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經暗殺過馬臉男人,可沒什麼人知道,而且也不算他的暗殺計劃,他只是師父手中的一把刀而已。
學徒們不關心石國王子的事,也不在意被殺者武功低微,大家好奇的是,只進過兩次城的歡奴,是如何在沒有師父的幫助下,讓生意上門的。
禁閉的那十天,總有熟與不熟的學徒偷偷捱到門口,示好之後立刻隔着門板提出這個問題。
顧慎爲每次都是實話實說,是生意找上他,不是他找到生意,許小益是他放過的一名目擊者,云云。
但傳言還是越來越離奇,最後歡奴儼然成了在南城門路廣泛的萬事通,無論他本人如何解釋,學徒們對此深信不疑,每當有人要跟着師父下山進城時,總要來找歡奴,希望他能介紹一樁“生意”,價錢不重要,只想賺點經驗。
在顧慎爲接連拒絕十幾個人之後,事情纔算平息下來。
禁閉最後一天,荷女過來探望,是與另外兩名學徒一起來的,不過那兩人很快就離開了,留下兩人隔門單獨說了一會話。
顧慎爲遵守幾個月以前的協定,將孫神醫對病情的診斷全都轉達,想治好走火入魔只有兩條路:信佛的去四諦伽藍看驅魔經文,不信的去五千裡以外的香積之國找異士。
在顧慎爲看來,這兩條路皆是虛妄,荷女沒有發表意見,她不能長時間逗留,所以簡單扼要地告訴他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們找到上官雨興背後的指使者了。”
上官雨興曾經連續多日跟蹤歡奴,原打算讓一名學徒高手在月試中殺死歡奴,結果兩人卻在巨石崖死於紅頂大鵬喙下,由此引發一系列的暗殺。
“誰?”
顧慎爲最初認定指使者不是上官雨時就是羅寧茶,最後卻都證明是錯誤的。
“‘白衣院’的什麼人,姓郭,或許你有印象。”
“郭先生?”
顧慎爲即驚詫又莫明其妙,他跟郭先生只見過兩次,第一次是在“洗心院”的地下刑室裡,估計郭先生根本不會記得他,第二次是上官如盜竊墨玉手掌,被郭先生堵在屋裡,不過顧慎爲只是主人身後的一個小跟班,甚至沒開口說過話,何以郭先生會要他死?
“野馬已經證實了,他曾經聽上官雨興吹噓過,說‘白衣院’殺一名學徒比捻死一隻螞蟻還容易。”
荷女能聯繫上曾經的對頭,顧慎爲對此已經不意外了,他現在想的都是郭先生,這位意想不到的敵人。
“聽說你就要被送到‘白衣院’了,小心點。”
荷女留下提醒之後離開,顧慎爲反覆分析,還是不明白郭先生的用意,按理說他不喜歡的應該是上官如、上官雨時纔對,以他的身份地位,似乎沒必要大費周折地向一名殺手學徒尋仇。
當天傍晚,顧慎爲結束禁閉回到住所,第二天就要去“白衣院”充當雜役,他只得向師父鐵寒鋒尋求解釋。
師徒二人之間仍存堅冰與懷疑,但已不再是非要你死我活了。
鐵寒鋒默默聽完徒弟的講述,沒有馬上給出回答,而是連夜出門,在東堡轉了轉,拜訪幾位熟人,直到半夜纔回來。他已經聽徒弟講過替雪娘盜刀的經過,心裡大致有數,在獲得一些必要的信息之後,他腦中的拼圖完整了。
鐵寒鋒解釋了最簡單的一部分,“郭先生沒有親自動手,不是因爲面子,而是因爲殺手私鬥乃是重罪,他只能通過另一名學徒,在月試中公開殺死你。”
看到徒弟不解的表情,鐵寒鋒補充道,“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訓狗的事吧,要讓狗兇狠,就得從小讓它們互相撕咬,好淘汰弱小者,等到淘汰結束,必須立規矩套籠頭。殺手學徒是小狗,可以在許可的範圍內殺來殺去,等到選出佼佼者了,也得立規矩套籠頭。所以,郭先生不會對你直接下手的,反過來,你也不能對他下手,在這座石堡裡,你唯一可以公開殺死的人就是我,能搶走師父的紅腰帶和腰牌,會是一種榮耀。哈,你可以接着嘗試。”
顧慎爲不想嘗試,他已經知道自己與師父的差距有多大了。
“至於他爲什麼不喜歡你,我也知道了,是因爲那柄木刀,郭先生當時一直盯着墨玉手掌,結果卻帶回去一柄假木刀,你讓他在王主面前丟臉,怪不得他要殺人。”
顧慎爲終於明白了敵人的來歷,他猜上官怒一定向王主編個了故事,以解釋六殺殿木刀被折斷之事,在這個故事裡,八少主肯定不會爲郭先生說好話。
