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壯士(一)

“張須陀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能容得下我麼?”南行赴任路上,在宇文述手中吃過一次大虧的旭子一直忐忑不安。過了齊河後,他終於不再煩惱了,因爲更大的麻煩找上了他。一夥無賴從背後跟了上來,目標正是他**的黑風和另一匹坐騎背上的行李。

旭子數次縱馬飛奔,希望憑速度能擺脫這夥人。他的目的地歷城距離這裡沒多遠,快馬加鞭的話,半個時辰之內就能看到敞開的城門。但那夥流民顯然對這裡的地形非常熟悉,每當旭子認爲自己已經將他們拋得很遠時,流民們總能從斜岔裡的小路或者某個山旮旯後鑽出來,吹着一種淒厲的號子,通知夥伴們“肥羊”的具體位置。

李旭對這夥流民非常無奈,如果他拔出刀來,這十幾個衣衫襤褸的漢子一個也甭想活着離開。但他不願意於自己的刀下再多添幾條無辜的性命。那些人也是萬不得已,來齊郡上任的路上,旭子已經見到了太多的悲劇。

河南諸郡的土地遠比河北諸郡肥沃,奔騰而過的黃河滋潤得這裡每一把泥土都能攥出油。在充足和養分和溫暖天氣的作用下,即便是十一月,田野間也不乏油油綠色。那些碧綠整齊的東西是不是麥子?旭子不敢確認。他老家的地方每年只能種一季莊稼,收完了第一季糧食後,即便抓緊時間灑下種子去,長出來的秧苗也無法成活。

按旭子的猜想,土壤肥沃、氣候溫暖的地區應該更富庶纔對。畢竟這裡在黃河以南,靠近東海,宇文述的大軍長途回援洛陽的時候,沒有糟蹋過這些地方。楊玄感的亂兵,也沒有波及到此地。但一路上看到的事實卻恰恰和他預想的情況相反,見過沿途風景的人,除非他的心是石頭做的,否則都能明白河南諸郡上空爲什麼騰起了這麼多烽煙。

河南諸郡的確富庶,特別是城市,隨便一個無名小縣拉出來,也比旭子老家上谷郡的治所易縣闊氣十倍。高大的城牆,整齊的官衙,筆直的街道,硃紅色的大門,這些都是易縣見不到的景象。上谷郡的郡府衙門跟河南諸縣的富豪宅院比,也頂多能算個破落人家。但出城兩裡遠後,眼前即是另一個世界。一間又一間茅草棚子密密麻麻地排着,從來就望不到頭。只有三尺,最多五尺高,沒有窗戶,門只是一把麥秸,窩棚的主人坐在門口,兩眼茫然,一臉愁苦。

皇帝的御駕沒有經過這裡,他們不是給官府強行趕出來的。除了官府以外,還有一種叫做錢的東西,讓他們失去了住在城裡的資格。

在距離城牆最近和最遠的窩棚區,總是有兩個熱鬧的集市。集市上沒有肉類、魚、糧食、茶葉這些生活必須品供應,裡邊只有一種貨物,那就是活人。男孩三百錢,女孩一百錢,壯年半吊,少婦一吊半,及笈少女兩吊。如果你是個大買主,人販子會給你打折扣。偶爾有衣衫華貴的人從官道上經過,“掌櫃的”們立刻揮舞着手中的皮鞭,趕牲口一樣把幾十名活人陳列出來。而那些腳踝間拴着麻繩,頭上插着草標的男女貨物,則土偶木梗般任人擺佈。他們不懂得反抗,也失去了反抗的意思,冷冰冰的如同殭屍,只有偶爾被北風吹得打起噴嚏,才讓人明白他們還在呼吸。

“難道這裡的官府也不管管麼?”在驛站飲馬的時候,旭子曾向一名老驛卒抱怨。老卒驚詫地看了他一眼,如同遇到了一個怪物般大叫起來。“大人,您要是心好,就花三五吊錢買上十幾個。這是就他們的命!有人買,他們爲奴爲婢還能活下去。要是熬到青黃不接時還找不到買主,人販子嫌賠本將他們攆了,他們就得活活餓死!”

