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口魏太監和縣衙宋捕頭的對話很快就出現了很多版本。
不管哪個版本,提到的核心只有一個,那就是魏太監鐵了心的要報復譚家人,替他兄長出氣。
事情也很快如傳聞那般發展,魏太監回城當日,就氣勢洶洶的帶着一票人衝到了縣衙大牢,不顧縣衙衆人的反對,仗着自己太監的身份將牢中譚家五口人帶走。
據說,那魏太監在衙門師爺質疑其所爲是否合法時,竟公然聲稱他就是法。
這話,聽到的人很多。
親眼目睹譚家人被提走的居民也很多。
據這些目擊者說,譚家五口被帶出來時哭天搶地,老的小的都是嚇的要死。而那魏太監手下的人一個個凶神惡煞似的,就差要在大街上將譚家人打死。
傳聞跟瘟疫一般四處擴散,不過奇怪的是,在這些傳聞中,魏太監的名聲其實沒有那麼壞。
這得益於兇手譚千牛的所作所爲,有關許寡婦的事蹟已是人盡皆知了。
大多數百姓對於作惡的小叔子譚千牛是十分看不起的。
但平日間,如譚千牛這種人,卻是誰也惹不起。哪怕叫這種人欺負了,也不敢聲張,只能在肚子裡咒罵對方。
魏太監的橫空出世,倒有點包青天微服私訪,替民做主的意思。
雖然拿人家人似乎不妥,但於百姓而言卻是不問,只恨不得壞人一家都受懲處纔好。
千年的傳統思想,除惡務盡。
這個盡,更多的是指惡人之親。
不然,惡人之後終有出頭之時。
在草垛鎮,就有不少村民聽說譚家老兩口叫太監給抓走,高興的爲之拍手稱快。
無它,平日老兩口仗着小兒子在村裡頗是有些欺負人。
雖說只是雞毛蒜皮小事,但於村民而言卻是有夠厭惡的。
事情的發展變得越有趣。
儼然戲文裡一般,老實的兄長在家被欺,金榜題名的弟弟回鄉懲罰惡霸。
所區別的是,不過是這回是個太監而矣。
賴民風所助,太監很得人心。
肅寧全縣,不少人都盼着自家也能出一個提督太監呢。
這樣,威風的同時,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普通人的心思大抵就是如此,自己不敢鋌身而出,就幻想着有朝一日大人物從天而降,亦或自己、親戚成爲大人物。
被人欺負了,不敢還手,夜裡睡覺時,總要在腦中幻想一番有權有勢時的光景。
………
於良臣而言,他根本不關心外面怎麼說這事,怎麼看他。
甚至,他巴不得外界把他說的越壞越好。
因爲,事情本就是他授意放的風。
良臣是將譚家人從牢裡提出來了,並且就關在了許寡婦的那所院子裡。
不過,除了不讓與外界接觸,倒不曾虐待。
有些事,他還是分得清的。
之所以拿譚家人,無非是逼那譚千牛主動現身。
說白了,他就是拿譚家上下爲質。
手段是有些不道德,卑劣了些,但應該有效。
沒辦法,良臣是實在沒有精力和時間去漫山遍野找人了。
當下這個時代,手段有限,各方各面都很原始,很多百姓終其一生可能就在一個縣裡打轉。
出了案子,官府能做的也就是先排查,那些傻傻不知道跑的,或是自以爲手法高明沒跑的,多半能叫查出來。
跑了的,十個有八個就是跑了。
除非是欽定大案,滿天下通緝,皇帝隔三岔五關心下案子進展,要不然那些逃犯真沒有多大可能落網的。
早些年還好些,有路引制度在,逃犯於別地無法安身,抓住拷問總能查出來是誰。當下,隨着經濟的高度發展,人員流動也變得頻繁,路引制度名存實亡。逃犯再也不是寸步難行,如此一來,自是更難抓捕。
爲了解決這個問題,刑部倒是在萬曆初年建議調整路引制度,在一些地方試點臨居制度。
這個臨居制度和良臣前世的暫居制度很是相似,目的就是使地方官府能夠掌握境內的流動人員情況。這樣,是否有逃犯就能迅速查清。
可惜,這個制度沒能推廣就夭折了。
原因是遭到了士紳階層的強力反對。
齊浙東林諸黨一起反對這個制度。
因爲這個制度會影響他們的利益。
在南直隸和浙江一些經濟較好地區,大戶人家藏人現象十分突出,而此現象是由投獻和避稅造成的。
簡而言之,一些地方的士紳根本不願意官府知道地方上究竟有多少人,有多少田,又有多少是佃戶,多少是“家奴”。
方方面面的限制註定良臣不可能短時間內把譚千牛找出來,他的時間也不多,最遲三月底就得回京。
所以,他只能行此手段。
他不相信譚千牛會拋妻棄子,不顧父母死活。
爲此,他需要譚千牛知道發生什麼,這便有了外面的傳聞。否則,以他魏公公的身份和見識,如何會將這事鬧得滿城風雨呢。
……..
