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暗,郭小洲並沒有留意三名旅客的樣貌。只知道上了兩女一男。臨近陳塔鎮時,兩名旅客先後在兩個村口下車。
只剩下最後一名旅客,郭小洲隨口問了句,“你家在鎮上?”
“是的,在鎮西頭。”
這聲音乾乾淨淨,嬌中帶脆,普通話相當標準,不像陳塔本地人。郭小洲不由從後視鏡中打量了她一眼。
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郭小洲發現這個旅客很年輕,二十三四歲左右,不長不短的黑髮,帶着黑邊眼鏡,書卷味很濃。
“在外讀書?”
“嗯!”
“哪所大學?”
“京都林業大學。”
郭小洲微微動容,京都林業大學也是211,排名低於w大,作爲本省考生,能考上w大不容易,但要考上外省的著名學府則更難。一般來說,分數線能過京都林業大學,上w大也沒問題。
他好奇地問,“什麼專業?”
女孩落落大方回答道:“風景園林。”
“這個專業好!”郭小洲又看了她一眼,下意識問道:“讀研究生吧。”
“嗯!明年畢業。”
“了不起!”郭小洲由衷讚歎道。據他所知,京都林大風景園林碩士研究生每年的招生計劃不超過15人,是除了上亥外交學院每年七人以外的最低指標。競爭相當激烈。
“聽您口音不是本地人?”女孩子問他。
“嗯!我在鎮上工作。”
“哦……”女孩子忽然沉默下來了。
車到鎮西,女孩忽然說:“師傅!我到家了。”
郭小洲緩緩停車,發現車正好停在鄧懷東家的院門前。
女孩提着雙肩揹包下了車,來到他的車窗前,客客氣氣說:“謝謝師傅!要不到我家喝杯茶。”
郭小洲這纔看清楚她的整體外貌和身材。
上身白色小碎花圓領體恤,下身黑青色牛仔褲,足下一雙網眼跑鞋。身高一米六八左右。第一感覺不怎麼驚豔,但越看越感覺有內涵,身上散發出靜、秀、靈和自在氣……
這是一種現在的女子很少具有的書卷氣之美。
所謂書卷氣,是一種飽讀詩書後形成的高雅的氣質和風度,是良好素質的表現。程老曾經在課堂上談及學習和修養時說:“人要有點兒書卷氣。有了書卷氣,便能消除傲氣、嬌氣、霸氣、激憤氣、粗俗氣、小市民氣。”
郭小洲微微怔了怔,笑着下車,說:“謝謝!我還要去拜訪一位同事,下次有機會再來喝茶。”
女孩清清雅雅地朝他揮了揮手,轉身朝鄧懷東家的院門走去。
郭小洲楞了愣神,左右看了看,沒錯,正是鄧書記家的院門?
正在他愣神之際,院內走出一個人,又驚又喜地大喊道:“老頭子,惠芬回來了,回來了……”
“媽!”年輕的女孩子輕輕柔柔喊了一聲。
鄧懷東的老伴愛憐地把閨女摟在懷中,喜不自禁道:“你可讓我和你爸擔心死了,你爸爸正準備要車去找你呢……”
“沒事兒!路上的車壞了,正好遇到一好心人把我們順帶回來了……”書卷氣美女說着回頭。
鄧懷東老伴跟着女兒朝郭小洲看去,失聲道:“小郭鎮長……”
“嫂子好!”郭小洲笑着說:“我說鎮上誰家能培養出這樣出色的女孩子,原來是鄧書記家的……”
