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瑤被送入了急診手術室,替她手術的醫生正是詩涼。
詩涼看了姚尚君一眼,嘆道:“你到最後還是沒能保住這個孩子?”
姚尚君有些困惑,詩涼這話裡是什麼意思?但因爲擔憂方瑤的情況,也沒有深究。
手術過後,姚尚君沒有見到詩涼,也就無法再繼續追問她。
因爲麻醉藥的原因,方瑤睡得昏昏沉沉,直到後半夜才醒來。
姚尚君一直沒有睡着,就坐在牀邊兩眼盯着她看。
她的睫毛顫了顫,眼皮下眼珠子微微轉動,姚尚君握住她的手,知道她要醒了,等她醒來,知道她的孩子沒了,又該怎麼和自己鬧?
方瑤睜開眼睛,病房昏暗的燈光讓所有的周遭物體似乎都附上了一層朦朧的陰影,方瑤停了幾秒纔看清眼前的場景,鼻尖聞到熟悉的消毒水的味道,知道自己又進了醫院——她這殘破的身子倒成了醫院的常客了。
不過短短几個小時,世上能發生多少事?
方瑤覺得自己這麼渺小的人去思考這樣的問題實在可笑,可是,她止不住要這麼想——她的寶貝,幾個小時前還在自己的肚子裡,可是現在,她知道,它已經不在了。
眼前朦朧的身影,她不用去看也知道是誰,他的手還和自己的緊緊交疊在一起,看着自己的眼神中透着股難掩的悲痛。
他爲什麼要露出這樣的表情?一切如他所願了不是嗎?
他想要的結果都已經達到了不是嗎?
雖然她什麼都沒問,他也什麼都沒說,可是她知道,她的寶貝已經不在了!她感受不到它了,它在她肚子裡時日日那麼折騰着她,現在它不在了,她才覺得那感覺如此不同。
她的手從他掌中抽出,她聽到他的嘆息聲,卻沒有在意,她將掌心貼在小腹上,那是它來過的地方,那麼短暫的時光,黑暗潮溼卻溫暖,她還來不及讓它看看這個世界,它卻已經不在了!
方瑤閉上眼,不想讓自己哭,尤其是在他面前哭。
他親手拿掉的,是他的血脈!他知不知道?
這樣異常的沉默讓姚尚君幾乎不能呼吸,她很難過,這個他當然很清楚,他想要解釋,這個孩子並不是他害死的,他不想留下這個孩子,並不是因爲他不是自己的,就算是要拿掉也不會選擇這樣危險的方式。
可看着她沉默的樣子,他覺得自己的這點委屈比起她失去孩子的痛又算的了什麼?
他俯下身子抱緊她,雖然很清楚這樣的舉動也不能減少她此刻的痛楚,可現在除了抱着她,他竟然什麼都不能做。
方瑤感受到他的體溫,還有他噴灑在自己身上的急促溫熱的呼吸——這麼緊張,這麼害怕?
爲什麼他也會害怕?殺了她的孩子,他倒是在這裡擺什麼姿態?!
“姚尚君。”她低低的喊出他的名字,淚眼已婆娑,這麼蠻橫的男人,卻一直給着她最軟的深情,這深情讓她迷失了方向,以爲會就這樣仰望着他,在他的羽翼下安心的享受他所給予的一切……可到最後,還是不能。
“在,我在。”他抱緊她,急切不安的應着她,聽到她倒吸了一口氣,喉間發出尖銳的嗚噎聲,像是壓抑的悲傷無從發泄。
“別哭,孩子沒了,我們還有帥帥和悠悠,這時候哭,以後眼睛會疼的。乖,聽話,好嗎?”他想要告訴她,雖然她和秦卓越的孩子沒了,可他們的孩子還需要媽媽。
“呵……帥帥和悠悠?”方瑤止住了淚水,那晶瑩的淚珠掛在她的眼角、臉頰,陳舊的,新佈滿的,在她蒼白的臉上縱橫交錯,貼在姚尚君冰涼的臉上,黏黏的,他側過頭薄脣吻上這淚痕,這淚痕道道都像是她的傷口,他知道,她很疼——可該死的,他替不了她。
“你有沒有想過,你親手拿掉的可能就是你的孩子!”
