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有兩件事是宋端午必須做的,早上四五點到徐家彙公園跟寧花翎老爺子打拳是其一,另外一件就是晚上下了班後到東北老頭的水果攤前坐坐,這是他雷打不動的習慣。
這晚也一樣,周亞夫自告奮勇的去送白瀟湘,而李鯨弘也擔負起了把喝得不省人事的賴蒼黃揹回去的重任,真正閒的只有自己。
他每次坐在老頭的旁邊,聊聊心事說說感想聽聽教誨,就像個後輩對長輩的溫順恭敬一樣,他潛意識裡已經把這個滄桑的東北老頭視作了自己的親人,倒不是他感情氾濫任人唯親,只是權當對已經化作一捧黃土墳塋的爺爺的補償。
那個躺在窮山坳坳裡十五年的老頭沒有給後人留下什麼,只留下一杆老紫竹洞簫、一塊老海鷗手錶和一柄老剝皮刀,當然也沒能帶走多餘的,伴隨他而去的,僅僅也就只有未酬的壯志的滿腔的忠腸而已。
每當想及此處,以前的宋端午還能依稀的回憶起爺爺的模樣,可隨着時間流逝,自己腦海中的記憶也跟隨年華一去不復返,以至於記憶中的畫面開始漸漸模糊,這可不是宋端午所願也不是他所想的,幸好此時還有身旁這位老者陪伴,權當做是對自己印象中爺爺的另外的模樣,雖然他倆的相貌不盡相同,可那溫潤的眼神和蒼老的模樣,無時無刻無不印在宋端午的心上。
極高的半空中響起第一聲的悶雷,壓抑且震撼,宋端午擡頭仰望天空,發覺除了近在咫尺的路燈以外,剩下的什麼都看不見,即使不是陰雨天,也全然不見繁星滿天的景象,不像在王牛鄉的時候,天空的星星彷彿都觸手可及,而在這繁華的都市裡,甚至連月亮都顯得那麼朦朧,也不知是城市的喧囂吵走了星星,還是城市裡的星星都如人一般,一個個的諱莫如深。
獵獵朔風颳過宋端午的臉龐,有一種冰冷潮溼的氣息。
山雨欲來風滿樓。
宋端午轉頭看着老頭單薄襤褸的衣衫和寒冷中微顫的身體,心下里有點不是滋味,便起身將自己的外套脫下披在了老頭的身上,老頭推讓了幾下,無奈執拗不過宋端午,只得笑笑作罷,宋端午自己則穿着絨線衫,和老頭並肩坐着,羸弱昏黃的路燈下依偎的兩個身影,都有點落魄。
“大爺,快下雨了,您老就趕快回家吧!”
“不急,再陪你坐一會兒,我家離得近!”
宋端午聽到老頭這麼說,於是也就不再多言,一個持着煙槍,一個夾着長白山,這一老一少都在享受着上帝給男人最美好的禮物,但並不都快樂。
此時間,電話響起了,宋端午掏出了自己那款幾乎可以放進博物館展覽的老舊諾基亞1200手機,綠色的屏幕上沒有顯示名字,但不是如同白瀟湘的一樣故意不寫,因爲他沒有那麼變態的腦力來支撐他玩記憶力的遊戲,所以只有一個笑臉在閃爍,兩個星號一個橫槓組成的最簡單的表情,彷彿代表着希望來電之人內心能得到真正愉悅的願望。
他接通了電話,不過沒有做聲,同他那個父親一樣萬惡的習慣。
“貓,我到了???”
“麻煩您???”
???撂下電話,宋端午不由得搖頭苦笑,自己這個外表無比強大,內心着實脆弱的姐姐還真是個一根筋的固執存在,執拗起來你就是說的天花亂墜地涌金蓮也無法勸動她分毫,後來既然知道無論如何結果都已然註定,索性也就不再費什麼功夫,只得任由她胡作非爲。
既然無法操控,也就安然接受吧,這或許也是對她爲自己所作所爲的最好報答。
第一滴雨水終於落下了,不偏不倚的正好打滅了宋端午的煙火,他再次的擡頭看看天,幸好這次瞧見了從半空中落下的稀疏的雨線。
“大爺,下雨了,趕快回去吧!”宋端午開口說道。
“得嘞,那我這就走,大侄子你也趕快回家啊!”老頭這纔開始收拾攤子,動作不慌不忙。
“知道了。”
就在要轉身的一剎那,突然感覺自己頭上有東西在罩着,他回頭一看,原來卻是李鯨弘打着把傘來尋他了,宋端午看着表情依舊古井無波但眉目已經不再僵硬的李鯨弘微微一笑,頗有點自得。
這不是因爲自己地位的上升而自得,而是他爲感到擁有一個這麼義氣的兄弟而得意。
同樣是兩種意思相同的詞彙,可用在這裡,概念卻天差地別。
“你怎麼來了?”
“老賴睡死後,我看天好像有點要下雨,所以就出來找你了。”
宋端午聽了銀面少保的話點頭算是頷首默認,就當要邁步走人的時候,下意識的回身一望,不由得又停住了腳步。
“鯨弘,還有多餘的傘麼?”宋端午疑問道。
“哈,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哪有這東西啊,就這把我還是路過看到別人放外面才順手牽來的呢!”李鯨弘一想到一向標榜着正人君子的自己現在竟然學會‘偷雞摸傘’後,就立馬想到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句話,當真是跟着賴蒼黃就不愁不會小偷小扒啊!
