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良臣是見過札薩克圖的,上次在北京茶鋪外,因爲“死韃子”三個字,良臣還被一個通曉漢話的建奴通事羞辱過。對方當時直接給良臣扣了一頂帽子——“破壞邊民友誼”。這個帽子和後世破壞團結有的一比,輕則查禁,重則刑罰。
當時,良臣一直以爲,明朝人對建州女真應該是極惡憎惡,人人喊打的,但實際情況卻是,眼下的大明朝,上至朝廷,下至百姓,對建州女真的態度,持“友好”者佔了大半。
這一來是建州已經歸服明朝,其在遼東乃是替大明守邊;二來則是明朝在遼東的最高指揮官李成樑對建州極力扶持,導致明朝對建州根本沒有防備之心。
直到薩爾滸大戰爆發前,明朝在遼東的文武官員向朝廷彙報建州情況時,也多是用“無事”、“恭順”等字眼進行奏報。實在是不得不報時,也不過用“小患”字眼。
這些根本不是實情的奏報,自然左右了朝廷對建州的政策,直接導致薩爾滸之戰時,盲目的兵部官員不顧楊鎬請緩兵,準備好之後再出徵的奏請,傳發紅旗,逼迫大軍儘早進軍。
兵部官員顯然以爲建州真是“小患”,大軍一出就能奏捷,這樣早日班師,就能省下不少糧餉。要不然大軍久駐在外,糧餉上面,兵部也好,戶部也好,必得極力籌措。這可是樁費力不討好的苦差事。
另一方面,建州使團曾數次去北京入貢,每次都得到了明朝的隆重歡迎。在遼東,凡是李成樑奏請爲建州封官,朝廷也是一律予以恩准。不少和建州打交道的官員和建州方面牽連極深,有些官員更是直接就是建州人出任。
而在通事這一塊,即翻譯外交使節上,幾乎充斥着與建州有關人員,這些人因爲自身利益,哪怕知道日益壯大的建州對明朝已經具有威脅,卻隱瞞不報,甚至直接欺騙朝廷。
就拿去年高淮派駐在清原的馬市太監被建州人擒殺一事,地方奏報和遼東奏報都是指稱馬市太監暴虐,激起建州衆怒這才被殺,渾然不提建州此舉在律法上的不當之處,以及背後所體現的對朝廷的藐視。
高淮在遼十年,威風十年,一朝卻因建州事而失勢,由此可見,這建州,乃是摸不得的。
大局如此,良臣當日一布衣,敢在人使團面前放什麼厥詞“死韃子”,自是自討沒趣所爲。也幸好他年紀小,建州人沒跟他一般計較,否則,報到官府,關他幾天都是輕的。
某種程度上,眼下的建州事,何嘗不是良臣前世時的某事翻版。鬥爭方能團結,妥協,只會縱容,最終,烽煙起,無數人,死。
因爲要去撫順關,良臣自然要對現在的建州和奴爾哈赤瞭解的多一些。他所知道的儘管很多,但都是日後纔會發生的事,因此有必要知道現在建州方面的具體情況。
這個,李永貞也不清楚,幫不了良臣。
好在田剛和李維是錦衣衛出身,錦衣衛當年在抗倭援朝之役中就曾向朝鮮及遼東派出大量軍事情報人員,這些人在戰後雖然撤回了國內,但留在遼東的也不少,從上至下建立了一套情報體系。
奈何,因爲在和外朝的爭鬥中,萬曆皇帝始終處於下風,導致不得不“躲”在深宮之中,使得錦衣衛得不到皇帝的有力支持,間接失去了遼東情報的主導權。李成樑又鎮遼數十年,在他的強力打壓下和朝廷的刻意支持下,遼東的錦衣衛情報體系可以說是被重創,餘下的也難以影響局面。
現任錦衣衛都指揮使駱思恭對東林黨十分親近,此人在歷史上名聲不顯,但在移宮案時,卻是出了大風頭。因爲,正是在他這個錦衣衛都指揮使的幫助下,楊漣等東林黨人才能肆無忌憚的衝進皇宮,綁走太子,威逼李選侍,甚至威脅已被萬曆遺詔冊爲皇后的鄭貴妃。
錦衣衛下屬的大漢將軍及宮城侍衛是守護皇宮的最後一道關卡,這道關卡若是被人策反,恐怕就是皇帝也得忍氣吞聲。
駱思恭憑藉移宮案中的出色表現,在天啓年間快活了四年。最終,被二叔魏忠賢幹翻,接替他的便是被東林黨蔑稱爲“閹黨五彪”之一的田爾耕。
那是一個打虎的好男兒。
二叔倒臺後,駱思恭的兒子駱養性被東林黨重新扶上錦衣衛都指揮使的位子,此人在崇禎年間一無表現,倒是在清軍入關後,帶頭剃髮投降了。
駱思恭極力向外朝投靠,自是不可能爲自己的部下們爭取什麼。他本人,也是有十多年沒有見過皇帝了。
田剛和李維費盡力氣,纔算幫魏良臣弄到了一些情報。但即便如此,這些情報還是很有價值的。
其中一條就很讓魏良臣觸目驚心,即從萬曆二十四年以來,遼東有百餘人因建州事被罷官免職,或鎖拿入獄。
而這些人被處理的原因就是他們對建州暴虐,或激起邊釁,或言語激怒建州,或越級上本,誇大其辭。
這些人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都是土生土長的遼東人,並非京官。這一點倒不難解釋,因爲李成樑再在遼東一手遮天,總沒法對朝廷派來的官員動手。對付京官,最好的辦法就是收買。