方瑤感覺這話像是一把鋒利的刀,而她的心已被悲傷和絕望漲的滿滿的,這一刀下去,心上裂了一道縫,所有的情緒轟然而出……而後,她的心空了,薄薄的就只剩下一層皮囊。
姚尚君渾身一震,猛的拉開她,狹長的雙眸吃驚的望着她,她剛纔說了什麼?而她對着自己露出悽婉的一笑,那笑容凝結在脣邊。
“姚尚君,知道卓越臨死之前爲什麼要見你嗎?你不是想知道,他要對你說什麼嗎?
現在我就告訴你。
他……只是不放心我,想要把我交到你手上,告訴你,我和他從來不過是一場誤會,是他一個人的鏡花水月!
我求他去醫院,可是他就是不肯,他知道自己活不長了,他又怎麼可能碰我?
姚尚君,我從來沒有愛過卓越,沒有愛過除你以外的任何人,這句美麗的誓言,最懂得人,不是你,卻是卓越!
……
你難道從來就沒懷疑過,這個孩子,它不是卓越的!
那是你的孩子,是你的孩子!你親手殺死的,是你的孩子!
我們……完了,完了……”
方瑤說完這一長串的話,已是疲憊至極,空的心,殘敗的身,她好累,好累,卻又無比輕鬆,自此之後,和這個男人,再無任何糾纏,對他的牽絆,自孩子從她股間流出之後,也就停了吧!
“不……”姚尚君被這突然而來的巨大事實給驚得說不出話來——他的孩子!他一直耿耿於懷的,居然是他自己的孩子?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他了解她的身體,怕她懷孕,每一次都很小心注意,她竟又有了他的孩子?
難道是那一次,他在郊外秦卓越的別墅外和她在車上?那一次他被嫉妒和悲傷折磨着,就那樣失控的釋放在她體內。
那一次,她就懷孕了!
而他竟然懷疑她,那樣侮辱過她,說這個孩子是她和秦卓越的孽種!
他不相信她,也誤會了秦卓越這麼一個至情至性、光明磊落的男子!
這些日子,他的瑤瑤是怎樣懷着痛苦的心,被他羞辱,聽他冷酷的說要她打掉孩子,又是怎樣面對他和別的女人……儘管那都不是事實,可他呢,她和秦卓越一樣不是事實,他還不是誤會了她?他甚至說他不要她了!
現在,他們的孩子已經沒了,他這個父親卻纔知道,他的孩子,一直被自己厭棄着,日日如鯁在喉,讓他不能安睡。
“瑤瑤,你相信我,孩子不是我害死的,不是我害死的,雖然……”他的掌心包住她的臉頰,她倔強的不看他,他慌了,急促吻上她的脣,而她依舊豪無反應,就連反抗都沒有,她在他懷裡安靜像是一尊木偶。
好累啊,尚君,你在說些什麼?我這一生,從10歲那年第一次遇見你,對着你喊出大哥哥的那一刻,是不是就註定了和你這樣羈絆?可是,我們卻走錯了,到了現在這樣,我們還能繼續嗎?
隔在我們之間的,是箏箏,蘇碧成,卓越,現在,還有我們的孩子……我依舊愛你,但我若繼續和你在一起,誰來原諒我們的自私?
那張老舊的唱片,曲調那麼悲傷,時光若是能倒流,不要七十年,只要讓我們回到五年前就好……
我不會闖進你的車裡,我們從來也沒有過什麼交易,我不曾是你的禁臠,你也不是我的金主。
我會有自己普通的人生,或許是和林言哥,又或者是某個平凡至極的男子,牽着他的手,就那樣過一輩子……
而你,大概還是會和蘇碧成在一起吧!我知道,你的心底裡總還是放不下她,只要沒有我,你們會重修舊好,而後,你們該是讓世人羨慕的一對夫妻。
或許,你們的照片會出現在報紙雜誌的頭版頭條,而我會剛巧拿起,看着你們不無羨慕的對我的丈夫說:“看,多麼帥氣的男子!”
