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其他人的待遇來,皇帝陛下對歷城君文武官員的賞賜可謂慷慨得驚人。但太守裴操之和通守張須駝都感到有些失望。裴操之出自關隴裴氏,與當朝御史大夫裴蘊,黃門侍郎裴矩同屬一脈。這個龐大的家族中再增添一名勳侍,的確沒什麼太值得高興的。而張須陀本來就總領齊軍兵馬,眼下官稱從郡丞改爲通守,名字上好聽了些,實際職權卻沒有太多變化。
二人的志趣皆不在此,準確地說,相比於官職的輕微變動,二人更在乎地方上的亂局。只有平息了叛亂,裴操之才能理直氣壯地謀劃入朝一展所長。也只有地方上安寧了,張須陀纔有機會到邊塞上爲國開疆拓土。但朝廷的聖旨裡卻刻意忽略了他們的需求,既沒有提及太守大人最爲期待的外府精兵,也沒提及通守大人日夜盼望的軍械和鎧甲。
“朝中,朝中諸位大人沒說,沒說什麼時候派府兵來徹底剿滅河南諸郡的亂匪麼?”謝罷了聖恩,裴操之將傳旨的中官拉到一邊,悄悄地向對方手中塞了個沉甸甸的荷包,然後不甘心地問。
“老大人客氣了。這個,這個咱家可沒聽說。”中官熟練地捏了捏荷包內藏物的形狀,憑着重量和手指頭上傳來的感覺迅速判斷出裴操之人品的好壞。對於知趣且聰明的地方官員,他向來不吝於給對方更多的指點,想了想,又補充道:“再者說了,府兵來了,也未必有你齊郡的郡兵頂事啊。大人沒聽說麼,右武侯去河北討賊,結果全軍覆沒了!”
“可是,可是我這裡沒有糧餉,也沒有好鐵匠、木匠去打造鎧甲兵器!”裴操之有些心急,把本該張須駝向上差抱怨的事情一併抱怨了出來。齊郡郡兵驍勇善戰,的確不是虛言。但那主要因爲他們在家門口作戰,沒有退路。同時,郡兵們的訓練和裝備也比流寇略強。但眼下週邊郡縣越來越亂,前來騷擾的土匪們的作戰經驗越來越豐富,實力越來越強大,手中的兵器和身上的盔甲也日漸精良。如果朝廷依舊像從前那樣一毛不拔的話,早晚郡兵和土匪之間的戰鬥力對比就會掉個。到了那時候,朝廷再想剿滅土匪恐怕都力有不逮。
“我的老大人啊,陛下不是准許你抄沒土匪家財了麼?那流賊四處劫掠,最後就在你這栽了跟頭,不等於把糧餉給你送到了家門口了麼?咱家在朝裡可是聽說,光在石、裴二賊老營裡抄出來的金珠,就得用車來拉。”中官用手搬住了裴操之肩膀,推心置腹地說道。
笨蛋手中才會缺錢,從先時的表現上,東都來的中官相信裴操之絕對不應該是笨蛋。自打皇帝陛下允許地方官員們隨意抄沒通匪者家產後,哪一位太守不是肥得流油。缺錢,笑話?隨便找個大戶人家問一問他的同宗、旁支或者佃戶裡邊某些人的下落,對方還不乖乖地拿大把的肉好前來孝敬?!如果不是清楚地知道這些貓膩,宮裡的人誰願意大老遠地往地方上跑。一路上風吹日曬得,還要時刻提防着被流寇劫了車駕,不就圖的是從地方官員手中分一杯羹麼?
流賊如果那麼有錢,還用四處劫掠麼?裴操之氣得直打哆嗦,真想命人把賬本搬過來,讓該死的太監好好看一看府庫現在已經空虛到了何等地步。但他還是盡力壓住了內心的衝動,爲官多年的經驗和教訓已經足夠讓他能做到唾面自乾了,輕易不會在人前失態。“流賊經過地方,破壞甚大。光事後撫慰百姓,安葬死者,就花光了全部戰場所得。況且他們之所以四處流竄,也是因爲窮瘋了,手中根本沒什麼積蓄。不瞞公公,就連將士們的餉銀子,都是百姓們湊的。”他向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說道:“但百姓們家底有限,一直這樣湊下去,恐怕會心生怨恨!”