“敢不敢跟我來個雨中漫步?電影裡挺Lang漫的!雖然我是個爺們,可我不在乎你長得像個娘們!”雨下得更大了,宋端午伸出手去試了下雨水的密度,便笑着揶揄李鯨弘,十分的戲謔。
“靠!”李鯨弘給了他兩拳,道:“有何不敢?!我倒要看看咱倆被淋後到底誰像娘們!”說罷,突然看到宋端午怪異的表情,頓時‘撲哧’一聲,哭笑不得。
“那就行了!”宋端午聽到他這麼說,這才放下心來,他拿過李鯨弘手裡的傘,轉身連跑帶顛的追上了還沒走遠的東北老頭,連哄帶騙的將其塞到老頭手裡,這才跑回到李鯨弘的身邊一副死乞白賴的無賴相,弄的素以冷酷死板著稱的銀面少保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只得帶有五分溫暖三分無奈兩分哀怨的忍受着。
宋端午和李鯨弘勾肩搭背的在雨中蹦蹦跳跳,全然不似兩個動不動就給人放血的凶神,而像兩個同窗多年的學弟,他倆走的打打鬧鬧歡歡笑笑,可是一向心思縝密的這二人卻誰都沒有注意到,那個打着傘的東北老頭不僅沒有回去,反倒一直站着看這兩個頗爲仁義的‘傻瓜’頷首輕笑。
離房子不遠了,當李鯨弘看到勝利的曙光就在前方對他招手的時候,他突然一絲童心使然,大叫一聲‘衝啊’就向前狂奔而去,一路縱情大笑,好不暢快。
宋端午一愣,沒想到李鯨弘還真的童心未泯,不禁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笑着,當看到他已經轉過了最後一道拐角後,這才拔足狂奔向前追去。
可有的時候現實就是這麼的戲劇性,轉角不一定碰到的都是愛情,也有可能失去生命!
當宋端午衝過了拐角想加速追去的時候,卻不由的逐漸收住了腳步,李鯨弘收起了玩耍只是一小方面,更主要的是前方不遠黑壓壓的站着好多人,環肥燕瘦各色人等好不齊全!雖着裝不統一,可他們看向自己的眼神卻是出奇的一致,兇狠中又帶點輕視。
來者不善!
“怎麼回事?”宋端午悠哉的走到了李鯨弘的身邊,輕聲問道。不得不說這個場面就是以前在東北也不常見,以前兩個村子爲了爭地頂多就是二十來個壯勞力聚堆掐架,當然排除了村子人少的原因,可現在一眼望去少說也得有三十來號子,要說宋端午完全不怵那是假話,他這輩子還沒有機會親眼見過哪個牲口能徒手放翻三四十人。
宋端午下意識的摸了下後腰,心裡一個咯噔,摸着空空如也的後腰想了半天才想起來,原來今早上賴蒼黃借了他的剝皮刀去切菜就沒有還!
他索性無奈的笑了下,心想這又不是小打小鬧,憑着一把刀一腔狠勁就可以唬住人,可現在人太多,保不齊一個不小心捅到要害了自己就得摺進去,再說了,萬一被搶走了,那倒黴的可是自己,想到這,這才慶幸大於憂鬱。
“鯨弘!我沒帶傢伙!”宋端午慈眉善目的看向了銀面少保,笑的奸猾無比:“我負責打五個,剩下的就交給你了啊!我相信你的能力!”
“謝謝你這麼看得起我!”李鯨弘也皮笑肉不笑的回了他一句,道:“我也想打三十來個,可惜,有個壞消息要告訴你!呵呵,我他媽沒帶苗刀!”
“我靠!你他媽怎麼沒帶呢?不是從不離手嗎?”
“他媽的一米多長怎麼帶上街啊?”
宋端午頓時泄了氣,還指望李鯨弘那柄大殺四方的苗刀能建功立業,可惜唯一的希望破滅卻也破滅了,他看了眼逐漸逼近的對方,繼而轉頭又看了李鯨弘一眼。
“這事你看怎麼辦?鯨弘!”宋端午直視着他的眼睛,出言詢問。
“要不???咱跑?”李鯨弘躲開了他的目光,艱難的道。這是他最不願意也最不想說出口的話,他‘一品太傅’許淳仙的徒弟何曾說過‘跑’這個字?可就在此時此刻,他卻第一次說出了口,不是因爲自己的懦弱,相反的他此時燃燒着從未有過的鬥志,可當他想到身旁還有宋端午時,激動的心就不免逐漸平息下去,不能爲一己之衝動而牽連於他,這是李鯨弘第一次爲別人着想。
“鯨弘!你當真能捨棄你‘銀面少保’的名頭?”宋端午看着他低下去的頭,問道。
“不???不能!”
“這不就結了!”得到答案的宋端午長出口氣,像是終於解開了心裡的疑惑:“不過話說回來,就算你能爲了我不要臉面捨棄你‘銀面少保’的名號,那我又豈能陷你於這種境地?!因爲,名譽即你生命,而你則是我兄弟!這兩者,我誰都不能拋棄???”
宋端午說完,輕輕活動了下手腕走了剛走兩步後,卻發現李鯨弘沒有反應,於是他又吼了一句“還不跟上?”,這才帶着他少見的冷笑,昂首挺胸的走了上去。
李鯨弘這才擡起了頭,滿臉動容,他看着宋端午不寬闊但卻很是堅毅的後背,不覺間拳頭的骨節都開始泛了鐵青,他快走兩步跟了上去,頭一次主動摟住了宋端午的肩膀。
這一刻,沒有主從,沒有罅隙,只有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