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鼓聲

李孝忠,西北來的,出身豪強,帶着三千人勤王,還因爲彈劾李綱不會用兵,讓李綱刺配軍中……這一連串信息,加上李孝忠的表現,趙桓終於意識到了這傢伙是誰!

如果說王稟能在太原堅持九個月,是個奇蹟。而此人卻是在更困難的條件下,足足堅持了兩年之久!

他就是李彥仙!

獨守陝州,大小二百餘仗,斬獲無數,最終因爲獨木難支,壯烈殉國。

兩年時間,二百餘仗,這是個什麼概念!

平均三天多就要打仗,無時無刻不在戰鬥,光是想象,都讓人頭皮發麻,這纔是真正的不屈鬥士!

至於他爲什麼沒逃回老家,爲什麼沒有改名,趙桓也有了一點點猜測,想到這裡,他還挺欣慰的。

趙桓乾脆找出了一身皮甲,穿在了身上,因爲大腿有傷,也索性不騎馬了,而是跟李若水步行,過來查看情況。

幾乎與此同時,婁室統御大軍,出現在了汾河西岸。

從金軍當中,快速衝出一羣身體強壯的民夫,他們扛着木箱木排,衝到了河水裡面,擺好之後,用鐵鏈串起,一條簡易的浮橋就差不多了。

還需要做的就是利用軍中的糧車,固定兩端,然後就可以大軍渡河。

說來有趣,這一招還是韓世忠用的,才幾天的功夫不到,居然被婁室學去,反過來對付大宋了。

用殺死兒子的辦法報仇,這貨也是老中二了。

折家軍早就在河邊警戒的兵馬,可是直到婁室縱馬上了浮橋,衝向東岸。他們才反應過來,居然有人偷襲,立刻呼啦啦衝向了金兵,倉皇之間,也沒什麼章法,結果迎面一陣箭雨,折家軍撲倒數十人,其餘人馬望風而逃。

警戒人馬瞬間潰散,居然連遲滯金人腳步都做不到,不得不感嘆,隨着老家被金人襲擊,折家軍的膽氣也所剩無幾。

潰逃的騎兵把金人偷襲的消息帶來,折家軍急忙按照預定的計劃,進入戰鬥位置,他們以一個個的方陣,迎擊金兵。

面對眼前的折家軍,婁室不屑一顧,他的兵器前指,身後的騎兵毫不遲疑,就像是潮水一般,涌向了折家軍的陣地。

可以很明顯看出金人騎兵以幾個謀克爲單位,也就是兩三百人,組成一個個箭頭,對摺家軍的戰線展開了無情的鑿擊。

鑿穿戰術,絲毫不新奇,似乎從騎兵出現的那天起,就已經存在了。

可婁室的鑿穿戰術,竟然是化整爲零,捨棄大錘子,以數個小錘子,去同時鑿穿折家軍的幾個方陣。

最最離譜的是,他居然成功了。

金人鐵騎突破一點之後,並不急於圍殲這個方陣,而是向周圍方陣的後面掏去,一旦面對前後夾攻,折家軍必然潰散。

就這樣,一個個小箭頭聚攏起來,當他們完成集結的時候,一整條戰線,數個折家軍方陣,就已經散亂一片,失去了戰鬥力。

而金人騎兵甚至連搭理潰兵的心思都沒有,他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不斷向前,向前!還是向前!

這些騎兵忽聚忽散,琢磨不定。

只要哪裡出現大隊的折家軍,就會面臨更多的鐵騎圍攻,直到他們潰散逃竄。

可以看出來,金人就像是海里捕食的虎鯨羣,將獵物驅趕到一起,然後放肆吞食,待到吃得差不多了,就去尋找下一個目標。

說他們是鯨羣也好,狼羣也罷。

都是最厲害的對手。

失去了掩護的折家軍,就是一羣待宰的小動物。後續的金兵撲上來,迅速淹沒他們。揮刀,殺戮,簡單到了令人髮指。

折家軍甚至忘了反抗,輕而易舉,被金人斬殺屠戮,兵敗如山倒……

同樣是黃龍府萬戶,在活女手上,跟在婁室手上,完全是兩個狀態。

什麼戰術,戰陣,沒有多少高低之分,最關鍵的還是人!