聽到有人誇獎自己閨女,特別是,誇獎人是郭小洲,鄧懷東老伴頓時喜得合不攏嘴,“咱家閨女從小就優秀,到哪哪喜歡,滿屋子獎狀……”
女孩子低聲嬌嗔道:“媽!哪有自家人誇自家人的,讓人笑話。”
“誰敢笑話咱家的寶貝閨女……”隨着一道大嗓門,鄧懷東出現在院門前。
“爸!又喝酒了?”女孩子乖巧上上前挽起鄧懷東的胳膊。
“就一口,一小口……”鄧懷東的眼睛落在郭小洲身上,詫異道:“郭鎮長……”
“鄧書記!打擾了您家的天倫之樂,實在是不好意思。”郭小洲一臉歉意道。
“哦……沒事,進來坐。”鄧懷東朝郭小洲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鄧懷東老伴連忙道:“老頭子,今天惠芬幸虧遇到小郭鎮長,否則現在還困在路上呢。”
“哦……怎麼回事?”鄧懷東看了看自己閨女,又看了看郭小洲。
老伴立刻把惠芬乘坐的小巴車拋錨,郭小洲正好路過,好心把閨女帶回家的事情說了一遍。
鄧懷東眼睛一轉,“惠芬,還不快謝謝郭叔叔,你郭叔叔是我們鎮剛來的鎮長。”
鄧惠芬看着郭小洲,眼睫毛忽閃着,剛要開口,鄧懷東老伴立刻醒過神來,“老頭子,小郭雖然是鎮長,但你們在鎮政府怎麼交往是一碼事,來了咱們家,就得按年齡排輩,惠芬喊大哥纔是正理。”
鄧懷東干咳一聲,“郭鎮長是陳塔的一鎮之長,父母官,惠芬要喊叔叔。”
一向在鄧懷東面前溫順的老伴,這次卻異常堅定,“惠芬,聽媽的,喊大哥。”
郭小洲有些摸不着頭腦,鄧懷東兩口子居然爲一個稱呼較真?
唯有鄧惠芬似乎看出了點眉目,她看看父母,再看看郭小洲,臉色忽然微微泛紅,低頭輕聲道:“爸!媽!咱們進去再說話。”
閨女雖然沒有聽她媽的喊哥,但也沒有聽他的喊叔。鄧懷東臉色微變,稍後便恢復過來,“郭鎮長,請。”
“小郭,快進來,吃晚飯沒有?嬸子給你和惠芬去弄點吃的,來了咱們家,就別客氣,當自己家一樣。”鄧懷東老伴落後兩步,陪着郭小洲,不停問:“家裡幾口人,父母身體好不好……”
郭小洲還沒有意識到,鄧懷東老伴的稱呼不斷降級,從第一次見面的嫂子到大嬸,從郭鎮長到小郭鎮長,然後乾脆喊小郭。態度也越來越熱情。
鄧惠芬進院後便不見影蹤,大概是先行洗漱,消除長途疲憊去了。
鄧懷東老伴則在廚房裡熱火朝天的忙碌着,不時來到院子裡看郭小洲幾眼。那眼神,讓郭小洲頗不自在。鄧懷東瞥了老伴幾眼,表情很複雜,說話也沒了往日的官話,顯得心不在焉的。
郭小洲和鄧懷東就棉紡廠事故進行交流後,忽然壓低聲音道:“我今天來,有個事情向書記彙報。”
鄧懷東連忙擺手,客氣道:“工作交流,交流。”
郭小洲笑了笑,“鄧書記看過我的履歷,我來陳塔前在周康掛職,準確的說在太和棉紡廠掛職。”
鄧懷東“嗯”道:“太和集團,最近好像很火,報紙上隔三差五都是太和集團的宣傳。”
“是的,我有個打算,讓太和集團整體租賃咱們鎮上的三家小棉紡廠。”說到這裡,郭小洲停下來觀察鄧懷東的反應。
鄧懷東微微一怔,“太和是大集團,也許有你的關係,他們願意聯營或者租賃,但和我們目前租賃承包沒有什麼兩樣啊?”