“這個,咱家回去自然會在皇上面前替你分辯一二。但眼下東征在即,估計兵部和戶部也顧不上河南!”看在荷包中的金錠面子上,東都來的中官決定給裴操之交個實底。“若不是大軍兩出遼東都勞而無功墜了威風,想必流寇也沒膽子造反。待高麗臣服了,看哪個反賊還敢繼續囂張!”
“什麼,陛下立刻就要東征!”雖然曾經從李旭口中聽說過相同的話,但裴操之依舊被嚇了一跳。大隋朝國力已經虛弱到一陣風來即要被吹碎的地步,李郎將只有十八歲,他因爲立功心切看不出來。難道滿朝文武沒一個看到這點麼?大夥即便拗不過皇上,至少也能把東征之舉向後拖上一兩年,待國力稍稍恢復了,再從長計議啊!
想到這,素來有膽小怕事之名的裴操之終於有些忍不住了,用一串低而急促地聲音來表達自己的不滿,“可各地民壯剛剛返家啊,他們已經連續兩年沒好好種莊稼了。再去一次遼東,秋天回來他們吃什麼?”
他作爲地方大吏,老太守清楚地知道流寇的起因絕不是朝廷兵馬在遼東墜了威風。那些平頭奴子在沒吃上飽飯之前,不會在乎面子。但你真的將他們活下去的希望都弄沒了,他們絕對可以讓你變得灰頭土臉。
“咱家,咱家也覺得太守大人說得有道理。可朝堂議政,哪有我們這些公公的插嘴的份兒?況且文武百官都贊成了,誰還敢再胡亂伸舌頭。”中官被裴操之濺了一臉吐沫星子,厭惡地直皺眉。“要不,您老寫一份奏摺,我替您面承皇上?也許陛下看了您老的奏摺,會放棄東征之舉呢!”
這種不鹹不淡的回答只爲了點明對方的身份。要不是眼前這個老傢伙出手還算闊綽,此刻他早已拂袖而去了。果然,裴操之聽完了他的話,立刻就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般“蔫”了下去。再度抱拳施禮後,老太守喘息着說道:“下官也是一時心急,公公見諒。地方上的難處,還請公公能如實稟報陛下知曉!”
“好說,好說。你是民之父母,爲民請命也是份內之舉!”東都來的中官拱手還了個半禮,彷彿很理解裴操之剛纔爲什麼失態。
“多謝公公成全!”裴操之笑臉相謝,心中卻開始問候對方的祖宗八代。“沒卵子的東西,就知道收錢,見識卻比女人還短!”想起剛纔對方話裡提及的百官公議,他的滿腔怒火立刻轉換了目標,“一羣只懂得爭權奪勢的廢物,難怪被人比成褲襠裡的蝨子。待外面的火燒起來,看最後誰能跑得掉!”(注1)
詆譭歸詆譭,老太守卻不得不自己想辦法應付即將到來的難關。雖然見識比朝中某些人高了些,他也知道自己是“蝨子”中的一員,並且是“褲襠”上最靠外層的那一個。禮送中官出城後,他立刻召集屬下文官議事。
“上次打仗俘獲的輜重,還有出售俘虜的收益,還夠應付一次戰鬥。但鎧甲和兵器就甭指望了,咱們第一沒那份錢,第二,也找不到那麼多會製造鎧甲和兵器的匠人!”戶曹令狐威低聲彙報。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歷城現在的情況是不但沒有米,連巧婦也沒有。
