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素緩緩地說道:“那人是前南陳的太子舍人徐德言,樂昌公主原來是他的妻子,滅陳之後皇上下令將陳朝的宗室之女分賜給各位滅陳的功臣,樂昌就跟了我。其他的事情你應該都知道了。”
楊玄感點了點頭:“那阿大接下來打算如何處理此事?”
楊素站起身來,在這書房裡踱了幾步:“這兩天樂昌一直哭哭啼啼,茶飯不思,今天終於跟我主動說了這事,她還是想和前夫走。這也是爲父叫你來的原因。”
“阿大也做了決定了嗎?”楊玄感問道。
楊素正色道:“嗯,是的,君子成人之美,樂昌的心已經不在這裡,強留也是無用。積善還是留在我楊家,至於樂昌,就放她回那徐德言那裡吧。你現在去把徐德言叫來,爲父給他們送行。”
楊玄感鄭重其事地行了個禮:“孩兒替那徐德言先行謝過阿大。”
楊玄感一個人來到了那天的小客棧,爲免引人注意,他是從後門悄悄地離開,也沒騎黑雲,而是身着鬥蓬,遮着臉龐,步行來此。他根據那天的記憶找到了徐德言所住的房間,敲了敲房門。
“吱呀”一聲,徐德言開了門,臉色發紅,一身的酒氣,手裡還拿着個酒壺。看得出這兩天他並不抱什麼破鏡重圓的希望,終日只是在這裡借酒澆愁。
“閣下可是徐德言?”楊玄感冷冷地說道。
徐德言吃了一驚,他雖是微醉,但也奇怪在這大興城裡居然會有人認識自己:“正是在下,請問尊駕有何指教?”
“我是越國公楊素的兒子楊玄感,家父請閣下賞臉去鄙府一趟。”
徐德言整個人象是被雷擊一樣,一下子呆立不動,雙眼圓睜,好似銅鈴,手中的酒壺“啪”地一聲落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楊玄感在路上就決定給此人一個驚喜。先把他帶到家裡,再告訴他父親的決定。於是楊玄感裝出一副冷冰冰的嘴臉,語氣也變得生硬:“還請徐先生收拾一下,我們馬上動身,家父已經設了宴,正在恭候閣下大駕。”
徐德言上下打量了楊玄感兩眼,突然笑了起來:“哈哈哈。想不到我徐德言竟然有幸讓大破突厥的英雄,越國公世子楊將軍親自來請。這下死也值了。我們這就走吧。”他也不收拾東西,徑自出了門。
楊玄感搖了搖頭,罩上鬥蓬圍住了臉,快步跟了出去。街邊的角落裡,現出了王世充那張陰沉的臉,一揮手,三個護衛遠遠地跟上。
一路之上,徐德言因爲喝多了酒,腳步有些不穩。到了最後楊玄感不得不一手扶着他。一路之上引得不少路人駐足引目,都在議論這個身材高大,衣着華美的蒙面公子是哪家的少爺,又怎麼會一路扶着個布衣爛衫的中年醉漢。
楊玄感聽到這些議論聲,於是決定不走大門入府,而是改走偏僻的側門。步入后街的小巷時,徐德言忽然有些清醒過來。一下子掙脫了楊玄感的手,走到牆邊,正了正自己的衣衫,正色道:“世子,你可以動手了。”
楊玄感一下子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掀掉了罩頭。問道:“什麼動手?”
“你不是越國公派來殺我的嗎?這裡偏僻無人,正合適。其實徐某一直奇怪,爲何世子不把在下帶到荒郊野外,而是非要在這城裡下手。”徐德言的酒氣幾乎要噴到楊玄感的臉上。
楊玄感料不到他會作如此想,先是一楞,轉瞬間就笑了起來,笑到後來捂着自己的肚子蹲在地上起不來身。
徐德言看着奇怪。問道:“世子這又是爲何?”