“看似一樣,實際上有很大的區別。”郭小洲說:“鎮上幾家棉紡廠現在的情況您也清楚,兩家瀕臨倒閉,訂單嚴重不足;另一家靠給縣棉紡廠代工貼牌生產,賺取辛苦費。這導致幾大問題。一是職工工資不穩定,難保一方平安;二是私人老闆承包,都抱着賺一筆就走的心態,對安全生產投入不夠,技術改進不積極,機器磨損幾年後,廠長基本等於廢掉了;三,待遇不高,職工也沒有積極性,離職率高居不下。這些問題放在現在,也許還能勉強熬一熬,但兩三年之後呢?”
鄧懷東眯起眼睛,“換太和來有什麼優勢?”
“投入技術改造,強化安全生產程序,高薪水和穩定的資金髮放,還能培養我們本地的高素質棉紡人才,從管理到生產第一線。”郭小洲說:“最重要的是,以後不會再出現動輒工資發放不出來,工廠停產,職工鬧事等情況。”
“的確有優勢……”鄧懷東還是沒有表態,他當鎮長書記十來年,深諳官場三味,當下級提出建議,上級馬上執行,那這個上級還算上級麼?就是同意,也得讓對方產生感激。他笑着問:“太和能不能把這三個長乾脆兼併了?”
郭小洲明白,鄧懷東急於甩包袱,想把這三個廠賣給太和集團,鎮上不僅一勞永逸地解決了麻煩,而且還能回籠一大筆資金。鎮財政有了錢,才能談發展。
但他卻不願意甩包袱。今天的包袱,沒準就是明天的金礦。
當然,他不能過於直接否定鄧懷東的建議,只能換一種說辭,他搖頭道:“太和集團未必願意兼併。主要原因您知道的,交通問題不利於長期發展,另外,即使要兼併,現在也不是最好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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誘餌拋出來,鄧懷東果然上鉤,“什麼時候纔是好時機?”
郭小洲不慌不忙說:“當然是咱們的三個廠上了新的臺階,管理能力,生產能力,產品質量都達到了太和品牌的水準,咱們才能賣個好價錢。現在,沒有議價能力。”
這段話的確打動了鄧懷東,他嚴肅道:“你打算怎麼操作?”
郭小洲說:“我已經和太和集團的領導協商過,他們集團今天已經開會通過。明天一批技改人員將先期進駐陳塔三個廠,進行爲期一週的考察研究。考察結束後,他們會有個技改考察綜合報告,鎮裡和太和集團兩方面同意後,太和的董事長將親自來陳塔簽約。”
鄧懷東“哦”了一聲,沒有答話。郭小洲這哪裡是彙報,完全是先斬後奏,明天太和的人要來了,他今天晚上纔來“彙報”,這對於鄧懷東來說,工作上能接受,但心裡很難接受。
郭小洲明白他在想什麼,但他不打算一味的遷就,偶爾給鄧懷東點壓力和刺激,也是官場生態鏈平衡的一種手段。
他繼續說:“我有個初步考量,打算讓三廠合一,組成一箇中型棉紡廠,這樣可以節約人力資源,也便於管理。以前的小而散的鬆散型小企業現在缺乏競爭力。只有壯大到一定程度,才能擁有自己的話語權。甚至在不遠的將來,我們未必就不能打造出屬於陳塔的棉紗品牌。”
鄧懷東和不下四五名鎮長配過班子,其中有能說會道的,有擅長跑動的,有心機深沉的,有敢打敢拼的,但沒有一個人有郭小洲的這種見招拆招、以守爲攻、步步緊逼的能力,而且動作不急不緩,不溫不火,一切都恰到好處。根本不像他這個年齡的人所具備的官場高級水平。
他也慢慢品出來了,郭小洲找他彙報,還向他示好釋放友誼的一面,當然也是在向他施壓,彰顯自己的實力。陳塔的資源很有限,三家棉紡廠,六大出賣廠地,幾家窯廠,這幾乎是陳塔鄉鎮企業的全部。但郭小洲能夠將在幾天之內完成了大部分整改,不着痕跡甚至完美無缺,這種掌控力驚人而且不容忽視。
這個年輕鎮長的未來不可限量。鄧懷東再也不敢小視郭小洲。只是他不知道,這個年輕人將來是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