“賦稅已經收到了四成,再增下去,恐怕跳起來造反的不止是那些尋常百姓!”聞聽朝廷依舊不肯派餉,並還要從地方徵集糧草和民壯,主簿楊元讓憂心忡忡地補充。在他面前,擺着厚厚的一大摞帳冊。有些大戶人家去年的時候已經開始拖欠地方錢糧,衙門裡催了無數次,差點兒動了捕快,纔在本月中旬將欠帳催上來。如果明年再增加攤派,肯定有人會鋌而走險。
“今年隨陛下徵遼的士兵和民壯剛剛返家。如果剛一開春咱們就下令他們再去遼東,恐怕又要把不少人趕到王薄帳下去!”兵曹嵇有正嘆息着補充。王薄雖然縷縷敗於張須陀之手,但此人所做的“無向遼東浪死歌!”卻在民間廣爲流傳。朝廷如此頻繁徵發,無異於在給王薄招兵買馬。
“咱們這也不太平,昨天窩棚區有人爲了一袋子牙發麥子鬥毆,待衙役們趕到時,已經死了三個!”歷城縣令王守仁的表情彷彿所有同僚都欠了他不少錢,“杵作驗屍結果卻說,有兩個人身上的傷根本不致死。”(注2)
“是餓過了頭!”父母官們在底下交頭接耳地議論。這是今天聽到的最壞消息,比皇上即將展開第三次東征還壞上一百倍。住在城外窩棚區的流民基本上已經一無所有,如果他們連最後的生機都看不到了,難免會威脅到城裡的人。儘管歷城的城牆修得足夠高,但實際上,在洶涌的人潮面前,它起不到太大作用。
“從明天起,在城門口開設粥棚,每天早晨施捨每個乞丐一碗稀粥。不管飽,但盡力別讓人再餓死!”裴操之想了想,命令。
“那會把其他各地的流民全引到歷城來,並且,咱們的糧倉裡也沒足夠的糧食!”戶槽韓夫之小聲表示反對。歷城外的流民數量已經和城裡的百姓數持平,越是有活下去的希望,來這裡的人越多。人越多,治安越亂,糧價越貴,官府需要提供的粥也直線增長。如此循環下去,歷城終有供應不起的那天。
“一會我去拜會張通守,讓他在軍營隨時保留一千郡兵!至於施捨粥用的糧食,先挪一部分軍糧,然後把還沒運往東都的糧食也暫且扣下!”裴操之重新考慮了一番,命令。
他說話的聲音雖然低,卻嚇得幾個心腹幕僚全部跳了起來。“大人,此舉萬萬不可!”“請大人一定三思!動了本應上繳給朝廷的糧食,萬一被人誤解,大人百口難辯”幾個幕僚七嘴八舌地建議。
齊郡郡兵善戰之名已經傳開,如果再截留朝廷的官糧,極易被人誤解爲圖謀不軌。在衆人的記憶裡,向來懂得明哲保身的太守大人可從沒做過類似瘋狂的舉動。
“頭疼先醫頭吧!”裴操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嘆息着吩咐。“眼下道路不靖,糧食很容易被土匪打劫!況且弟兄們要吃飯,天這麼冷,大夥雖然住在城裡,卻也得給城外的人留條生路!”