而那之後,我們便擦肩而過,雖然我們從未相遇過……
“瑤瑤,你看看我,真的不相信我嗎?相信我,我從來沒有做過讓你傷心難過的事,不是我做的!”
尚君,你在對我說話嗎?可是你的脣張張合合怎麼就是沒有聲音呢?你要對我說些什麼?我聽不見,好累,好累,我想休息,讓我睡一覺好嗎?我已經有多久沒有好好的睡了?這下子,所有的事情都已經結束了,我不需要再撐着了。
箏箏,對不起,到最後還是沒能幫你抓住害你的兇手。
卓越,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最後我還是不能和他在一起。
孩子,對不起,媽媽沒能好好保護你……
“我好累啊……”方瑤閉上眼,黑暗襲來,她陷入了昏睡中。
那是從未有過的輕鬆,她知道,等她再次睜開眼,所有的事情都會不一樣了,因爲她不一樣了。
姚尚君堂堂鐵血男兒,素以冷酷鐵腕聞名於政界、商界,殘暴嗜血令黑道聞風喪膽,此刻他的臉上,所有冷硬的線條都已融化在這個女子無聲的抗拒裡,她的淚乾了,他卻掌心貼在脣上,多久沒有過的鹹澀的淚水順着眼角劃過他桀驁的臉龐,落在在他修長的手指上。
這一次,他傷了她,可他百口莫辯——無論是怎樣的原因,他沒有守護好她和孩子,都是他的錯,任何理由都無法減輕他的罪責!
他連自己的妻兒都保護不好,他到底算個什麼頂天立地的男人?!
可是,瑤瑤,不要離開我,就算絕望,還是請你留在我身邊,不要否定我的愛,我大了你9歲,這麼大的差距,可是直到你出現,我像個毛頭小子一樣,始知什麼是愛——只有和你在一起時的那個我,最坦率,最溫和,會按時回家,關心家人,會想着原來這世上還有這樣讓人愛不釋手的女人,我費盡心思想要得到你,給你一個家,把這世上最好的都捧到你面前!
愛上你,我才幡然覺醒,姚尚君也會有如此卑微謙恭的時候——我喜歡這樣的自己,所以,我愛你……
我答應你,在以後的日子,再不自以爲是,像媽說的那樣,一直都聽你的,好不好,好不好,瑤瑤?
他的自白無聲的從心底流過,方瑤一個字也沒有聽見,他以爲,只要她在身邊,這些話,就總有說出口的機會。她現在這麼難過,身上還這麼痛,她說她累了,他的瑤瑤累了,該讓她好好休息吧!
他在她牀邊坐着,她已經睡着了,睡着時的她,收起了倔強時滿身的刺,那麼安靜的躺着,更符合她柔弱的性子。
這病房中如此寂靜,姚尚君的悲傷卻不能宣泄。
比起瑤瑤,他的心痛算得了什麼?
他的孩子,這一次是真的沒有了,他沒能經歷帥帥和悠悠的出生,可他一直是愛着他們的。
而這個孩子,從它鑽進媽媽的肚子裡開始,他就不曾愛過它,把它說成是孽種,憎恨着,想要毀滅它。
就在剛纔,他經歷了它的離去,現在他的西服上,襯衣上還沾着它的痕跡——這些斑斑血跡,每一滴都是它!
瑤瑤好好的爲什麼會肚子疼?這當中必有蹊蹺。
看了眼牀上安睡的方瑤,他站起身走出病房,必須要好好查清楚這件事纔是,是哪裡出了問題,他得給瑤瑤和孩子一個交待。
啓幸就守在門口,此時見他出來忙迎了上來,看他神色悲慼,猶豫着問道:“尚哥,小姐沒事吧?”
