭如搗蒜,田野揮揮手:“滾蛋。”胖頭魚趕緊連滾帶爬地滾蛋了。
田野手動打開了駕校感應門,把車開到工位上停好,攤了攤手無奈地說:“明兒又得修車,損失大了。”蘇立笑:“你剛不是訛了人家不少。”田野聳聳肩,這種仗着有兩個臭錢就螃蟹舉爪橫着走的人,切他一刀算是輕的。
他把翡翠戒指給她看:“我也不懂這個,你是寶石她親媽,給看看,能換兩個菜錢?”蘇立搭眼一瞟:“成色不錯,黑市三兩萬吧,拿人家這個幹嘛?看這人估計有點頭臉,別惹上什麼人。”
“管他什麼頭臉,做錯事就要付出代價!”田野臉上突然閃現一絲狠色。
蘇立嘆口氣,大概美好人生被掐斷導致內心的憤恨,以及這些年的不如意,讓他增添了狠厲,不再是那個陽光開朗善良仗義的少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和觀念,別人無權指指點點。
蘇立指指他的頭:“哪有醫藥箱?給你處理一下傷口。”田野翻箱倒櫃地在一堆工具裡找了一陣,拉出一個護理包來。傷口不大,已經不流血了,也不怎麼疼,但他就願意聽蘇蘇安排。蘇立取出大棉球蘸滿了碘酒清洗傷口,倒了點消炎的白藥粉末在棉花上,塗到傷口位置,再拆開一個創可貼妥帖地包上。
田野像個乖孩子,一動不動讓她忙活,完事了開玩笑說:“挺熟練啊,你離護理專業只差一套護士服。”
蘇立一邊收拾小藥箱一邊答:“以前常給自己換藥、處理傷口,久病成醫。”田野默然不語,蘇立發現他心疼的眼神,有些不自然地轉開了臉,輕鬆地說:“可惜你這傷口淺了點,不然還能給你縫兩針,扎個蝴蝶結。”田野抱着腦袋,像看怪物一樣害怕地看着她。蘇立輕笑。
突然燈光閃了兩下,徹底滅了。田野無奈地說:“這一片電力保障老出問題,晚上動不動就停電。”
他摁亮手機燈,引着蘇立走到場子裡,果然附近這一片都是漆黑,遠處倒是有霧濛濛的霓虹。
夜空意外地晴朗,能看到繁星點點、皎月瑩白,田野爬上一輛越野車頭,把手伸給蘇立:“上來。”他們坐在引擎蓋上,背靠擋風玻璃,仰面看遙遠稀疏的星斗。從很遠的地方吹來的風,經過城市高樓大廈的過濾,已經失去了海的鹹溼,只剩微微的涼意。
“你還記得嗎,很多很多年前,我們曾經這樣躺在山裡人家的屋頂上,那時候的星星,很大很亮,遠比現在像樣得多。”
怎麼會不記得呢,只是人被生活推着走,那些遙不可及的往事,都放在最深最深的心底了,時間太久,往事薄成一張蜘蛛網一樣虛,甚至懷疑是否真實存在過,或者只是曾經做過的一個夢。蘇立默不作聲,以前的很多東西,都比現在像樣得多,星星,糕點,夏夜,汗水,青春,愛情。是以前太單純美好,還是一路走着把這些丟掉了?誰知道呢,每個人都在不可逆轉地長大,也不管你接不接得住生活拋來的任何東西。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媽對我說過,天上的星星,跟地上的人是對應的,天上星動,下面的人就跟着發生變化,星星滑落,就是有人死去了。”田野遙望着星空,分辨着星座,月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樑上。小時候只覺得神奇,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隻大手,如同下棋一樣輕輕地撥動着星座的位置,於是人間就跟着悄悄地變幻。
也許,他的家庭,蘇蘇的家庭,也是被一隻大手撥亂了棋盤,於是相愛的人,一個朝南,一個朝北,遠遠地出走了,怎麼都找不到了。生活從一條陽光大道,一個急轉彎拐到了一片山野崎嶇、荊棘密佈的荒野,他非常不甘心,但那又怎樣呢,他連叫屈都找不到地方,只能一步一趟地往前踩處一條路。
在他已經接受現實的時刻,生活又給他打了一束光,他的蘇蘇就站在那光源裡,只是她已不再是白衣勝雪、長髮飄飄、眉目星河的少女。“我叫蘇立,站立的立。”眼前短髮幹練、眼神清冷的女子,是蘇蘇又不是蘇蘇,是歷經歲月淬鍊後性質大變的蘇蘇,是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一步一步站立起來的蘇蘇,那些眉間眼角的冷漠,那些果決生冷的舉止,都只不過是她謀生的技能和自保的鎧甲。