這是他平生做得膽子最大的一個決定,做過之後,不但沒有害怕,反而覺得心裡一陣輕鬆。
“大人,屬下倒是有個主意,可以讓本郡渡過明年難關!”注簿楊元讓見太守帶頭違法,膽子也跟着大了起來,向上拱了拱手,說道。
“講吧,這裡都是咱們自己人。即便不成,也沒人會說出去!”裴操之點點頭,迴應。
“流民們需要糧食餬口,地方百姓不願意去遼東服兵役!”楊元讓拿起兩本帳冊,各自代表一部分人,然後,他把兩本帳冊交疊在一處。“如果咱們把兩夥人換個身份,雙方倒也能都安寧下來。”
用流民冒充該服兵役的當地人陪同皇上去徵遼,讓當地人出糧食供流民的妻兒老小餬口。這是個膽大包天的想法,但確實符合裴操之所言的,頭疼醫頭的原則。
“這麼大規模,怎麼可能瞞得了朝廷!”有人立刻表示反對。往年,也有大戶人家不願子弟從軍,幹過找人冒名頂替的勾當。但那只是個別現象,官員們收了人家的好處,不得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果一郡之地派往遼東的兵馬全是面黃肌瘦的流民,肯定會被將軍們發現端倪。
“你以爲其他各郡能按期派出士兵和民壯麼?恐怕,到時候能把人數湊齊的郡縣都不會有幾個吧!真的追究起來,到底是缺額嚴重罪過大些,還是名姓對不上號罪過大些,也不好說!”楊元讓搖頭,反駁。
這恐怕也是實情,眼下各地局勢混亂,很多郡縣的政令已經無法管轄到離城五十里外的村野。光憑着城裡的大戶人家,不可能湊出朝廷需要的兵馬。“估計各郡都會想些非常之策!”“估計到時候法不責衆!”大夥又開始低聲議論,此事關係過於重大,他們即便心裡贊成也不能把自己的意思表現得過於明顯。
“此事不可大張旗鼓。但百姓們私下勾結,我們難免會失察。”裴操之聽大夥議論的一會兒,最終拍板。
“是啊,百姓們長得都差不多,衙門裡人手有限,不可能挨個去認!”兵曹嵇有正小聲補充。
“此後東門外的窩棚區,又多了一項交易內容!”戶槽令狐威笑着搖頭。在他看來,今天的所有辦法都是飲鴆止渴。但作爲良心尚在的地方官員,此時大夥已經沒有太多選擇。
“如果可能,你儘管派人從中收稅好了!”裴操之難得說了回俏皮話,引發了一屋子苦笑之聲。
“你們糊弄,我也糊弄吧!大夥拆了東牆補西牆,看大隋這所房子,還能挺上多久”老太守在心中暗自嘀咕。想想一天的所見所聞,他不由自主地又追憶起自己剛剛由南陳入隋時的情景。那時的大隋四處充滿生機,皇上聖明,百官盡力。兩個本家裴矩和裴蘊,一個有是被百官衆口稱頌的賢才,另一個以過人的文彩和正直的品格而名聞朝野。如今,一切都變了,裴矩是前兩次東征的主謀,裴蘊當面索取賄賂時理直氣壯。
而當年的大隋距離現在的大隋,不過才二十年光景。
事實證明,在沒有其他穩妥計策可以實施的時候,“頭疼醫頭,腳疼醫腳”不失爲一個應急的選擇。至少,官員們決定對“買伕自代”的行爲採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策略後,歷城外窩棚區的炊煙就日漸濃了起來。因此,在寒冷的大業九年冬天最後半個月裡,齊郡凍餓而死的人數遠遠比前半個月少。雖然在開春後來郡上集結的良家子弟和民壯的相貌一眼看上去就和軍書上的描述對不上號,但畢竟他們沒有揭竿而起。
大業十年春,太守裴操之再度因爲善於料民而受到朝廷表彰。郡上去年拖欠朝廷的糧食的舉動也因爲老大人的兩位本家善於運作而不了了之。闔郡百姓們都稱頌太守賢德,官吏愛民如子。雖然這些父母官颳起地皮來未必比其他郡縣官員的手段差。
