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院門,趁着路上無人,顧慎爲小步跑向自己原先居住的石屋,他要找餵馬的老張完成早已想好的“詭計”。
老張沒在屋子裡,一如往常待在馬棚,照料八少主的幾匹坐騎,和那名少年一起居住的幾個月,他也沒說過幾句話,現在卻像是在與老朋友聚會閒聊,向幾匹馬嘮嘮叨叨沒完,甚至沒看到歡奴走過來。
顧慎爲看着這個跟牲口比跟人親近的老頭兒,越發覺此人與金鵬堡格格不入。
“咳。”
老張倏地轉過身,原本安詳和氣的臉孔立刻變得陰鬱凝滯,好像瞬間換了一副面具。
“我想請你幫個忙。”
老張不說話,連招呼都不打,顧慎爲只得先開口。
“我幫不了。”
老張的拒絕簡單直接,然後開始忙碌起來,表示整件事情都已結束。
顧慎爲沒有走,他找不到第二個人幫忙,在這座石堡裡,他一個真正的朋友也沒有,等老張添完草料、擦完馬身、收畢馬糞,再也不能假裝有活可干時,他又開口了,“我想見八少主。”
“主人不在這兒。”
“我要向八少主揭露一樁陰謀,這陰謀就發生在他身邊。”
老張猛地挺起身,兩步走到歡奴身前,“我不懂什麼是陰謀,也沒興趣瞭解,你想見主人,邁開腳步走過去就是,別跟我羅嗦。”
顧慎爲直視着老張的目光,知道這位老人外冷內熱,擁有強烈的同情心,“沒有你幫忙,我活不過今晚。”
顧慎爲稍微誇張了一點,不過也不完全是謊話,他猜六殺殿應該很快就會發現木刀被調包了,而他正是最大的嫌疑人。
“誰都會死,在這石堡裡死得早一點也很正常。”
老張氣呼呼地說道,轉身抱起一捧草料,發現馬槽裡還是滿的,只得扔回原地,再次轉身,看到歡奴還站在原處,不由得怒氣更盛,“滾,滾得遠遠的,我只管餵馬,不管人事,想見主人,去‘外書院’,一直向南走,就在石堡大門口。”
“我不能讓人看到我去見八少主。”
老張哈地一聲冷笑,他跟這名少年說的話已經夠多了,超出了該有的界限,但是他還是忍不住諷刺道,“你的意思,是想讓主人來見你嘍?”
顧慎爲點點頭。
他想掩人耳目,防的卻不是雪娘,因爲“大頭神”乘張任性的女兒,雪娘大概很難在堡內收買到人心,他防的是八少主的對頭,諸如郭先生這樣的人。
這一點很重要。
老張的神情先是驚訝,慢慢轉爲憤怒,覺得這少年分明是在消遣自己,“你耐心等着吧,石堡裡奴才這麼多,主人‘見’不過來,什麼時候他來‘見’我,我給你傳話。”
“我要揭發的陰謀是針對八少主本人的。”
顧慎爲又撒了一點謊,不過他怎麼也得將雪娘變成上官怒的敵人,這同樣很重要。
歡奴看上去很認真,不像是中邪,也不像是喝醉了,如果說老張身上還有一點外露的情感,那就是他對主人無限的忠誠,因此,他有點把這少年當回事了,“晚飯時主人才會回來,我去牽馬時找機會跟主人說一聲。”
“我等不到晚上,就得是現在,沒準都有點晚了。”
顧慎爲想象着六殺殿裡發現木刀爲假時亂成一團的樣子,還有殺手們四處尋找大膽奴才的場景。
老張心裡充滿了矛盾,他忠於主人,但不願意參與到任何陰謀中去,即使是立功,他也不願意,何況,他還不是特別相信歡奴。
歡奴在他眼裡是個奇怪的少年,心事重重,時不時露出嚇人的眼神,既讓人同情,又惹厭惡,總之絕不是個好奴才。
老張像是下了最後的決心,回到馬棚裡,重新抱起那捧他扔下的鮮草,但是轉了一個圈,再次鬆手,走到歡奴面前,惡狠狠地說:“你最好別騙我,要不我拿你餵馬,它們能把你吃得連屎都不剩。”
馬棚裡一共六匹馬,一起打了個響鼻。
顧慎爲回到小石屋裡等待,據他觀察,老張與八少主的關係超出一般的主僕,老張應承之後邁步就走的架勢,證實了他的觀察是正確的。利用這段獨處時間,他又將整個計劃在腦子裡過了一遍。
憑他自己的力量,無論如何不是雪孃的對手,告密是唯一的出路,但告密對象的選擇卻非常微妙。
正常情況下,知曉秘密的人都會盡量將雪娘抓起來,嚴刑拷問,逼問幕後主使,而雪娘招供的第一件事大概就是歡奴的身世。