可是這樣的蘇蘇,同樣對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只是,那又怎樣呢?他只能備受煎熬,小心翼翼地維持着合適的距離。他的青春,永遠定格在19歲的夏天。
他從小聰穎,但不是個認真讀書的人,跟蘇蘇在一起後,才變得勤奮起來——父親和老師說得對,蘇蘇是一個真正的淑女,溫柔、活潑、上進、努力,這樣的女孩子一定會擁有光明燦爛的未來,如果自己連個大學都考不上,糞桶怎麼配得上明月呢?樂隊固然有一些收入,田野也執着地喜歡音樂,但是如果音樂不能養活自己和愛的人,那就只能先放一放。有了這樣的認識,田野認真地重新規劃了未來,決定復讀一年,一個是可以全力衝刺高考,另一個原因是復讀能多和蘇蘇做一年校友,他有信心苦讀一年,和蘇蘇一起商量儘量考在同一個城市……
生活很快兜頭給了這個天真的年輕人一頓胖揍。父親重傷住院,自己被當成嫌疑犯關押審問,幾個月後出來,他與大學校園無緣,失去了女友的所有消息,父親身體和腦子基本毀了,生活像是被洗劫過一樣混亂糟糕。他的自尊和責任,不允許自己接受身邊親友長久資助,只能一邊照顧父親,一邊四處打工,抽空苦讀自考。
最難的時候,一天要打三份工,早上到酒吧做清潔服務,兩個飯點時間段到附近飯館當服務生、送外賣,晚上跟着不同的樂隊到地下場或者酒吧演出,直到深夜回到家,父親在鐘點阿姨的照顧下吃過了飯,渾身冒汗地躺在牀上,手邊能扔的東西全在地上亂七八糟躺着,鐵骨錚錚鋤奸鏟惡的老爺子,褲襠裡屎尿橫流,嘴裡嗚嚕嗚嚕地發着脾氣,一雙因爲傷痛而歪斜的眼睛裡滾出豆大的淚水……能怎麼辦呢?田野耐下心來,給父親擦洗乾淨,家裡重新收拾整齊,累得快癱在地上,天也亮了,該上班了。那兩年,幾乎是只要給錢的活兒,他都接。
現在的生活,比起那時候來,已經好很多,父親的情況相對穩定,待在養護院裡隨時有人照看,比跟着自己強多了,駕校的薪資和酒吧的收入夠維持生活,偶爾也會去朋友的健身房噹噹教練,興起就跟着樂隊去演出,圖個歡喜;遇到組織嚴密的賽車,也會參加,圖個賭資。
如果非得說有什麼不滿足的,就是一直耿耿於懷的蘇蘇。
可是現在蘇蘇就在眼前,那又怎樣呢?自己的條件擺在這兒,養護院裡還躺着個流哈喇子的老父親,他依然是土根樹皮爛泥巴,蘇蘇依然是白天鵝、是仙女下凡,他們之間的鴻溝一直在,且一直在拉寬,以前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青春無敵熱愛萬歲,現在卻是成年人了。
他打定了主意,只能這樣,遠一些地看一看她,就滿足吧。
蘇立不知他腦海裡心念電轉想了那麼多,手枕在後腦勺下,一雙長腿曲着,夢幻一般地說:“我們都長大了,那些美好的時光,永遠都回不去了。”星星還是那些星星,月亮亙古未變,太陽也總是照常升起,只是這人間,每天都上演着跌宕起伏、悲歡離合,時光帶走了身體裡的一些東西,又多了一些別的,每一天都如常,每一天又都不一樣,人在這漫漫長河裡,何其渺小。
“蘇蘇,那些珍貴,一直在心底就好,我們都要努力生活,纔不辜負吃過的那些苦。我們不需要回去,我們就像現在,像朋友一樣,各自忙碌,偶爾聊天。”田野轉過頭,看着蘇蘇黑漆漆的眼睛,認真地說。
蘇立點點頭。心與心在熙熙攘攘的人世間,偶爾無風無浪安穩愉悅地靠近停泊片刻,足夠鼓起勇氣繼續殺敵。
“你不愛笑了,蘇蘇。”
是的,她不愛笑了,因爲受傷的緣故,左邊臉多次手術也沒有完全復原,部分肌肉壞死,一笑就會牽拉着整張臉,不但醜,且時刻提醒着自己那些疼痛清醒的時刻。
田野伸出一隻顫抖的手,蘇立看着那隻大手緩慢地伸過來,心跳有一些亂。她沒有躲,那粗糙厚實而又溫熱有力的手掌,輕輕地覆在她曾受傷的左邊臉。他嘆息地說:“蘇蘇,你要多笑笑,你笑起來,真好看。一直都那麼好看。”
蘇立聞言一愣,臉上慢慢地綻開一朵笑靨,清澈的月光下,如同凌波的水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