一個傑出的將領,能把一羣綿羊變成獅子,能把最普通的戰術,也玩出花樣來。

騎兵鑿穿。

幾乎是每一個將領都會的東西,但是在婁室手上,就玩出了花。

剛交戰沒多久,五千折家軍就憑空消失了,只餘下汾河岸邊的一塊塊斑駁。

婁室給折家軍的印象不是強,而是超強,強如魔鬼,所過之處,無可阻擋,無可對抗,出了逃跑,就是祈求投降,沒有別的選擇……

真正領教了婁室的厲害,才知道岳飛有多難得。

他以劣勢人數,劣勢裝備,劣勢訓練……兩次和婁室交手,雖然損失慘重,但畢竟他活下來了。

可以毫不客氣地說,當世能做到這一點的,都屈指可數。

完全爆發的婁室,就是無情的殺戮機器。

他對活女傾注了多少心血,現在就有多少怒火。

在衝破第一層營壘,繼續第二層,依舊是衝擊,分割,屠戮……同樣的組合拳,將折家軍在汾河邊設置了三道戰線,悉數洞穿。

婁室血染戰袍,立在馬背上,就好像一尊殺神。

真正的無敵!

婁室掃過整條戰線,折家軍已近被殘酷的殺戮嚇傻了,根本不配成爲他的對手。

沒有必要繼續糾纏了,他的目標只是趙官家!

無論如何,也要殺了趙桓!

“隨我來!”

婁室一馬當先,部下迅速集結,組成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巨大箭頭,快速劈開還在負隅頑抗的宋軍。這一次他不再沉溺殺戮,甚至對逃命的折家軍也不追殺,有意放過他們。

恐懼已經夠多了,下面就是萬馬軍中,取天子首級!

很難嗎?

別忘了他們剛剛收拾了遼國的那一個。

宋遼鬥了一百多年,愣是沒有分出勝負,這回索性把兩國皇帝弄到一起,也是個樂子。

婁室的嘴角微微上翹,露出殘忍的弧度。

可就在一往無前的時候,他的面前出現了一隊騎兵,這些騎兵的裝備絲毫不弱於金人,同樣是鎧甲利刃,大弓重箭,爲首的是一位中年將領。

折可求!

在遭逢兒子降敵的打擊之後,折可求精神恍惚,幾乎到了崩潰邊緣,可婁室突襲,他又不能無動於衷。

折可求披掛上陣,他的身邊,都是折家親族部曲,其中甚至有三分之一還姓折。

“府谷折家,二百年威名,不能毀在我的手裡。”

“殺!隨我殺!”

折可求驅兵,氣勢洶洶衝向婁室。

只不過這位金國第一人,根本沒把折可求放在眼裡,一具枯骨,也配和俺交手!

“殺!”

婁室依舊衝在最前面。

帶頭衝鋒,幾乎成了金軍的慣例,雖然他們也有貴賤之分,甚至比大宋還要嚴重一萬倍,只要不姓完顏,根本沒法躋身高層。

但是有一點,在陣前臨敵,越是貴人,就越要衝在最前面。

伴隨着衝鋒婁室張弓,幾乎沒有瞄準,一箭射出,折可求下意識躲避,身邊的一個族人便已經落馬。

折可求大怒,鼓起勇氣,朝着婁室衝來,可就在短短的幾十步距離上,金人弓箭標槍,不斷射出,折可求的隨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少。

當折可求意識到不妙的時候,婁室已經到了他的面前,來不及反應,婁室的長槊刺出,折可求一愣神,下意識用刀格擋,兵器撞擊,折可求的刀飛了出去。

長槊戳在折可求胸膛上,骨頭脆響,折可求仰面栽下戰馬,劇烈的疼痛,讓他幾乎昏倒。下一秒,婁室到了近前,長槊狠狠刺下,穿透了折可求的脖子,鮮血奔涌,眼看活不成了。

“汝爲蠻夷,給大宋當狗,真是不識好歹!該死!”婁室滿腔怒火,要不是這個廢物東西,自己的兒子也不會死!

折可求眼睛突然瞪大,猛地張口,一口混着濃痰的血水,吐向了婁室。

奈何折可求已經沒有力氣了,只是黏在了馬腿上。

婁室震怒,手臂用力,穿透脖頸,折可求的腦袋只剩下一點皮肉連着,怒目而死!

你纔是蠻夷!

你們全家都是!

折家或許出身党項,但二百多年間,他們早就和漢人無異。

還拿什麼蠻夷說事,是錯看了折氏!

如果說折家軍有什麼錯誤,那就是二百多年,世襲統治府州,讓他們形成了自己的小團隊,有了自己的利益。

在這個天崩地裂洪流滾滾的大勢之下。

任何自私自利,看不清大勢的人,都會被無情碾過,不剩下任何東西。

除了還在戰鬥的折彥質,爲了折家軍保住了最後一絲臉面,這個威震府州二百年的家族,無可救藥地衰敗了。

而就在折可求倒下去之後,在折家軍之中,跑出了一隊兵馬,足有數百人之多,在他們的臂膀上纏着一條白布。

到了婁室面前,立刻下跪。

果然,折家軍中有內鬼!