可惜,來了個熊廷弼。雖是七品,可一點面子也不賣李成樑,上任不過半年,就向朝廷遞交了三道彈劾李成樑及熊廷弼前任的奏疏,搞得李成樑灰頭土臉,北京都察院那邊,也是被熊廷弼攪的不得安生。
“建州兵馬對外,皆是自稱大明官軍。”
鄭鐸雖是朝鮮人,但逃到遼東已有二十年了,對於建州的事情自然也知道一些。
奴爾哈赤在統一女真過程中,完全就是披着明朝的虎皮,這讓不少小部落聞風而降,尤其是更北邊的生女真。一聽說明朝官軍來了,要麼遠循,要麼被建州收服,成爲其四旗兵一員。
及至對烏拉、輝發、哈達、葉赫等部的征戰,建州也是得到李成樑的大力幫助。奴爾哈赤有敗象時,當地駐防明軍就會直接出手,予以解救,甚至僞裝爲建州兵馬,助其攻伐。
前薊遼總督蹇達在百年後被僞清公然從所修僞史《明史》中刪除,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蹇達在任時,頂住了李成樑,多次發動對建州的攻勢,破壞了奴爾哈赤統一女真的步伐,使建州部衆損失極重。
這位“皓首籌邊”的老人,死後連名字都被刪除。而反觀李成樑,僞清修史的評價可是高的離譜,謂之有明一代,邊事首功者。
不可謂不諷刺。
“舒爾哈齊在黑扯木,那裡離鐵嶺很近,鐵嶺又是李成樑的老家,他不可能走鐵嶺。瀋陽那裡,他更不會去,所以,舍人想要攔住他,只有守在這個地方就能等到他。”
李永貞和田剛他們對遼東地形都不熟悉,唯一熟悉的沈煉又是李家的人,有關札薩克圖的事,良臣沒敢告訴此人。現在,能幫上忙的活嚮導,也就是鄭鐸這幫飛虎軍的人了。
鄭鐸說的地方是長勝堡,此堡位於瀋陽左衛境內,與遼西蒙古接壤。札薩克圖奉父親之命去北京告狀,牽涉的又是李成樑,所以,此人不可能有膽量走大道,那麼,由長勝堡至廣寧,越過盤山入關,便是他的唯一選擇。
這條路,不但可以避開建州人的追捕,更可以避開李成樑的兵馬。只要入了關,任他李成樑手再長,總不可能公然派兵追殺了。
但是,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卻不得不解決。
那就是,魏良臣手裡沒兵。
他能通過葉赫東哥知道舒爾哈齊派札薩克圖入關告狀,那麼奴爾哈赤和李成樑同樣也能知道。
如果兩方都做出了同樣選擇,派人追殺札薩克圖,魏良臣想要搶下人,就得同樣有人手。
單憑鄭鐸他們五十人,未必就能擋住兩路追兵。
良臣有些爲難的看向田剛和李維,心裡想着這兩個傢伙是錦衣衛的人,是不是可以想辦法讓遼東的錦衣衛幫忙。
可李維卻直接讓他打消這個念頭,因爲遼東的錦衣衛現在都是暗處,明面上甚至一個衙門,聯絡點都沒有。這些人擅長的也只是潛伏、偵探,要他們跟遼軍火拼,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除非,有都指揮使駱思恭的手令,但這,想都不要想。
李永貞搖了搖頭,他愛莫能助。
良臣想到熊廷弼,他是遼東巡按,名義上可以用剿匪爲名頭調動兵馬,但卻不知此人在哪裡,並且,他就算調的動,調的還是遼軍。這些遼軍願不願意幫他和李成樑的人作對,也是未知數。
時間緊急,不容良臣多耽擱,他將心一橫,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了,就用鄭鐸他們去搶人。
鄭鐸他們原先就是馬匪,這五十人中有漢人,也有朝鮮人,蒙古人,甚至還有幾個女真人。
這幫人從前都是橫慣了的人,良臣讓他們奉公守法,難。叫他們殺人放火,卻是一個比一個來勁。
都說富貴險中求,扳倒了李成樑,就等於替高淮報了仇。關門軍變和建州討款的事,說不定也有機會翻盤。
鄭鐸他們肯入飛虎軍,衝的就是高淮許給他們的前程。打家劫舍一輩子,誰個不想有個安生的職業養老,哪個願意提心吊膽一輩子過的。
現在,機會就在他們面前,幹不幹,你們自己選擇。
“張公公要我們跟舍人來,我等就是豁出性命去了,只是,”鄭鐸頓了一頓,“這件事還得有些幫手才行。”
良臣無語,他要有人手,還能單靠你們?
鄭鐸卻道:“我知道有幫降倭,若舍人能放出他們,這事就有九成九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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