而周邊各郡的官吏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他們的太守在朝中沒有像裴矩、裴蘊這麼硬的靠山,郡內也沒有可以和張須陀、秦叔寶比肩的武將。爲了避免重蹈吐萬緒、魚俱羅二人的覆轍,他們不得不將府庫中最後的一點糧食運向了東都。朝廷方面算是打點妥帖了,百姓的日子卻過不下去了。特別是那些徘徊在城外的流民,一場暴雪下來就要凍死成百上千。
官府不給活路的時候,就怪不得百姓鋌而走險。從大業九年十二月到大業十年二月,北海、高密、琅琊、魯郡,整個河南東部處處是烽煙。待二月中旬,朝廷的徵兵令再次下達後,非但活不下去的流民和窮漢們陸續造反,連一些大戶人家也不得不舉起了反旗。
爲了保證寶貴的春耕機會不被流寇破壞掉,張須陀在軍營裡每天都保留着一千將士。這部分人全是騎兵,戰馬品種雖然很差,軍械和鎧甲卻是整個郡兵裡面最精良的。大夥平素以府兵的方式訓練,家中的莊稼皆由郡裡指定專人代爲照管。士兵們的格鬥技巧由秦叔寶、羅士信、李旭、獨孤林四員將領輪流負責指導,戰陣變化和彼此之間的配合卻是由張須陀親自來訓練。郡兵們的裝備和身體條件遠不及旭子先前帶過的雄武營,但士氣非常高。訓練時吃苦流汗從不喊累,即便從馬背上不小心摔下來,只要胳膊腿沒斷掉,下一刻肯定又鼻青臉腫地端坐在雕鞍之上。
“他們的老婆孩子,田地房子都在這,除了拼命,沒有別的選擇!”訓練間歇的時候,張須陀指着身背後近在咫尺的城牆,對旭子解釋。皇上沒有兌現去年所許下的,待齊郡安寧後就徵召張、李二人帶領府兵一同去伐遼的承諾,這令二人都感到有些遺憾。但隨着時間的推移,二人心中的遺憾也就慢慢被沖淡了。特別是張須陀,彷彿已經認定了自己這輩子就是個和流寇打交道的命,從來不在人前發牢騷。私下裡,他還經常開導旭子,勸對方立足眼前,不要老想着去遼東建功立業。
“其實,咱們於這裡也一樣是在盡武將之責。和高句麗人作戰也是戰,和流寇開戰也是戰,區別未必有你想得那樣大。你看看”說這話的時候,他的手指總是自豪地指向田野中綠油油的麥苗和弓着身子忙碌的農夫,“若沒有咱們這些人,齊郡百姓哪裡能過上安寧日子!”
“通守大人說得極是,末將現在也覺得保境安民的滋味不錯!”李旭笑着回答。只要不想起“人市”上那些被出售的“貨物”,大部分時間裡他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沒有那麼緊張的廝殺,也沒有太多的鉤心鬥角。平素無論在軍中還是走在回家的路上,周圍看過來的目光裡都充滿了敬意。齊魯大地有尚武之風,郡兵們欽佩這位年青郎將嫺熟的馬術和凌厲的刀法。而城內百姓知道是誰在保護着他們,對老家在千里之外卻爲齊郡而戰的人非常感激。
“小子言不由衷!”張須陀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線,明亮的目光從眼瞼的縫隙射出,彷彿能照清楚李旭心中的所有秘密。“我跟你這樣年青的時候,也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可武將就是武將,硬是要插手文官的事務,難免會費力不討好。有些事情啊,你沒辦法將其變得更好,努力嘗試着別讓它變得更壞,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末將曾經聽說過大人當年的戰績,心裡邊一直佩服得很!”李旭拱拱手,笑着拍了一下對方的馬屁。內心深處,他對眼前的老將軍也的確非常佩服。治軍嚴謹、爲人正派、作戰勇猛,還能做到和士兵同甘共苦,懂得維護下屬利益。這樣的德才兼備老將軍在大隋已經非常難找。所以,在大多時候,旭子和秦叔寶等人甚至是把張須陀當作人生楷模,而不是頂頭上司來看待。