“小的拜見婁室大王!”他陪笑道:“婁室大王擊殺折可求,神威無敵,果然是當世一人……”

婁室面色陰沉,絲毫不喜無聊的馬屁,從他嘴角擠出一句話。

“宋皇在哪?”

“在……”這傢伙想要給婁室指點方向,可就在他扭頭之際,突然發現在東方不遠處,一杆龍纛,迎風飄揚!

趙桓再一次提前暴露了自己。

能弄明白趙桓腦回路的人,絕對不多,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麼。

婁室渡汾河殺來,輕而易舉衝破折家軍,擺明了就是要針對自己。

偏偏這時候,亮出龍纛,這不是給婁室指明方向嗎!

就差敲鑼打鼓,讓婁室進攻他了。

“既然找死,那就成全你!”婁室的五官猙獰起來,許是憤怒,也許是興奮!

“衝!”

婁室揮軍,再度發起衝鋒。

剛剛和折家軍大戰,金兵居然不需要休息,也見不到什麼疲憊之態,能耐苦戰,果然不是假的。

而這一次婁室並沒有撒開了攻擊,而是以一個個謀克,組成了空心陣,然後將心腹弓手放在了裡面,隨時弓箭覆蓋。

他這麼幹,速度無疑降了下來,但卻更加穩妥。

毫無疑問,對面的是一國之君。

還是一個敢親自上戰場,指揮殺戮的天子!

儘管怒火沖天,可婁室也不得不承認,趙桓是個人物!

明明是那麼爛的一把牌,愣是打出了逆轉。

居然還敢統領十萬大軍,主動攻擊太原,雖敗猶榮。哪怕到此爲止,也堪稱大宋少有的鐵血帝王了,比起他爹簡直不知道強了多少。

爲了表示對你的尊重,我會認真對待戰鬥。

婁室的盤算十分明白,從頭到尾,他都是個戰場上的王者。

只不過他對面的趙官家,卻是個軍事才能平平,但頗有審時度勢能力的人。婁室大軍突襲,折家軍潰敗。

趙桓幾乎在第一時間,就認可了李孝忠的判斷,折家軍的確是整個部署的軟肋。

可不管怎麼樣,這是兩萬多人,不是兩萬多頭豬,如果他們放棄抵抗,會以比抓豬快很多的速度投降,反過來說,只要他們還能戰鬥,就沒有那麼容易解決他們,

而且他們也不會變成潰兵,翻過來衝擊御營。

也正因爲如此,趙桓毫不遲疑,亮出了龍纛。

因爲他相信,自己這個官家,還有點份量,即便是折家軍,大多數人還是忠心大宋的。

果然不出趙桓的預料,在龍纛豎起之後,折家軍沒有繼續向御營潰逃,相反,他們尋找各自長官,結成一個個小的隊伍,在尋找反擊的機會。

折家軍沒有徹底潰散,這些殘兵反而成了御營的屏障。

這倒不是說金兵無可奈何,而是衝擊驅散他們,需要寶貴的時間,如果不願意浪費時間,清理攻擊正面,就只能沿着並不寬闊的區域發起進攻。

婁室在短暫遲疑之後,選擇了後者。

他實在是太想要趙桓的腦袋了。

而就是這個決定,讓這位金軍第一猛將,跟勝利失之交臂……衝在前面的金兵突然側翼遭到了弩箭襲擊,瞬間倒下去幾十人,衝鋒隊伍下意識向中間靠攏。

衝鋒的慣性讓他們繼續向前,好巧不巧,就掉進了水窪淤泥之中。

掉進去的人數不多,只有不足五百人,可是由於黃泥又粘又重,別說是人,就連戰馬都沒法掙脫。

這些金人陷入泥水之中,竟然又成了一道屏障。

李孝忠大喜過望,他急忙向水窪投入五百人。

沒有別的要求,就是拖住這些金人,不讓他們逃出去,也別讓後續金人涌進來。

一道水窪,竟然又壓縮了金人的攻擊寬度,在僅剩下的百步距離,象徵着大宋威嚴的勁弩終於展開了。

尤其是那些八牛牀子弩,更是駭人。

三尺長的箭失,裹挾着憤怒和仇恨,傾斜而來。

雷霆萬鈞,無可阻擋。

一個,兩個,三個……最多的一支弩箭,竟然斃傷了五個金兵。

這種曾經斬殺遼國大將的武器,展示出了驚人的殺傷力。

李孝忠大爲欣喜,可就在他以爲勝利在望的時候,突然一個可怕的情況出現了。

金兵在付出慘重傷亡之後,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加速衝擊。

瘋子!

全都是瘋子!