聽完老驛卒的話,旭子明白自己又因爲氾濫的同情心鬧了笑話。於是,他愈發厭惡那些叛匪。如果不是那些人四處燒殺掠奪,朝廷就不用養這麼多兵。如朝廷不養這麼多的兵,賦稅就不會這麼重。如果沒有沉重的賦稅,流民們就可以安居樂業了吧。旭子以最簡單的推理來麻醉自己,至於這個推理是否說得通,他不敢深究,深究起來,他怕自己晚上會做惡夢。

作爲經歷過剿匪戰鬥的官軍將領,旭子決不相信叛匪們在“替天行道”這個說法。黎陽城外的事實告訴他,對民間破壞最嚴重的,恰恰是那些打着各種正義名號的叛匪。官軍的軍紀再敗壞,至少會在城市內或者主將面前有所收斂。而叛匪則不然,他們根本沒有軍紀。

官道左側的樹林中又響起哨子聲,這次是三下,預示着打戰馬主意的流民又多了一波。旭子厭惡地向哨子想起的地方瞪了一眼,然後抖動繮繩,加快兩匹戰馬的速度。他有些後悔自己過於相信以往的經驗,上任前謝絕了同僚們推薦的親兵。如果此時有三、五名親兵在,哪怕他們是抱着各種目的而來,至少可以憑人數將那些大膽的流民唬住,令對方不敢輕易上前挑釁。

“吱――吱――吱-!”看到李旭逃走,哨子又響了三聲,這次是兩長一短,好像在傳達着什麼命令。緊接着,前方的官道上彈起一根髒兮兮的繩索,“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二十幾個衣不蔽體,手中握着木棒的人自樹林後跳出,攔住旭子的去路。

“一點新意都沒有!”旭子低頭,從腰間拔出了黑刀,擡手的瞬間,他已經將繩索砍成了兩段。黑風和另一匹馱着行李的戰馬“唏溜溜”發出兩聲長嘶,示威般從攔路者的面前跑了過去,背後留下了一片叫罵聲。

“小賊,有種別走!”“前面都是我們的人,你跑不掉!”流民們以一種腔調怪異的方言,七嘴八舌地喝道。“傻子纔跟你們玩!”旭子用北方官話回了一句,加快速度,沿着官道衝上前面的山樑。

這是一片丘陵地段,每一座土丘都不高,但一座挨着一座。戰馬在這種地勢上奔跑很耗體力,也非常容易出危險。大約跑了半柱香時間,旭子就放緩了速度。他認爲流民們見識過他的刀法後,應該再追上來。

還沒等他和黑風緩過一口氣,哨子聲就再度於左前方響起。這次更淒厲,更急促,還伴着隱隱的馬蹄聲。旭子發覺事態有些不對勁了,流民們應該沒有這麼大膽量。他清楚地記得,自己三個月前在河北諸郡的官道上也遇見過流民,那些人的身子骨比剛纔遇到的還強壯,但那些人從不敢打戰馬的主意。

一夥“騎兵”斜着從谷地上衝出,前面三個人騎馬,中間一個人騎了匹長耳朵騾子,騾子後還有十幾人,揮舞着菜刀和竹矛,**坐騎是拉車用的轎驢。

“站住,站住,呢(你)是什麼銀(人),打那(哪裡)來。不準響千(向前)去。帶隊的頭領身後插着一根灰白色的角旗,一邊衝向旭子,一邊大聲嚷嚷。他身上沒有任何鎧甲,手中兵器也是根疤痕猶在的木杆,只在尖端處綁了把刀子。由於全身上下的裝備分量很輕,人馬在短距離衝鋒時速度極快,說話間,他已經衝到了旭子的身側。

“噗!”李旭只一刀,就把來人連同他手中的兵器都砍成了兩段。遇到叛匪了,旭子不敢再手下留情。文書和印信都放在另一匹坐騎的行囊裡,一旦落入叛匪們手中,對方肯定不會輕易饒過他這個即將去協助張須陀剿滅各路反賊的武牙郎將。

他聽到了嗖嗖的風聲,那是羽箭破空的聲音。賊兵手中有弓,但箭法很差,或者是因爲捨不得射死兩匹駿馬。那些劣質的長箭從他身體兩側很遠的飛過,很快就失去了力量,在官道兩邊的硬地上濺起了一溜溜煙塵。

“弓力不到一石!”旭子憑沙場上用血換來的經驗得出結論。他的角弓就掛在馬鞍後,但他不敢取弓還擊。前方的叛匪越來越多,吶喊着向官道上壓過來。好在他們跑得都不夠迅速,或者說沒有人想重蹈那名頭領覆轍。所有叛匪都盡力和隊友保持步調一致,以便不第一個觸上那黑漆漆閃着寒光的刀鋒。