“白衣院”位於東堡最北面,卻不是東堡的一部分,它擁有許多dú lì的房屋樓閣,共分三十六房,掌管不同職司,“白衣院”結構複雜,各房之間很少有統屬關係,各房頭目稱爲“宗主”,直接向“獨步王”負責。
郭先生即是一位宗主,他的具體職責是個秘密,顧慎爲猜測或許跟維護堡內安全有關。
顧慎爲進入“白衣院”充當雜役是要受罰,可是按鐵寒鋒的說法,這不僅不是懲罰,還是獎賞,“‘白衣院’非常重要,你在那裡能學到許多東西,是東堡和我都教不了你的,放心去吧,很快就會出來的。”
顧慎爲覺得師父過於樂觀了,他進的是藏書房,該房負責保管前代“獨步王”時期的資料,十幾名雜役每日的任務就是打掃灰塵、消滅蟲鼠,保護那一堆堆積攢了上百年的書籍簿冊,裡面的內容盡是金鵬堡歷年來的瑣碎雜事,除了當初寫字的人,幾乎從沒人讀過。
在這個看上去最不重要的藏書房裡,在與無盡的蟲鼠鬥爭的過程中,不要說學到什麼東西,恐怕從前學的刀法都要生疏了。
鐵寒鋒瞭解徒弟的個性,所以好幾次提醒他不要再招惹郭先生,也不要妄想報仇,他們之間的地位差距太大,最好是保持低調,讓事情不了了之。
顧慎爲同樣不想節外生枝,可是世事難隨人意,當敵人暗中撒下大網時,他不得不奮起反擊。
大網撒下的第一個跡象是一件小事,顧慎爲要過後才能明白這件小事的重要性。
各房雜役在“白衣院”外的一間大廚房裡一塊吃飯,很少有人大聲說話,但大家還是有傳播消息的渠道。
那天中午,顧慎爲身邊的一名少年雜役碰了他一下,壓低聲音問,“你是東堡來的楊歡?”
竟然有人叫他編造的本名,顧慎爲一時間甚至沒反應過來,過了一會才點點頭,那名雜役也點點頭,繼續吃飯,什麼也沒說。
顧慎爲利用夾菜的機會,發現了遠處有一羣同齡少年正對着自己指指點點,那是屬於另一房的雜役。
這並不奇怪,歡奴在東堡小有名氣,當初領導的又是“臂奴幫”,其他奴僕對他感興趣實屬正常。
事隔一日,被貶入“白衣院”的第十五天,顧慎爲傍晚回到師父的住所,立刻有人告訴他,“煉火院”將有大事發生。
稍晚的時候,顧慎爲前去參加“臂奴幫”核心成員的聚會,這是他們商量好的,每三天一次,雖然學徒殘殺已經結束,但是大家的警惕性並沒有因此完全消退,因此決定保持聯繫,地點不固定,通常由荷女選擇,然後分別告知。
事實上,“雪山幫”也依然存在,而且規模更大,成員有二三十人,與之對比,“臂奴幫”這邊只剩下十五個人。
正是在這次聚會上,荷女說,傳言“煉火院”將組織學徒進行一次暗殺行動,真正的暗殺,目標是堡外的人。
這次行動不符合金鵬堡慣例,正常情況下,學徒們只有出師之後,纔有機會外出執行任務,而這一屆學徒,還沒有人出師,當初連續幾次在月試中一刀斃敵的人,只有歡奴挺過了殘殺,卻在最後一次月試中自願敗給荷女。
但這屆學徒也是公認歷年來最優秀的,倖存者不過兩三成,卻是強手如雲,所以東堡打破慣例,專門組織這次暗殺行動,詳細內容還沒有公佈。
學徒們很興奮,人人都想被選中,他們的殺戳正處於最旺盛的時期,寧願張開雙臂迎接死亡,也不讓恐懼露頭。
殺手師父們也都聽說了這件事,但透露不了更多信息。
次日,顧慎爲打聽明白,在廚房時對他指指點點的少年們,正是文書房的雜役。
文書房與藏書房,一字之差,職責與權勢卻是天差地別,前者負責傳遞、審閱、保管各類提交現任“獨步王”審閱的文書,該房的人常有機會見到王主,而只有在王主昇天之後,這些文書纔會轉交藏書房永久保存。
“白衣院”也和東堡一樣,存在着許多私下交易,只要不涉及絕密,照例得到默許。
學徒暗殺行動並非絕密,所以顧慎爲能夠弄出一份抄本來,荷女那裡還有收賣黃腰帶管事不成的一百兩銀子,正好用在這裡。
在這份抄本上,顧慎爲沒有發現歡奴的名字,荷女、野馬、流花等人都在上面,一共二十名學徒,將要在同一時間執行暗殺任務,具體時間、地點尚未最後確定,關於目標的情況也沒有提及。
顧慎爲有點遺憾,但替夥伴們高興,可不知道爲什麼,這份文書的內容讓他感到不安,反覆通讀,卻又找不出具體的理由。
最後,他在抄本下面七八枚印記當中,辨出了“宗主郭純”四個字,心想,郭先生不會又是要玩花樣吧,但行動名單裡沒有歡奴,他覺得自己這是過於多疑了,於是撕掉抄本,倒頭睡覺。
夢裡仍然閃現着一行行的文字,全用鮮血寫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