我年青的時候,那是很遙遠的事情了。張須陀眯縫着眼睛想。先是隨同史萬歲將軍平定羌人叛亂,然後隨同楊素去平定漢王楊諒的叛亂。除了勇敢之外,還在朝廷中留下了‘剛烈、忠直’之名。那時候,自己也對敵人充滿了同情,也希望朝廷能多一些善舉,少激起一些民變。但時間久了,人慢慢會明白自己的位置和責任。
“咱們武將的責任是開拓和守護,至於怎麼治理國家,文官比咱們有經驗。大隋朝百姓近幾年日子雖然過得苦了點兒,但有朝廷和官府在,至少還有個秩序。那些流寇的德行你也看到過,他們打的旗號都非常響亮,可手底下做的事情……”老將軍搖搖頭,不再繼續說下去。他要留一點點時間給旭子自己去琢磨領悟。對於新來的臂膀,老將軍非常看好,偶爾甚至有衣鉢相傳之念。在他看來,有一點憐憫之心不算錯,做武將的如果一味追求殺戮的快意,他永遠不會有太大成就。
只有心存善念,才能勇於除惡。只有懂得珍惜的人,才懂得去守護。這一點上,張須陀覺得獨孤林不如李旭,由於出身高貴的原因,他從小養成了目空一切的稟性。羅士信也不如李旭,他性子太狠,無論對敵人和對自己麾下的弟兄都非常狠。秦叔寶是不錯的將軍,只是年齡太大了,僅僅比自己小六歲。而大隋朝剛剛建立了三十幾個年頭,今後的日子還很長……。
不遠處傳來震天的喊殺聲,將張須陀的視線從李旭身邊引開。秦叔寶正帶着人和羅士信、獨孤林二人演練戰術配合,他帶着二百多名騎兵向一羣稻草人排成的陣列正面直插,羅士信、獨孤林佯攻側翼,避免敵軍側翼兵馬對中軍做出配合。士兵們做得很出色,他們在主將的率領下排成三個槊鋒形狀,一豎兩橫,豎着的一個迅速穿“敵陣”而過,橫着的兩個斜向推進,將外層的草人齊齊整整地“剔”掉一層。緊接着,秦叔寶從背後抽出一根角旗,用力揮了揮,帶着騎兵們再度踏入稻草人大陣。其他兩支騎兵則倒卷烏龍,從側翼的側面縱橫穿插。
這是一種騎兵對步兵的典型戰術,利用重甲騎兵強大的攻擊和防禦能力衝鋒,反覆打擊敵軍關鍵部位,如中軍將旗附近,以期待最大程度上降低對方士氣,並打亂對方指揮。而輕甲騎兵則與敵陣之前快速奔跑,尋找對方薄弱點,騷擾弓箭手和對方將領注意力。一旦重甲騎兵的第一次突擊完成,或者中途受阻,輕甲騎兵則根據自己找到的薄弱點進行打擊,以期擴大戰果或減小主攻方向的損失。
郡兵們湊不出太多的重甲,所以秦叔寶麾下的二百具裝甲騎是精銳中的精銳。他們人和戰馬身上都配備了鎧甲,總重量超過了六十斤,正前方只有人和馬的眼睛沒被皮革和鐵片包裹起來。重騎兵們手中的兵器則是清一色的長槊,槊鋒部分長達三尺開外,直刺,橫掃都可以造成巨大的殺傷。除了長槊,每個人馬鞍下還掛着一件短兵,或斧,或鐵鐗,在長槊斷裂或失去作用時,可以憑短兵給予敵人致命打擊。
羅士信和獨孤林所部騎兵沒有配備馬甲,士兵身上的皮甲很薄,僅僅能保證他們不被流矢直接射殺。弟兄們手中的兵器也五花八門,槊和騎槍是有錢人家子弟自備的奢侈品,大多數家境寒微者則習慣性地使用步兵常備的橫刀。他們在戰場上主要以速度取勝,張須陀根據實戰得到的經驗判定,只要輕騎兵不主動停住腳步,兩軍交戰時,弓箭手很難將他們直接射中。