楊玄感指着徐德言,邊笑邊道:“我笑你這人真是不識好人心,盡是胡思亂想!剛纔不是說了家父要請你吃飯麼,怎麼你會覺得家父是要找人殺你?”
徐德言也跟着微微一笑:“如果是來請我,應該是叫忠伯過來,派自己的兒子一個人來,除了殺人滅口外還有別的原因嗎?”
楊玄感收起了笑容,仔細一想,這樣確實會給此人造成誤會,於是站起了身,表情嚴肅地向徐德言行了個禮,說道:“正月十五那天,先生在集市上與忠伯相遇,當時晚輩正好也在那裡,後來就跟着二位到了那客棧,聽到了你們的談話。
回家後晚輩將此事稟告給了家父,他老人家對你夫妻二人的情深意重也感動不已。這兩天陳姨,就是你的前夫人樂昌公主收到了你的鏡子後,知你尋來這大興,成天以淚洗面,今天更是主動把這事告知了家父。
家父雖然治軍嚴厲,但其實爲人豁達大度,經常成人之美,知道此事後就跟晚輩表示過會尊重陳姨的選擇。既然今天陳姨主動開口說了,那就證明她的心還是向着先生,家父讓我來請先生,絕無加害之意,而是讓你接走陳姨,以成就這破鏡重圓的好事。”
楊玄感舉起了右手,鄭重其事地發誓道:“玄感所言,句句屬實,如有半字虛僞,管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徐德言早已經聽得熱淚盈眶,見楊玄感這樣鄭重作誓,更無懷疑,一下子激動地抓住了楊玄感的手,聲音都在發抖:“謝天謝地,謝天謝地,樂昌在哪裡?還請世子馬上帶我過去!”
楊玄感微微一笑,指着小巷裡面的一扇小門:“先生請看,那就是我越國公府的側門,你的夫人就在裡面等你。”
徐德言迫不及待地要奔向那扇小門,突然又想到些了什麼,退了回來,對着楊玄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這個樣子去見樂昌和越國公恐怕不好吧,沐浴更衣就算了,能不能先找個地方洗把臉?”
楊玄感微微一笑,看他這樣面紅耳赤,鬍子拉碴,渾身酒氣,衣冠不整,就這副尊容去見離散十年的妻子,好象是有點不好。
楊玄感略一思索,便帶徐德言出了小巷。找了家酒樓的後院,丟給那掌櫃一串錢,讓徐德言洗了把臉,又對着銅鏡整了整衣冠,雖然他的穿着依舊寒酸,但這一梳理,一個飽學文士的範兒倒也顯了出來。
楊玄感帶着徐德言從正門回了家。一路之上他似乎能聽到徐德言“嘭嘭”的心跳聲。家中的雜役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見楊玄感帶了個身上補丁加補丁的布衣文士回來。都在行禮之餘竊竊私語。
楊玄感直接帶着徐德言到了會客廳,只見這裡已經撤去了平時的桌椅,擺上了宴席,虛位以待。
楊素文士打扮,身着一身紫色綢緞袍,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束以綢布方巾,人看起來比平時要年輕了好幾歲,雖未如平時一樣穿金鑲玉。但同樣彰顯出當朝宰相的威嚴氣質,正在大廳門口若有所思,面色有些凝重。
楊玄感上前兩步,拱手行禮:“父親安好,孩兒已將徐先生帶到。”
楊素一下子回過了神,臉上綻放出了笑容:“原來這位就是徐先生啊,果然是氣質高雅。超凡脫俗,難怪樂昌這麼多年一直對你念念不忘呢。”
徐德言不卑不亢地回了個禮:“樂昌這麼多年蒙越國公的關照,德言感激不盡。”
楊素微微一笑,拉着徐德言的手引他入廳,賓主落座,楊玄感忝陪坐在對面。僕人婢女們來回穿梭在席間,烤全羊、燉熊掌、魚翅羹、鮑魚湯流水價似地上來,而徐德言卻不怎麼吃菜,除了與楊素互相敬酒外,眼神卻是閃爍不定,楊玄感也能看出他更想見到的不是這些美食,而是樂昌。