李孝忠拼了命,催促弩手二次射擊。

士兵們玩了命,射出了第二輪弩箭,而幾乎同時,金人的重箭也落下了,弩手們傷亡不小。最最關鍵,後續金兵殺過來了。

沒有重甲的他們,面對金人騎兵,只能被屠殺。

因此李孝忠只能讓弩手撤退,而他親自率領着短斧甲士,投入到了戰鬥之中。

很快李孝忠就陷入了被婁室支配的恐懼當中。

跟這個人交戰,你能明顯感覺到他的強大自信,不管什麼條件下,他都能獲勝。

也正是因爲這份自信,才讓他敢於付出任何代價,不管犧牲多大,他都不會退縮。

曾經的婁室,向十倍敵兵,發動了九次衝鋒,最終擊潰敵人,纔得到了阿骨打的認可。

這個人的心,比頑石還堅硬。

他的眼裡,也只剩下趙桓。

李孝忠的部下迅速減少,婁室和趙桓的距離越來越近……是繼續釘在這裡,還是趕快逃跑……趙桓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不久前闍母也曾經發起過針對趙桓的攻勢,只不過和婁室比起來,簡直就是毛毛雨。

整個宋軍,或許只有韓世忠,才能勉強應付婁室。

而韓世忠在哪裡呢?

一面靜塞鐵騎的旗號迎風飄揚,韓世忠來了!

他其實早就注意到了變故,可正面的攻勢遲遲沒有打開,韓世忠不敢放棄,否則功敗垂成,兩頭都是空。

就在剛剛,韓世忠手下的悍將成閔衝破了金人內層的大柵,衝向了太原城下。

“王將軍,張知府,太原的父老鄉親,袍澤弟兄們!”

“太原城……解圍了!”

一百多個噩夢般的日月,終於結束了。

宋軍衝破了阻撓,來到了這座英雄的城池下面……只不過雙方都來不及慶祝解圍,因爲婁室的攻擊還在繼續。

韓世忠已經率領着靜塞鐵騎殺過去了。

官家安危,兩邊最強將領,最強鐵騎,這一場碰撞,究竟會怎麼樣?

就在所有人心臟懸起的時候,從御營之中,傳出了咚的一聲……這一聲過去,彷彿停頓了片刻,激越的鼓聲潮水而來。

天地驚雷,慷慨激昂。

這一刻,彷彿整個戰場都安靜了。

韓世忠在聽到鼓聲之後,渾身劇烈震動,血液沸騰,整個人瘋魔附體,相比之下,趙桓那些鼓舞人心的手段,都顯得黯然無光。

鼓聲!

夫人擂鼓!

在女人面前,是真漢子的,就不能說不行!

韓世忠舌綻春雷,衝向了婁室的騎兵。

相比起金人,靜塞鐵騎還算得上生力軍,他們軍械齊全,毫無折損,弓箭之後,紛紛撞向金人鐵騎。

雙方都是肉盾加坦克的配置。

根本沒有任何花哨,幾乎一瞬間,各自都付出了上百人的代價。

只不過靜塞騎兵這邊,彷彿沒有感覺,他們繼續鼓足勇氣,奮力向前衝鋒。

不計犧牲,一次,又一次對撞。

韓世忠像是瘋了似的,揮動手裡長刀,根本不屑於防守,弓箭,兵器,落在他的身上,就彷彿不存在似的。

主帥的瘋狂,感染了部下,在第五次對衝之後,金人鐵騎開始後退了,沒有辦法,外面的重甲騎兵消耗差不多了,只剩下沒有多少箭支的輕騎兵。

讓他們跟靜塞鐵騎對拼,跟找死有什麼區別。

潰退從一個人開始,迅速蔓延,就連婁室身邊的人,也裹挾着他,向後退去。

婁室一度抵近趙桓,只剩下一百五十步。

可這一百五十步,就是天涯!

有韓世忠在,沒有人能傷到官家!

“殺!”

再一次鼓足勇氣,奮勇衝擊。

靜塞鐵騎,所向披靡!

又有上百金人騎兵倒下去,而靜塞軍才付出了不到三十人的代價。

還等着什麼,繼續殺!

金人節節敗退。

突然,一支箭朝着韓世忠狠狠射來。

射箭的人正是婁室,他盯着自己的箭,正中韓世忠的肩頭。

下一秒,韓世忠竟然將箭一把扯下來,箭頭鮮血淋漓。

“婁室匹夫,你老的連射箭的力氣都沒有了嗎?你家五爺教你怎麼射箭!”

韓世忠的話音沒落,箭已經射來,正中婁室的馬脖子。

這位大金第一將從馬背上直直跌落,手下人慌忙搶救婁室,讓出了自己的馬,保護着不甘的婁室……退走了。

此戰,大宋獲勝!

而就在一片歡騰之中,韓世忠從大黑馬上,緩緩滑到了地上,幾乎一瞬間,人們的心又揪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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