“殺了他,殺了他!”亂匪們氣勢洶洶地喊。聲音越來越高亢,膽子隨之也越來越大。“誰攔下他就可以得一匹馬!”不知道哪個頭目發出了命令,重賞之下多勇夫,有人大着膽子跳上了官道,用手中竹竿去捅旭子的大腿。黑風從他的身邊疾馳而過,旭子的手臂用力向下一抽,緊接着,耀眼的血浪就在陽光下跳起,帶着股煙霧地躍上半空,然後,煙霧越升越高,靈魂飛走,血如花瓣一樣被風吹散。

“殺了他,殺了他,他殺了土根兒,殺了他爲土根兒報仇!”亂匪們發了瘋般叫喊,沒有任何隊形,一擁而上。

旭子砍翻了第一個試圖攔路的人,又抹倒了第二個。很快,第三條性命倒下了他的刀下。賊人們大吃一驚,蒼蠅般向官道兩旁散去。但不知道他們的頭領又開出了什麼價碼,這些膽小卻貪婪的傢伙叫嚷着再次圍攏上前。所有的兵器都招呼向旭子,幾乎沒有人試圖傷害戰馬。

很快,旭子身上的衣服就被血溼透了,沒有一滴是他自己的,全部是別人的。這些亂匪比元務本麾下的反賊訓練程度還差,幾乎是硬向刀尖上送。旭子記不清自己到底砍翻了多少人,但他看見黑風用前蹄至少踢飛了三個。繮繩被拴在黑風鞍子上的另一匹菊花青也不甘示弱,連踢帶咬,根本不給賊人們靠近它的機會。

“哄!”土匪的隊伍硬被旭子衝出了一條血河,前方道路再次清晰。旭子揮刀劈飛一名追得最積極的賊人,然後快速擡頭。眼前的道路通向另一個土丘,土丘上有個供過往旅人休息的涼亭。涼亭的四壁有三尺高,幾個人騎馬的人正站在裡面觀望。

那些人穿的是大隋武將鐵鎧!旭子的精神猛然一振,他發現了同伴。幾乎在同一時間,涼亭裡的人也發現了他,兩名騎手留在了涼亭裡,彎弓警戒,另兩名打着馬衝了下土丘,一左一右,快速衝到他附近。

“攔住,攔住!別讓他們靠近,別讓他們靠近!”叛軍的叫嚷語無倫次,聲嘶力竭。幾十名壯漢從自家隊伍中脫出,試圖將旭子和前來救援的人隔開。大量的羽箭、竹槍、木棒從敵軍中飛起,叛匪急紅眼了,再也沒人珍惜旭子**和身邊的兩匹戰馬。

“他們非常忌憚衝下來的人!”李旭意識到了敵軍痛下殺手的原因。他自問沒有將所有羽箭一刀接下來的本事,一邊將黑刀舞成光團護住自己和黑風的要害,一邊拼命地催動坐騎,試圖利用速度逃離生天。

大部分羽箭都失去了目標,兩根竹槍被黑刀挑飛,還有一根刺中了菊花青的肚子。馱着行李的菊花青發出一聲痛苦的悲鳴,軟軟地倒了下去。李旭一刀砍斷繮繩,避免了黑風被雨花青扯倒的悲劇。然後,他快速撥轉馬頭,以極短的半徑打了個盤旋,兜回來,將靠近菊花青的手臂全部砍斷。

幾名試圖奪取行李者抱着肩膀跳開,手指捂住斷臂,眼睜睜地看着血從傷口處向外噴。他們沒想到李旭是個捨命不捨財的主兒,眼睛中充滿了憤怒和不解。數息之後,幾個人的臉色就白了下去,相繼倒地。

“抱歉!”旭子心中嘀咕。在這一瞬間,他真的對敵人有些憐憫。很快,他心中的憐憫就變成了恐懼,更多的人撲向了倒地的菊花青,如餓暈了的羣狼看見獵物。“馬背上有大筆財物,否則那個持着黑刀的傢伙不會放棄逃走。”羣盜們這樣想着,爭先恐後。