楊素也看出他的心思了。微微一笑:“徐先生但請寬心,老夫既然答應尊重樂昌的選擇,讓你二人團聚,就不會食言,只是積善是我楊家骨血,還要留在我這裡,樂昌這會兒正在與他話別,母子情深,需要花些時間。”
徐德言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當下再無疑慮,放開懷來與楊素相對飲宴。
又過了一會,只聽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樂昌公主走進了客廳,她已經換上了一身粗布的衣服,不施粉黛,臉上的淚痕清晰可見,她的手臂上挽着一個小包袱,雖已徐娘半老,但高潔的氣質尤存。
徐德言一下子站起了身,想要一下子衝上前去,朝思暮想的愛人就在眼前,怎能讓他無動於衷?衝出兩步後突然意識到楊素還坐在上面,自己這樣的舉動終歸不好,便僵在了原地,熱淚盈眶地盯着樂昌。
樂昌同樣是鳳目含淚,看了徐德言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她轉向了楊素,深深地一個萬福,幾乎及地:“樂昌蒙越國公多年的照顧與錯愛,感激不盡。只是樂昌與德言的前緣未了,今後不能繼續侍奉越國公,還望越國公福壽安康,心想事成。欠您的恩情,只有來生結草銜環相報。”
楊素臉上的肌肉跳了跳,剛纔的笑容變成了一陣巨大的傷感,他擺了擺手,沒有說話,卻是將面前的酒一飲而盡。
樂昌見楊素變得悲傷起來,臉色也變得悽婉,輕啓朱脣,吟起詩來:“今日何遷次,新官對舊官。笑啼俱不敢,方驗作人難。”四句吟罷,已是眼中淚波盪漾,忍不住擡起袖子擦了擦。
楊素突然仰頭笑了起來,笑聲中氣十足,透着一股爽朗:“這都是怎麼了?樂昌、徐先生,今天是你們重逢的大好日子,應該高興纔是。來,我敬你們夫妻一杯。”
徐德言忙回了座位舉起酒觥,一飲而盡。
楊素放下了酒觥,正色道:“徐先生在南陳時便是太子舍人,今日一見,也確實是飽學之士,不該落魄至此,不如由老夫表奏聖上,在這大興城裡謀個一官半職,也非難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徐德言站起了身,臉色也變得嚴肅起來:“多謝越國公的美意,只是德言家人宗族都在江南,這十餘年來爲了尋妻而背井離鄉,也不知家人是否安康。
南陳既已入大隋,德言不敢再有求取功名的想法,只願能攜樂昌一起迴歸故里,平安地渡過餘生,別無他求。”
楊素唔了一聲,摸了摸自己的長鬚,突然拍了兩下手。楊洪迅速地走了進來。
“楊管家,到庫房去取二十萬錢的錢票,交給徐先生。”
徐德言聽到後吃了一驚,連忙擺手道:“這可使不得,這可使不得。”
楊素擺了擺手:“樂昌嫁先生時就是公主的千金之體,在我越國公府也是錦衣玉食,我雖然可以放她跟你回家鄉。但也不能讓她跟你吃苦受累,不然的話就連積善也會埋怨我的。
先生既不肯入朝爲官。剛纔又說家鄉也多年沒回,有沒有立足之地都很難說,有了這筆錢,至少可以置些田產,以後衣食無憂。我楊家在江南也有產業,你持此錢票,到江南的楊記錢鋪去,可以兌換成現錢。”
徐德言沉吟不語,眼中光芒一閃一閃。看得出他還是不太願意接受他人的恩惠。
楊素見他如此,知他不肯受自己的恩惠,便笑了笑,繼續說道:“其實先生也不必想太多,在陳朝時你也是太子舍人,後來大隋滅陳,你纔沒了官職。並不是先生沒這個能力,這些錢,就當是你這些年繼續當太子舍人的俸祿好了。”