“叔寶,注意保持攻擊節奏!”張須陀看了一會,將手攏在嘴巴上大聲喊。
將士們訓練得過於投入,震天的喊殺聲中很難聽見他的命令。張須陀縱馬向前衝了幾步,來到校場中間的戰鼓前,從士兵手中接過鼓錘,用力擂動。
“咚,咚!”高低起伏的鼓聲穿透人喊馬嘶,將老人的建議直接送到秦叔寶耳朵裡。秦叔寶用力單手提槊,另一隻手從身後取出第二杆角旗,用力揮了三下。興奮得有些忘形的鐵騎快速在他身後收攏,凝聚成一把刀,鋭不可擋。
“爲將者要着眼全局,不能逞一時之快。勢強時不可輕敵,勢弱時不可慌張。”一邊擊鼓,一邊對跟上來的李旭指點道。
“騎兵長於奔襲,步卒長於守險。兩軍相遇,搶得先機者易勝。若敵我雙方俱已結陣,則先探其虛實,惑其強,攻其弱……”老將軍根據場上實際情況,低聲總結。片刻之後,他命人揮動戰旗,撤回秦叔寶。
“帶着你麾下訓練好的弟兄去試一下,你爲主,士信和重木爲輔,三股輕騎兵攻陣,想想該怎樣打!”張須陀用鼓錘指了指草人大陣,向李旭命令。
“遵命!”李旭接過將令,上馬而走。他麾下的士卒在旁邊觀戰,早已急得抓耳撓腮。看見主將騎着馬衝過來,立刻自動拍好了隊列。
“士信兄,重木兄,還煩勞二位看我的號令!”李旭帶着麾下兩百輕騎與羅士信、獨孤林二人的隊伍匯合,二人行了個禮,命令。
“願與仲堅一道殺賊!”獨孤林和羅士信抱拳還禮,然後奔回本軍。三組輕騎兵以最快速度排成了一個品字型。李旭身邊的旗牌官向後聯絡了一下,從張須陀那裡得到了允許進攻的命令。他將令旗呈給自家主將,旭子將令旗接過來,先向左揮了數下,接着向右急揮數下。
隨着驚天動地的一聲吶喊,羅士信和獨孤林二人再次衝向“敵軍”兩翼。李旭給他們的命令和剛纔秦叔寶的命令不一樣,要求他們從敵軍面前斜向掠過後旋即撤回,卻不準突入敵陣。
“李將軍的戰術很怪異!”走到張須陀身邊的秦叔寶小聲點評。
“我讓他自己想辦法破陣!”張須陀攆了攆鬍鬚,回答。對於麾下幾個將領,他總是不遺餘力地去培養他們獨當一面的能力。“你仔細觀察他的戰術,仲堅曾經在塞外作戰,他的經驗和咱們積累的經驗不一樣!”
“的確不一樣!”秦叔寶低聲回了一句。目光再度被遠處的騎兵吸引,羅士信和獨孤林所部郡兵已經開始轉向,他們風一樣從“敵陣”前掠了半個圈子,然後快速撤了回來。而就在他們撤離敵軍弓箭射程的剎那,李旭所部人馬卻剛好趕到,排得不是一個緊湊的縱向攻擊隊列,而是一個鬆散的橫陣。所有士兵將近戰武器都橫在了馬背上,人頭貼着馬頸,於距敵軍一百五十步處,突然加速。
戰馬風馳電掣般前衝,在距離七十步左右,隊伍的方向再度生變,所有人撥轉馬頭,由直衝改爲斜衝,再由斜衝轉爲橫掃,一邊衝,一邊彎弓攢射,每人放了差不多三箭之後,他們與敵軍的距離也從七十步變成了五十步,衆人突然把馬一撥,潮水般撤了回來。
一百五十步外,羅士信和獨孤林再度發動佯攻。李旭和麾下弟兄在羽箭射程外略做調整,再度衝向敵陣。依舊是羽箭攻擊爲主,衝着敵軍陣列無目標的漫射。甚至在回撤過程中,還有人不斷馬上轉身向後攻擊。
“這是什麼戰術?”秦叔寶的雙眼瞪得大大的,他沒想到還有如此打法。對付移動速度緩慢,弓箭配置奇缺的義軍,這簡直就是在耍無賴。但這種戰術卻不能說沒有效果,秦叔寶以自己的多年行伍經驗判定,如此反覆騷擾下去,不出三次,對方的士氣就能被打掉一半。
“突厥狼騎的戰術!”張須陀捋着鬍鬚,非常滿意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