“裡邊沒有錢!讓開!”旭子怒喝着,以最快速度揮刀割斷綁着行李的繩索。然後俯身,單臂將行李捲提起,放在黑風背上。另一隻胳膊快速舞動彎刀,砍下更多的胳膊和腦袋。

馱着太多負重的黑風身體不再靈活,在人羣中左衝右突,多處負傷。被困在人羣中的李旭也手忙腳亂,他氣得兩眼血紅,刀刀都是殺招。一杆木矛刺傷了他的手臂,木矛的主人力氣太小,未能傷到他的筋骨。旭子劈手奪過木矛,然後單臂將木矛刺進了來人的喉嚨。

兩把鐮刀,三根木棒。危急時刻,旭子的感覺變得萬分敏銳。他記起了當年銅匠師父教導的所有招式。磕飛了一把鐮刀,砍翻了試圖傷害黑風的另一把鐮刀的主人。同時,側身,躲開木棒的尖端,刀刃順着木棒溜下去,藉着戰馬前衝的慣性,剁下數根手指。還有兩根木棒連不及對付了,旭子繃緊肌肉,試圖硬扛這兩下。意料中的疼痛卻沒傳來,涼亭上飛出兩支羽箭,將木棒的主人射倒在旭子的戰馬前。

這時,從左右夾擊而來的援兵也殺穿了攔截者的隊伍。是兩名身材和旭子差不多高大的年青人,使得俱是長槊。藉着戰馬的衝擊力和長槊的良好彈性,他們只是揮了幾次手臂,就將那些上前拼命的壯漢們挑飛到了半空中。

一名匪徒揮舞着四肢從半空中落下,夾在旭子左側的將領用長槊一捅,瞬間將匪徒的脖子捅了個對穿。緊接着,他用力一甩,將屍體甩向敵軍。然後刺翻距離李旭最近的一個匪徒,在馬上橫槊,俯身,快速用小刀割下兩個人鼻子。

“我要記數!”此人將鼻子丟進馬鞍後的皮袋子裡,然後衝着旭子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羅士信,羅士信!”旭子聽見亂匪們驚恐的喊叫,隨即發現自己身邊又空了。匪徒們快速後退,唯恐跑落在同伴後邊。

右側衝過來的那名將領騎馬追上去,長槊翻飛,瞬間捅翻了四五個敵軍。他斜着兜了半個圈,居然將周圍的敵軍硬生生逼開了二十多步。隨後,此人快速兜回,和左側那名將領一道,護住李旭的兩翼。

“歷城羅士信!”長着一張娃娃臉,有收集敵人鼻子嗜好的年青將領微笑着,向李旭伸出一隻血淋淋的大手。

“上谷李仲堅!”李旭伸手,和對方雙掌相擊。

“歷城秦叔寶!見過李將軍!”另一名大隋將領隨即伸出手,與李旭雙手相擊。三匹戰馬轉過頭,快速向涼亭衝去。

“你就是那個橫闖遼東的李仲堅?”

“你就是被皇上專門命人畫了圖形的給羣臣傳看的羅士信?”

“久聞秦將軍大名,沒想到在這裡遇見!”

“秦某亦久聞李將軍之名!”

三個人寒暄着,根本不在乎身後有多少雙惡毒的目光。

半個月前,北海郡的盜匪郭方預再次下了牛山,試圖在歲末來淄川大撈一票。張須陀帶領齊郡的弟兄們狠狠賞了叛匪一頓“暴鑿”,將他們一直追進了堯山才奏鎧而還。昨夜半夜十分大夥入了城,分散回家休息。誰料今天上午剛吃完早飯,就有探馬跑回來報告,說裴長才、石子河兩名大賊三天前攻破濟北郡的長清縣,將城中糧食牲畜劫掠一空,如今正氣勢洶洶地越境而來,兵鋒直指歷城。(注1)

事發倉卒,召集郡兵已經來不及。張須陀無奈,只好懇請郡守裴操之代爲整軍,自己率領心腹愛將秦叔寶、羅士信和獨孤林三人出城打探敵情。大夥剛趕到西放鶴亭,就看見賊兵如同烏雲一般從天邊捲來。幾個人不忍心看着來不及撤入城中的父老鄉親遭賊兵屠戮,急中生智,直接在涼亭旁扯起戰旗。賊軍素畏張須陀名聲,見其麾下只有三名部屬,唯恐遭遇埋伏,所以把兵馬停留在西放鶴亭附近,不敢發動攻擊。正當敵我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賊軍背後突然傳來了震天的喊殺聲,有名勇士一人雙騎,透陣而過。