楊素的眼光轉向了樂昌公主:“再說樂昌這些年在我家,一直盡心侍奉我,還生下了積善爲我楊家傳宗接代,就算你不要這錢。我給樂昌這筆錢以作爲報答也是應該的。”
樂昌的美目之中淚光閃閃,透着無盡的感激與愧疚,她看了一眼徐德言,說道:“既然越國公這樣說,德言你再推辭就太見外了。”
徐德言點了點頭,朗聲說道:“那多謝越國公的厚愛啦,徐某有生之年。一定會將您的恩情銘記於心。”
楊素哈哈一笑:“這就對了。你們回到江南安頓下來以後,還請早日來信,積善年紀大點後我會讓他去看樂昌的。”
徐德言與樂昌再次謝過楊素後,楊洪正好將錢票取來,二人收了銀票,離府而去。
回來了客棧後,徐德言再也忍不住與樂昌多年分離後重逢的喜悅,一把把樂昌擁入了懷中,放聲大哭,而樂昌也是泣不成聲,夫妻二人就這樣相擁而泣,任由幸福的淚水在臉上流淌,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聲輕輕的咳嗽聲從外面傳來,有人在外面輕輕地鼓着掌:“十年分離,破鏡重圓,徐德言,你把我都感動地哭了啊!”
徐德言的臉色大變,這個聲音粗渾低沉,在江南的他很少聽到,但總覺得非常耳熟,而此人一語道破了他的來歷,更是讓他心驚肉跳。
徐德言連忙推開了懷中的樂昌,轉身大門,沉聲道:“尊駕哪位,既然來了,何不現身一見?”
兩扇破木門“吱呀”一聲推開了,一身藍色綢緞衣服的王世充走了進來,臉上掛着陰惻惻的笑容,看着徐德言的眼神似乎是在欣賞着自己的獵物。
徐德言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發起抖來,這張臉讓他印象太深刻了,十年來夜夜惡夢就是此人帶兵來捉拿自己,沒想到今天在大喜之日,卻緊接着就遇到了此人,人生的大喜大悲只在一瞬間,造化是何等地弄人。
樂昌一臉疑惑地看着王世充,轉頭問徐德言:“你們認識?這位如何稱呼?”
王世充哈哈一笑:“我是德言生意上的朋友,見過嫂子。”
徐德言的眼中閃過一絲感激,對樂昌說道:“對對對,樂昌,這是爲夫這些年的一個朋友,好久不見了,卻沒想到在這裡重逢。”
王世充對樂昌行了個禮:“嫂夫人,今天本是你們夫婦大喜的日子,在下本不應打擾,只是多年前和徐先生還有筆舊賬未清,所以今天見到了要好好談談,還請嫂夫人暫且先回避一下,我們談完了生意,再把酒言歡。”
樂昌看向了徐德言,只見徐德言柔聲道:“去吧,我談完了生意就接你。”
王世充回頭對着門外沉聲道:“來人,保護好徐夫人,不得有誤!徐先生,請吧。”王世充做了一個向外的手勢,徐德言咬了咬牙,大步流星地出了門。
王世充跟徐德言走進了對面的一家酒館,這館子不大,已經被王世充全包了下來,二人進去後上了二樓,幾十個護衛守着酒館的四周,阻止一切閒雜人等對這裡的探頭探腦,整條大街都幾乎被封鎖了。
徐德言看着樓下的一切,嘆了口氣:“想不到隔了這麼多年,還是給你找到了。王華強,看來你升官了啊,恭喜!只是以你的本事,怎麼這些年我沒有聽說到你這號人物呢。”
王世充冷冷地說道:“我早已經改名王世充,王華強這個名字,我不用已經很多年。你聽不到也是正常。不過我以前連你叫什麼都不知道,直到前天才探到你叫徐德言,徐舍人,想不到你爲了一個情字,居然跑到大興來自投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