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風向的轉變影響到了刑部的再一次會審。
這一次會審主審官勞永嘉不顧侍郎楊啓明的反對,竟然直接當場判定張差乃是瘋癲之人,說此案無有指使,純張差起了瘋心誤入東宮所致,故當按律判張差死刑,免得其死到臨頭亂肆攀咬,株連無辜。
陪審的大理寺少卿鄭如海、都察院山東道御史蔣國養未置一辭。
“那張差所供貴妃處太監尚未審出,如何就能結案!”楊啓明當堂怒斥勞永嘉。
“我今既爲主審,便當按事實按律實判,若侍郎大人覺得下官判定不當,可使御史彈劾下官,亦可直接上書陛下言明下官判案不當,罷免下官!”勞永嘉雖只是小小司官,但他資歷甚老,故直接頂撞了楊啓明。
楊啓明氣的鬍鬚都翹了,偏奈何不得這個老資歷的司官,只得向暫署刑部事的張問達稟明。
張問達令人召勞永嘉堂下議事,勞永嘉卻不理會,當堂宣判之後便命記錄人員將審案經過及判定寫成題本呈遞通政司。
張問達知道之後已是攔不下來。
會審結果報上去後,這一次閣臣方從哲未再截下打回,而是提筆加了一句“臣以爲可”後命呈遞御前,司禮監當值太監秉筆金忠親自將此題本送至乾清宮。
“真是瘋癲之人?”
萬曆皇帝看到該份結果後,卻遲遲未作批覆。後宮中傳旨,命三法司擇日再審。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很快有人行賄主審司官及御史的事情就被東林黨人探知。
“一夫作難,九廟震驚,奸小私結言官劉廷元、劉光復及刑部各司官、各部權貴,珠玉金錢充滿其實,致使黑白顛倒,諾大一件行刺儲君大案竟以瘋癲結案,真是可笑,可恨!”王之寀在張問達家中恨聲說道。
“司官之中有人叫人家用銀子砸倒,審出這麼個結果來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楊啓明悶聲道,他和張問達雖一是暫署刑部堂官,一是刑部侍郎,但也沒有罷免司官的權力,更沒有直接干涉司官判案的權力,除非科道彈劾亦或能找到這些人被行賄的真憑實據,否則這案子再審下去也不會他們想要的結果發展。
“勞永嘉簡直是亂判,說什麼依照大明律殿前射箭放彈投磚石傷人律,就要將行刺太子的張差打死,這簡直就是想殺人滅口嗎!”王之寀怒不可遏。
“此案陛下尚未明旨,只叫三法司擇期再審,說明陛下並不相信此次會審結果,我等不必泄氣,當務之急是必須保護好張差。只要這人犯在,真相總會水落石出的。”說話的是翰林院左中允,現爲皇長孫老師的孫承宗。
張問達點了點頭,表示贊同,他叮囑王之寀說:“你這個提牢官還得辛苦幾天,千萬別讓那夥人先動了手,殺人滅了口,過幾天陛下肯定還會拿他說事兒,到時就是轉機。”
“只要陛下不明旨結案,那幫收了錢的人縱是手短嘴軟,也不敢硬頂。”楊啓明深以爲然。
“請二位大人放心,下官早把張差安置好啦,看管的都我心腹之人,那些人動不了他手腳。”
王之寀對此頗有自信。
........
萬曆不糊塗,刑部報上來的會審結果不管怎麼看都透着諸多疑點,尤其是上次報的那個貴妃處內侍竟然沒了下文,所以他才下旨要求再審。
太子遇刺這等大事,若不查個水落石出,他這做皇帝的總是不安心。這無關他喜不喜歡太子。
但萬曆內心又其實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想知道真相,另一方面他卻又害怕真相。
他很害怕真是貴妃派人下的手。
自梃擊案發生後,萬曆便沒有再去貴妃處,哪怕他很想念自己的幼子常潓,可一想到很有可能是貴妃派人行刺太子,萬曆這心就痛的很,好像紮了根針似的。
說實在的,外人很難理解皇帝此時的矛盾內心。
他和鄭貴妃畢竟有着差不多三十年的夫妻感情,怎會捨得輕易斷了這恩愛。可另一邊是他的親骨肉,大明帝國未來的皇位繼承人,又怎會容忍有人害他!
如此複雜情緒之下,萬曆自是不可能完全站在太子那一邊把寵愛了三十年,剛剛爲自己生下幼子的貴妃廢掉。
但他又不能不聞!
如果這一次他不作處理,繼續不聞不問,肯定會寒了太子的心。將來太子登基做了皇帝,外人一挑唆,貴妃肯定就是大難臨頭。
如何才能兩全呢?
既要讓貴妃收斂,不再起害人之心,又讓太子放下這個心結,化干戈爲玉帛?
如果按刑部上報的會審結果來定案,無疑最好,但這對太子明顯是不公平的。
萬曆真是想的腦袋都大了,也實在想不到個兩全之策。
這時,內侍卻來報,說是太子去了貴妃娘娘的翊坤宮。
“常洛去她那裡做什麼?”
萬曆一臉詫異和困惑。
.........
翊坤宮。
貴妃娘娘聽說太子求見,也是大吃一驚,很是惶恐,只以爲太子是來尋她興師問罪的,饒是她自認無辜,也是嚇的親自去迎。
朱常洛那邊見鄭貴妃親自來接自己也是大吃一驚,心想這個女人平日裡連正眼都不看自己一眼,還常在父皇面前搬弄是非,說自己的壞話,根本不把自己這個太子當一回事,今日是吃了什麼藥如何重視自己了。
這般想着,見到鄭貴妃後卻是不等貴妃開口,朱常洛突然就給她拜了下去,一邊哭一邊說有人離間他和貴妃的母子之情,又說他不應該將一個瘋子移送法司,致使貴妃娘娘名譽受損...
“娘娘一定要相信我,我絕無要牽連娘娘的意思,我亦堅信娘娘絕無害我之心!今日我來見娘娘,便是要剖明心跡,以證娘娘清白,更證我之清白!”
朱常洛說着就要詛咒發誓。
貴妃娘娘懵了。
反應過來,信以爲真,真以爲朱常洛是來給自己賠不是的,也趕緊下拜,於是貴妃拜,朱常洛也拜,二人邊哭邊拜。
漸漸朱常洛止住了眼淚,偷眼瞧了瞧貴妃,貴妃彷彿受了感動,臉上透出了幾分慈悲。
朱常洛想着自己來的目的已達到,便向貴妃告辭說是要去乾清宮向父皇稟明心跡。
貴妃自是止住淚水,慈愛目送朱常洛遠去,待後者走後,貴妃娘娘的表情漸漸凝固,心中存了許多不解。
“娘娘,”鄭紫在邊上低聲叫了一聲。
貴妃“嗯”了一聲。
鄭紫壓低聲音道:“小爺看着怎麼像是被逼着來您這的?”
“誰敢威逼太子?”
貴妃娘娘愣住了,許久之後,她笑了起來。
小子,就是能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