張須陀佩服此人英勇,趕緊命令秦叔寶和羅士信前去接應。結果這一下,剛好把朝廷派給自己的臂膀接到了身邊。

“末將李仲堅,奉命前來聽候張老將軍調遣!”李旭看見涼亭下有一位身穿大隋四品武將鐵衣的老將軍,知道此人必是張須陀無疑。緊跳下戰馬,急行兩步,抱拳問候。

“老夫聞聽朝廷派李將軍前來助陣,日夜期盼。沒想到李將軍居然在危急關頭,自敵軍背後殺到老夫面前來!”張須陀剛纔看見旭子一個人闖透敵陣,亦非常佩服其勇武。此刻聽其報出名姓,立刻翻身下馬,拱手肅立,鄭重地還了一個軍禮。

“歷城郡兵副督尉獨孤林見過李將軍!”跟在張須陀身邊的另一名武將也上前打招呼。他的官職比李旭略低,按軍規,必須主動向上司施禮。但郡兵們向來和府兵不是一個體系,朝廷突然放下一個從四品郎將到他們中間,着實令人心裡不舒坦。

“見過獨孤督尉!”李旭側開身,雙手抱拳,還禮。初來乍到,他對本地將領的反應十分敏感。秦叔寶和羅士信二人方纔跟他並肩戰鬥,彼此見識過對方身手,自然感覺親切些。張須陀素有容人之名,又是他的上司,也不會對他有太多排斥之意。但這位獨孤督尉,給人的感覺冷冰冰的,舉止之間都流露出了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度。

大敵當前,旭子沒時間跟別人計較。他四下看了看,快速觀察敵我雙方情況。發現身邊的涼亭距離歷城已經不遠,在這裡隱隱約約能望見歷城的牆。大隊的百姓正蜂擁着向城裡擁,兩隊士兵持着兵器站立,看樣子是在維持入城秩序。除此之外,再看不到有任何自己一方的將士。而土丘之下,蜂擁而來的賊軍至少有一萬五千餘人。看旗號來自兩股勢力,一股持灰旗,另一股的軍旗爲暗紅色。

“敵軍來勢洶洶!”李旭向張須陀抱了抱拳,低聲總結道。腳下的土丘剛好擋在通往歷城的必經之路上。敵軍如果不想繞遠,必須從涼亭附近的官道上穿過去。張老將選擇了一個非常理想的阻擊點,但他麾下的兵埋伏在哪,李旭卻一個沒看見。

沒等他繼續發問,山腳下的賊軍卻大聲叫嚷起來。他們久聞歷城富庶,洶洶而來,卻被四個人阻擋在一個小土丘下,時間長了,難免心情煩躁。此刻見對方居然絲毫不把自己放在眼裡,自顧着“閒聊”,氣得破口大罵。南腔北調的污言穢語一波接着一波,吵得人面對面說話都無法聽清楚。

羅士信大怒,跟張須陀打了個招呼,再度提槊上馬衝下土丘。一邊在敵軍面前縱馬馳騁,一邊喝罵道:“有膽子出來單挑,難道你們都是賣肉的潑婦麼,除了罵街什麼也不會!”

兩軍作戰,比的是將領謀略,軍隊素質。又不是流氓搶地盤,哪裡有單挑這種戰法。但此刻郡兵們正在集結之中,一時半會兒無法出城迎戰。所以張須陀等人能拖延一下叛軍的腳步,自然要多拖延片刻。

叛匪們不知道羅士信使詐,被他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聲音瞬間小了下去。有心一擁而上,羅士信卻不肯站在原地捱打,策動戰馬在敵軍面前快速兜了一個圈子,把威風撒夠了,一轉身又跑回了土丘半腰。然後,他兜轉坐騎再次衝下去,邊衝邊罵,“有種就上來單挑,娘們兒才比誰嘴巴賤!”。沒等對方做出任何反應,又快速兜回。氣得裴長才、石子河等人暴跳如雷,卻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一夥山賊按耐不住,率先發動了攻擊。他們追着羅士信的腳步,試圖還之以顏色。涼亭上,獨孤林見羅士信力孤,也帶馬衝了上去。他一邊向羅士信靠攏,一邊挽起角弓,瞬間將追過來的敵軍射翻了三個。