三天了,譚千牛始終沒有露面。
良臣也不急,總要有個時間。
估摸譚千牛也不可能跑多遠,也絕不可能不打聽家裡的情況,所以等他收到消息再加上考慮的時間,沒個七八天不會有結果。
第四天的時候,滄州那邊派人過來。
滄州來人不是爲三元觀發生的命案興師動衆責問良臣的,而是感謝良臣爲地方除惡的。
如良臣所想一樣,滄州兩級官府在知道三元觀發生的事情後,不約而同的認定魏公公是除暴安良。
價值幾萬兩的土地,足以使滄州的州縣兩級官員知道怎麼做。
那滄州來人可是使了勁的拍魏公公的馬屁,最後,奉上一隻小盒子。
盒子中是一萬兩銀票,京師大通錢莊滄州分號開的,可在北直隸和京師自由通兌。
“此事滄州上下也是出了力的,若無同知配合,咱家如何能將那些不法之徒一網打盡。你且回去吧,咱家在皇爺那會如實說話。”良臣隨口說了句,命小田將盒子收下。
“那就多謝公公了!”
滄州來人也知趣,他不關心魏太監說什麼,只關心魏太監拿不拿錢。
“小人告退!”
滄州來人很懂得察言觀色,當下就告辭。
良臣看着來人背影笑了笑,太監這個身份有時候真的挺有用,至少滄州那個同知就挺擔心自己這個太監會不會在皇帝面前說他的壞話。
這麼大個三元觀,作惡這麼多年,你滄州上下如何就不知情了?
滄州來人走後沒多久,王主薄就來了,他是代知縣顏良來的。
………
這幾天顏良過的也不安穩,每日提心吊膽,總怕魏家老二連累自己。可又不敢出面制止魏老二,於是便讓王主薄過來委婉的表達儘快釋放譚家人的意思。
“咱家知道了。”
良臣如何會放人,隨口說了句,話鋒一轉問王主薄:“咱家讓縣裡嚴打,懲治一批不法之徒,爲何遲遲不見縣裡有所動作的。莫不成咱家說話就一點用也沒有了?”語氣明顯不快了起來。
“魏公公,縣裡正在嚴打,已捉了十多人…”王主薄連忙道。
可不等他說完,良臣就打斷了他,哼了一聲:“十多人?你們這是在唬弄咱家麼?”
“這…不敢不敢。”
王主薄汗顏,顏知縣可是把這事交給他辦的。
他也不是沒有辦,這幾天也叫刑房逮了十幾個,可聽魏老二口氣,顯然不滿這麼點人。可真要把市面上和鄉下那些潑皮都抓了也不是個事啊,都是些偷雞摸狗,強買強賣的小事,不至於下牢啊。
再說了,真把人抓了判刑,按察使司那邊也過不去。
都說破家知府,滅門縣令,可真做起來就不行了。
大明是有律法的,不是縣令說判就能判的。
不然,要按察使司衙門和刑部、大理寺做什麼。
“行了,這事你回去和知縣說,做與不做咱家不逼你們。”
良臣不想和王主薄多說,下了逐客令。王主薄無奈,只得怏怏而回。
良臣去看了大哥。
良卿還在養傷,傷筋動骨一百天,短時間內是別想下牀了。
當初良臣的腿叫太僕寺馬廠的人打斷,也是在牀上躺了三個多月。
因爲大哥的事,良臣到現在都沒空去找馬廠那幫傢伙算賬呢。
須知,這幫人可是他小本本上的第一號。
良臣回來時就去看過良卿,可良卿卻跟誰都不願說話,哪怕老爹在邊上,他都不吭聲。
這次再去,良卿還是跟個沒魂似的人般躺在那一句也不說。
自家兄長變成這樣,良臣頗是難過。
“你大哥這樣好多天咧。”老爹一臉愁眉,“那寡婦頭七時,他哭得厲害呢。”
問世間情爲何物。
良臣輕嘆一聲,許寡婦的死對大哥確是個很大的打擊,某種程度上,許寡婦可以說是大哥的初戀。
看來,大哥現在不但是要養外傷,更要養內傷。
良臣要走時,老爹把他位到一邊,問他:“聽外面人說你把那兇手的家裡人抓了?”