“醫生呢?我想見見她。”
啓幸匆匆去聯繫了詩涼,詩涼已經在值班房睡下,聽到姚尚君要見自己,立即就起來了。
她倒是想要聽聽他有什麼要問自己的,心中對方瑤有着特殊的好感,心裡對於姚尚君就已經有了些怨懟。
姚尚君和詩涼坐在寬大的醫生辦公室,啓幸則站在姚尚君身後。夜間的病房安靜無比,牆上的電子顯示鐘,顯示着凌晨三點三十分。
兩人相對着沉默了許久,詩涼伸手擋在脣邊,打了個哈欠。
心裡嘆息,這樣冷清的男子,那個嬌滴滴的小女人是怎麼受得了的?
啓幸看他半天都沒有說話,只好替他出聲問着詩涼道:“詩醫生,執行官是想要知道,太太是怎麼流產的。”
太太?詩涼的脣瓣動了動,據她所知,執行官從離婚後一直未再婚,和前妻的復婚也只是一場蓄謀已久打垮蘇家的戲碼,現在他身邊的人口中的這個太太,就是指的方瑤嗎?
她略帶疑惑的望向他,他急切渴望從她這裡得到答案,冰冷的眸子轉了轉,說道:“麻煩您了。”
他這是承認了方瑤的身份?
可是現在這樣的局面又是怎麼造成的?
她是知道方瑤猶豫着要不要這個孩子,可方瑤後來一直沒聯繫她,她還以爲,方瑤最終還是決定要生下,倒是沒有料到,最後這個弱小的生命會以這樣慘烈的方式離開尚未來過的人世,方瑤自己是一定不會這麼做的,那麼就只有他了。
詩涼頭有些暈,揉了揉太陽穴,神情有些嚴肅:“這件事,我也覺得很奇怪,不過,目前我還沒有明確的答案,突然強烈的腹痛,一般來說都會有外力的作用……尊夫人並沒有過流產史,這一點就更加讓人生疑。我和尊夫人也算有緣,關於這件事,我會留心的。”
姚尚君聽詩涼這麼說,心中的疑惑夾雜着憤怒更甚,不是意外,他們的孩子是被害死的,這個害死他們孩子的人,他想都沒想,腦海裡就竄出這個名字——
林言,會是他嗎?除了他,還有誰會這麼恨他?可是林言不是和自己一樣並不知道這是他們的孩子嗎?他不是還恬不知恥的說要替秦卓越養孩子嗎?
他站起身向詩涼道了謝,轉身告辭,往病房走。
“啓幸,繼續盯着林言,這個人很可疑。”
如果真是這個人害死了他的孩子,他發誓,絕不會放過他!他曾說過,他姚尚君的孩子豈止是掌上明珠,帥帥和悠悠的弟妹,豈容他人如此卑劣的決定了生死!
詩涼目送姚尚君離開,回了值班房繼續補覺。
在她值班房的冰箱裡,存放着一隻無菌罐。她在給方瑤手術前,細心的護士察覺到方瑤腕間的傷口有異樣,便喚她前來查看,她細細看了,覺得這傷口倒是沒什麼,只是這傷口上敷的藥,藥味有些奇怪,醫生的職業敏感性讓她立即將傷口的敷料收集了,同時採集了方瑤的靜脈血。
總覺得會有什麼用處,這不,她的化驗還沒開始,姚尚君就帶着疑惑找上門來了,看來她的懷疑不是多餘的,且得好好查驗一番,倒不是爲了姚尚君,方瑤這個女孩這麼柔弱,卻又這麼堅強,她是真心同情並憐愛她。
方瑤自從流產後,情緒一直都很安靜,不吵不鬧。
姚夫人心疼她,日日來醫院照看她,她也從不抗拒,禮貌溫和,總是面帶笑容,只是原本就文靜的她,愈發不愛說話了。
姚尚君也總是一有時間就來陪着她,而她面對着他,常常一整天都說不出一句話。
那樣憂傷的神情,充斥着她的眼角眉梢,一舉手一投足,甚至只是她安靜坐着的背影,都讓他幾度心疼的要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