敵軍的勢頭被羽箭所阻,頓時慢了下來。羅士信猛然帶住坐騎,原地打了個旋子,長槊烏龍般迴轉,戳到了距離自己最近一人的胸前。那是一名手持鐵棍的和尚,跑得太快,所以和本隊脫節。見眼前突然出現一條長槊,來不及躲閃,只好用鐵棍硬撥。羅士信豈肯讓他將長槊砸到,手臂輕輕抖了抖,讓開鐵棍。然後反手又是一下,將耐不住寂寞得花和尚刺了個透心涼。

“呀!”羅士信大喝一聲,奮力挑起和尚的身體。直接向衝上土丘的那夥人摜過去。幾個叛匪逆着山坡正跑得氣喘吁吁,猛然間半空中突然砸下一個人來,躲避不及,當場又被砸倒了兩個。沒等其他人緩過神,羅士信的長槊已到。“噗!”“噗!”兩聲,將正對着自己的兩名賊兵刺翻,然後長槊向下,將倒在地上的另外兩人戳死。

這幾下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賊人根本來不及做出正確反應。等他們發覺吃了虧,羅士信又打馬走遠了,獨孤林挽着角弓給他斷後,有人敢追,迎頭就是一箭。

叛匪們彎弓還擊,手中弓箭的質量卻太過於低劣,瞄不上快速移動中的目標。偶爾有兩箭射正了,力道卻太弱,根本穿不透羅士信和獨孤林身上的鐵鎧。

“張將軍怎麼就帶了三個人迎戰?”李旭四下望了望,發現周圍不像有伏兵的跡象,壓低了聲音問道。

“郡兵們昨天半夜才分散回家休息,倉卒之間很難召集!”張須陀苦笑着搖頭,解釋。

“老天!”明白了真實情況的李旭心中暗叫佩服,他本來以爲自己的膽子已經夠大,卻沒想到碰到了膽子更大的人。在黎陽城下,雄武營以五千對三萬,已經創造了近年來大隋官軍作戰的一個奇蹟。此刻張須陀居然以四個人硬撼兩萬盜匪,無論此戰是輸是贏,後人都足以把它當作一個傳說。

“李將軍害怕麼,我剛纔見你護着自家行李時,卻是毫無懼色呢!”獨孤林剛好打馬跑回涼亭,聽見李旭嫌自己這邊人少,忍不住冷嘲熱諷。

“行李之中,是朝廷的軍書和印信。李某雖然膽小,卻不敢讓它落入賊人之手!”李旭笑了笑,從行李中取出軍書和印信交給張須陀檢驗。獨孤林和羅士信二人都是眼高於頂的傢伙,從他們作戰時的表現上就能看得出來。在驕傲的人面前,旭子不想自己被人家小瞧了。

張須陀驗看了一遍軍書和印信,將其又歸還給李旭。他從一開始就沒懷疑過李旭身份的真僞,駿馬、黑刀、年紀青青卻長了臉絡腮鬍子,這些特徵太明顯,賊軍如果想找人冒充,還真難找了得出來。

“你受傷了,先回城去休息把。”他爲人素來寬厚,見旭子肩膀上的傷口還在流血,低聲建議。

旭子輕輕搖搖頭,慢慢地收起了印信。軍中的經驗告訴他,如果今天自己先撤了,此後永遠不用想在齊郡郡兵面前大聲說話。念及此,他又向土丘下掃視了一圈,發現土丘下流寇們的氣焰已經不像剛纔那麼囂張,在羅士信手中吃了一個大虧,他們正在更穩妥的進攻策略。

“末將需要一點時間!”旭子一邊跟大夥解釋,一邊從行李中取出把短刃。在衆人驚詫的目光下,他揮刀割開肩膀受傷處的衣服,然後用刀尖輕輕挑出肉裡邊殘留的木刺。接着,取了一包金瘡藥,封住傷口。然後,割下一段衣袖,將傷口和藥粉一併裹牢。

“這裡,有我們四個人足夠!”秦叔寶見李旭疼得滿頭是汗,卻一聲不吭,心中對他也升起了幾分佩服,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建議。

“既然來了,就算我一個。”李旭回以寬厚的笑容。同時從行李中取出唐公贈送的鎧甲,“叔寶兄搭一把手,幫我將系一系背後的絆甲絲絛!”他笑着請求,一絲不苟地將鐵甲穿戴齊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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