只有一個人,有可能不經審訊直接殺死雪娘,那就是八少主上官怒,他正處在人生的低谷,迫切地希望在父親面前重整旗鼓,絕不希望再次後院起火,殺手韓世奇之死已經令他狼狽不堪,要是妻子帶來的人當中又惹出禍端,只會更顯出他的無能。
顧慎爲站在八少主的角度,設身處地爲他着想,覺得他會立即殺死雪娘,而且要神不知鬼不覺。
這計劃的漏洞也不小,上官怒有可能立功心切,偏要向雪娘問個究竟,也有可能在殺死雪娘之後直接將知情的奴才滅口。
沒有萬無一失的計劃,顧慎爲心想,這是絕境中僅有的一條路,儘管前方迷霧重重,但總比另一條必定通往死地的道路要強。
與雪娘對抗,他唯一的優勢就是不怕死,不怕走火入魔,這大概是雪娘永遠無法理解的。
八少主上官怒靜悄悄地站在門口,好像已經停在那裡很久了,顯示出一名殺手的必備素質,他沒有因爲親自來“見”一名奴才而顯出不悅之意,也沒有因爲要聽到一件陰謀而露出急迫之色。
顧慎爲雙膝跪地,克服心中那股揮之不去的恐懼,這恐懼是見到屠滅全家的仇人從心底冒出的最真實情感,他說了一切,將雪孃的陰謀合盤托出,連六殺殿木刀的藏身之地也如實交待,只是將自己落在雪娘手中的把柄隱瞞不提。
上官怒仍是不動聲色,似乎對奴才本人更感興趣,盯着他瞅了好久,“你沒在一開始就揭發雪娘,現在又背叛了她。”
顧慎爲知道自己的回答事關重大,必須非常小心地遣詞措意,“求八少主恕罪,小奴一開始很害怕,雪娘武功高強,威脅說要殺死小奴,可是小奴思來想去,終於明白,小奴雖是少奶奶帶來的陪嫁,但是進了金鵬堡,真正的主人就只有八少主,理所當然只應該爲主人的利益着想,所以,小奴並不覺得背叛雪娘,因爲她想危害八少主,她纔是背叛者。”
上官怒輕聲冷笑,這個奴才拍馬屁的功夫實在太差,不過的確有幾句話說中了他的心事,“我的利益?”
“雪娘明明是八少主的奴僕,卻不顧忌所做所爲對八少主的影響……”
顧慎爲總算知道適可而止,說得太多會引起上官怒的懷疑與不滿。
上官怒僅存的左手習慣性地按在刀柄上,自從右手被父親砍斷,他加倍珍惜這隻能握刀的手,而且他有一種奇特的感覺,每次見到這名不起眼的少年,總會油然而生一種緊張感和敵對感,這感覺並不明顯,卻激起他殺人的**。
善用理智、摒棄情感,這也是殺手的必備素質之一,上官怒壓下那股隱隱約約尚未成形的**,他曾經一怒之下砍斷若干名手下的手掌,事後想起,那是多麼愚蠢的行爲,比殺錯人還要愚蠢,幾乎相當於自斷另一隻手掌。
“在這裡等着。”
顧慎爲留在小石屋裡等了很久,期間老張一次也沒現身,決心離“陰謀”越遠越好。
他甚至懷疑自己的計劃是不是失敗了,原先覺得勝算很大的借刀殺人計現在看上去幼稚得可笑,上官怒完全可以暗中審訊雪娘,查出一切真相之後再殺死她。
傍晚時分上官怒纔回來,這時顧慎爲的心已經懸得太久,似乎都不會跳動了,胸腹之內充滿了難以言說的下墜感,以至於整天粒米未進也覺不出飢餓。
上官怒帶回了木刀,扔給奴才,只說了一句話,“二更時分,帶它去見雪娘。”
石屋裡又剩下顧慎爲一個人,手裡捧着木刀,確定無疑這就是自己偷樑換柱帶出來的六殺殿木刀。
他走到門口,透過門縫張望,確認附近沒有監視者,耳朵貼在牆壁上傾聽,沒有任何值得懷疑的聲音,於是點燃小油燈,仔細看手中的木刀。
這柄木刀沒有任何特異之處,除了沒有刃,外觀與真正的金鵬堡狹刀幾乎一模一樣,全長兩尺五寸,比顧氏單刀還要稍短,寬一寸出頭,更是窄得離奇,刀身平直,像是加長的匕首或者縮短的劍類。
刀柄上纏着紅色絲線,看上去還很新,這大概是它唯一的不同之處。
經常被人握在手裡的刀柄,由於汗液浸漬,絲線或多或少都有些發黑,而這把藏有秘密的木刀,似乎從未使用過。
上官怒要拿它當誘餌,這不在顧慎爲的計劃內,但卻給了他一個探查秘密的大好機會。
雪娘拿到假刀時的一瞥,已經暴露了秘密所在就是刀柄。
顧慎爲小心翼翼地解開結釦,將絲線一圈圈打開,心想,裡面的秘密最好值得這一番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