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八章濮議
一個比蘇油小些的少年從人叢中探出頭來:“明潤,還記得我不?”
蘇油哈哈大笑:“唐伯虎!你也在這裡!”
當天晚上,蘇油便起草奏報,向計司彙報轉運使事務,向中樞奏報上任知州事務,向禮部奏報出使事務。
同時還向中樞和計司奏報嶲州發展方略,表明準備以之爲集散地,收購大理精銅,以助減大宋之不足,順便帶動嶲州金屬加工,交通運輸的構想。
之後便跟隨一直代理嶲州政務的唐淹熟悉當地民情。
嶲州是一座標準的移民城市,雖然已經十年發展,但是還是以粗糙,簡潔,實用,高效爲主,遠達不到精緻細膩的程度。
不過好處就是沒有盤根錯節的關係,沒有一手遮天的豪強。
說起來,蘇油自己就是關係最多,最能一手遮天的人。
唐淹並不熱中於政務,交代完之後,鬆了一口氣道:“明潤你來就好了,明日起我便住到學宮去,教育子弟,著書立說,幹我的老本行。”
蘇油趕緊擺手,說道:“老師你可得繼續辛苦,我還準備利用嶲州收取銅鐵木棉便利,好好弄幾樣軍國神器出來呢。”
唐淹苦着臉道:“如今《春秋講義》三十卷勉強算是寫完、《辨三傳》已經寫了五卷,還有《五經徹旨》三十卷在擬腹稿,這都耽誤好多年了……”
這是要仿效龍昌期走立言的路子,蘇油也不好不允,最後只好說道:“老師,要不我們還是走當年眉山學宮的路子?把汽燈用起來?我的《麈塵錄》也欠了不少賬了……”
唐淹又嘆了口氣:“我有種預感,你到嶲州來,我只會更忙……你的那什麼……發展綱要,朝廷回覆了嗎?”
蘇油兩手一攤:“石沉大海,朝堂之上如今都快吵翻天了。”
的確,朝廷上如今在爭論大事,從治平二年四月仁宗大祥期結束開始,整整持續了十八個月之久,如今纔過去一半的時間,這次大事導致臺諫爲之一空,名臣聲譽受損,皇帝吃力不討好,這就是著名的“濮議”。
朝臣們引經據典,雄辯滔滔,漸漸形成了以司馬光爲代表的“臺諫派”,和以韓琦曾公亮爲代表的中書派。
司馬光認爲,仁宗爲大宗,濮王爲小宗,從禮制出發,大宗比小宗更加尊崇,趙曙既然繼承了仁宗政治遺產,就不應當在以旁支過繼後而追封父皇母后。
司馬光還罕見地在奏章裡給出了合理化建議,要求趙曙封贈其生父及三位夫人“高官大國”,反對稱親,當稱生父爲皇伯。
臺諫還擡出一個大佬,仁宗朝相公王珪,由他轉奏,以增加分量,抗衡中書。
而以韓琦,曾公亮,歐陽修的中書派,挑出了司馬光奏章中的幾個漏洞。
其一,趙曙爲濮王守孝時,制服已經降了一個等級,其後對生父母稱考妣,這是合乎禮節的;
其二,世間哪有兒子冊封父親高官大國的道理?
其三,禮制無稱父親爲皇伯的先例。
於是中書建議,下兩制下臣僚討論。
這是一招昏招,結果意見反應上來,大多數官員站在司馬光一邊。
六月,曹太后從內中出手書,同樣站在司馬光一邊,並切責中書不當議稱皇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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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趙曙只好暫時罷議,要求有司博求典故,務合禮經。
於是臺諫上套了,翰林學士範鎮,侍御史賈黯上書要求依從王珪首奏。
而且仗着有太后手書,言辭也開始升級,侍御史呂誨直斥中書一幫子爲——“佞臣”!
司馬光的奏章也升級了:“政府之議,巧飾辭說,誤惑聖聽。不顧先王之大典,蔑棄天下之公議!”
結果八月汴京大水,打斷了這一進程。
然而到了十一月,救災完畢,呂誨舊事重提,連上七道奏疏,在沒有得到答覆之後,連續四次請辭。依然沒有得到趙曙答覆之後,呂誨將事件升級——彈劾韓琦!
他將八月大水歸咎於韓琦導君以諂:“《五行志》曰:‘簡宗廟,廢祭祀,水不潤下。’”
“永昭陵土未乾,玉幾遺音猶在。乃心已革,謂天可欺,致兩宮之嫌猜,賈天下之怨怒。得謂之忠乎?”
然而新年一過,初七大朝會第一天,臺諫的矛頭,突然一齊轉向了參知政事歐陽修。
呂誨,範純仁,呂大防合奏:“豺狼當路,擊逐宜先,奸邪在朝,彈劾敢後?參知政事歐陽修首開邪議,妄引經據,以枉道悅人主,以近利負先帝。”
這就是柿子揀軟的捏了,明明是韓琦首開濮議,臺諫經過一個長假回來,突然改變策略攻擊起歐陽修來了。
蘇油分析,這事情臺諫絕對是在高人的指點下進行的,根據誰受益誰陰謀的原則,大概率就是隱身幕後不再出頭的司馬光。
之所以攻擊歐陽修,一來是韓琦擁立三朝,曾公亮資望深厚,臺諫搬不動,皇帝也不敢支持他們動這兩位。
相比之下,歐陽修資歷淺得多,且有些政治潔癖,從之前不願意擔任樞密使,如今衆人潑污水說他首倡濮議他沒有甩鍋給隊友,而是將這名聲扛起來應戰,就能夠看得出人品。
一旦彈劾比較兇猛,歐陽修多半會主動請辭,這不能不說是臺諫“君子”們的算計。
接着十三日,十八日,臺諫攻擊越來越猛烈。
歐陽修老老實實應戰,一條條反駁,還是老調重彈,其一自古無皇伯說;其二簡宗廟致水災,是厚誣天人之說;其三言漢宣,哀帝之法就不該用,是以果推因,不原本末。
韓琦也在想辦法,不過他的辦法,是同樣不走正道——利用內官,說動太后!
正月二十三,太后態度翻轉,不管是不是受到威逼,總之,太后同意了中書派的主張!
趙曙立刻詔書跟上,言辭謙讓的同時,咬死是“面奉皇太后慈旨,已降手書如前。”並請求在皇考陵園立廟祭祀!
這等不走尋常路做法,當然激起臺諫強烈反對,呂誨等人自動停職,杜門待罪,並將中書派不光彩的一面在奏章中一一點了出來。
起居舍人、同知諫院傅堯俞、侍御史趙鼎、趙瞻自使遼歸,以嘗與呂誨言濮王事,家居待罪。
趙曙連下旨意,要求臺諫恢復運轉,然而臺諫連上九道奏章,除非國家處置歐陽修,韓琦,否則絕不奉詔。
司馬光也奏請與堯俞同責,家居待罪。又奏乞早賜降黜,凡四奏,卒不從。
二十七日,已經獲得勝利的趙曙要求停止濮議,並詢問中樞臺諫的奏狀該如何處置。
所有人都不說話,只有歐陽修繼續鐵頭:“遇到這種理難並立的情況,如果臣等有罪,那就該留下臺諫;如果認爲我們無罪,那就請聖旨。”
於是,趙曙決意將臺諫派的呂誨,範純仁,呂大防,傅堯俞,趙鼎,趙詹派出京城,結束此次爭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