“嗯哪。”良臣點了點頭。
“你趕緊把人放了,都是老人孩子,咱老魏家可不興欺老弱婦孺。”老爹竟頗有正義感,很反感小兒子的作爲。
良臣沒法跟老爹解釋,便含糊過去,說了句:“要不你把大哥先帶回家吧。”
老爹愣了下,想了想也覺老大再這樣下去不行,弄回家說不定能夠解了這心結。
“昨帶咧?”
“我去安排輛馬車,裡面鋪厚實些,這些大哥路上就不會被顛了。”
良臣說着就安排人做這事,老爹想到一事,告訴他道:“對了,老二,你不在時,你七舅姥爺找過你幾次。”
“他找我幹什麼?”良臣一聽七舅姥爺就頭疼。
“不曉得咧,他又不跟我說,神神乎乎的,也不知弄啥咧。”老爹對這七舅爺也是頭疼着。
良臣“噢”了一聲,說聲知道了,要老爹在這照顧大哥回鄉。老爹遲疑了下,忍不住又說了句:“老二,吳家那頭你打算昨弄咧?”
“什麼昨弄咧,關我什麼事?”
良臣沒好氣,潘小郎君不娶老婆又不是他的錯,難不成還要他堂堂魏公公上他潘家門負荊請罪,說我錯了,不應該你家兒子娶親時回鄉麼。
啊呸!
“爹,別人家的事你少管。”
良臣說了聲便準備回去,他這幾天也沒閒着,一直在弄招兵的事。具體到詳細寫了份“地監合作,共赴海事”的計劃書,準備譚千牛這事完了後就去找顏良商議下。
畢竟,他這回是要招兵,哪怕御馬監給了編制,是合法的募兵,但仍需肅寧縣配合。剛從老爹那裡出來,宋捕頭就火急火了的趕來了,他給魏公公帶來了個好消息——譚千牛投案了!
良臣忙問:“人在哪?”
宋捕頭說就在城門口,他的人看着呢。
“把人帶到許寡婦院子。”良臣擺了擺手,翻身上馬。
帶那去做什麼?
宋捕頭沒明白,魏家老二就打馬跑了。無奈,只好趕到城門將譚千牛帶到許寡婦的院子。
“跪下!”
譚千牛被帶到良臣面前時,宋捕頭手下的一個捕役就踢了他一腳,喝斥他跪下。
譚千牛忍着痛不肯跪,反而大聲問道:“你就是那個魏太監!”
“咱家就是。”
良臣打量起譚千牛,發現這小子長得還算不錯,放在前世倒是個能上鏡的。
“一人做事一人當,我譚千牛犯的事,你魏太監爲何抓我家人!”譚千牛一臉不服氣。
“不抓他們,你如何肯來見咱家?”良臣冷笑一聲。
譚千牛一滯,臉頰有些扭曲,想說什麼,終是咬牙什麼也沒說。
“公公,既然犯人已經歸案,是不是解進大牢,明日由知縣審判。”宋捕頭見譚千牛不吭聲,便想把人帶走。
不想魏家老二卻搖頭說不必了,然後命人將譚家人帶了出來。
被關了幾天的譚家人一看到譚千牛,都是愣在了那裡。
譚千牛見家人沒事,心裡鬆了口氣,轉頭盯着那魏太監,卻看到魏太監身後有個熟悉的人,不由失聲道:“趙明,你怎麼在這?”
趙明先是一臉羞愧,爾後正了正臉色,深呼吸了一口,走到譚千牛面前,低聲說了句:“千牛哥,對不住了。”
“什麼對不住?”
譚千牛一愣,不等他琢磨過來,後面卻有人將他一推,然後趙明就拉住他將他帶到了許寡婦生前住的那間屋子外。
“千牛哥,進去吧。”趙明的聲音很低,不敢正視譚千牛。
一進屋,譚千牛就愣在那裡。
屋內,是一口棺材。
“千牛哥,棺材裡是你嫂子。”趙明將譚千牛拉到了棺材邊。
“她…她還沒有下葬麼?”譚千牛的聲音有些打顫,心底也有一絲後悔。
“沒有,她….”趙明不知怎麼說,痛苦的看着譚千牛,在對方錯愕的目光中,終是難過的說道:“她一直在等你。”
“什麼?!”
譚千牛一驚,身邊的棺材蓋子突然被打開,不等他去看棺中嫂子的樣子,趙明已然將他推進了棺中。
旋即棺蓋被幾人合力蓋上,譚千牛的眼睛再也看不到東西,外面傳來錘釘聲。
但他卻什麼也聽不見。
因爲,他已經駭得失去了對外界所有的本能反應。
他的身子下面很硬。
他的一雙手按在他從前最喜歡揉搓的地方。
那裡,很冷,很冷。
......
最近都是五千字的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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