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已近,一家子剛吃過晚飯,天空便陰霾起來,不一會兒,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炎熱的夏季,就連雨點打落在身上的感覺也是溫溫熱熱的,寶珠仍坐在廊頭下,隔着院牆望着遠處霧濛濛的天空出神。
炎熱的夏天裡下上一場雨人們是很歡喜的,招娣這會兒已經脫了鞋,歡呼着在院子裡敞開了跑跳,寶珠卻在這樣迷濛的雨霧中惆悵起來,想起自家的狀況,一家五口人,六畝地,勉強餬口。大哥還在外頭上着學,將來用錢的地方就更多了,眼看自己一天天大起來,是時候要幫着爹孃分憂了。
說起分憂,眼下是有個好點子,做糖葫蘆,可山楂的成熟期在八月,自個兒家也沒有貯存的山楂,這會兒想做糖葫蘆也只能考慮用其他水果代替。
咂咂嘴兒,託着下巴尋思着,這個季節桃子倒常見,櫻桃也是有的,杏子李子都是常見的幾樣兒,葡萄眼看着也成熟了。
招娣在院子裡瘋跑了一陣兒,跑出了一身的汗,索性脫光了罩衫,幾步跨上臺階兒拉扯寶珠,“寶珠,下去玩兒水去?”
寶珠嘴角抽了抽,她娘吃過飯就到李雙喜家串門子去了,她爹也出了門兒,院子裡這會兒沒人,上上下下瞥着招娣,嗔怪她,“真不知羞咧,女娃娃連上衣都不穿。”
招娣四處瞧了幾眼,嘻嘻一笑,“反正也沒人瞧見,在我屋,一夏天裡都跟着哥哥們光着膀子下河撈魚哩”
寶珠翻了個白眼表示無奈,繼續倚着柱子沉思起來,招娣站着瞧了一會兒她,覺着沒意思,繼續往院子裡頭跑。
雨越下越大,寶珠尋思着她娘出門也沒帶傘,轉身回屋取了一把傘,剛出了門,就瞧見雨霧中縮成一小團的灰色小身影。
寶珠打着傘往門外頭走,仔細一瞧,這不是錢氏閨女兒秀娟麼,寶珠喊她,“秀娟,這大的雨,咋不往回走?”
招娣聽着門外頭的動靜,三兩下套上衣服,也跑到門口湊熱鬧。
散亂的頭髮遮住了秀娟的臉,寶珠瞧不情她的表情,只覺得這孩子一定是在屋裡捱了打,又聽她嘴裡小聲兒說着什麼,忙走到她跟前兒,蹲下身問她:“秀娟?你怎麼了?你母親咧?”
秀娟擡起頭,一張小臉兒上黑乎乎的,烏七八糟的頭髮上散發出陣陣酸臭,眼角不知在哪裡蹭破了皮,一張嘴兒,囁嚅着說:“餓……吃……”
寶珠這回聽仔細了,嘆了口氣兒,拉起她的手,“姐姐帶你吃東西去”
秀娟將身子往後擰着不肯挪步,兩隻眼睛怯怯地盯着招娣,寶珠又哄她,“你不是餓了麼,姐姐帶你吃餅子去?”
秀娟不吭聲兒,兩隻眼睛不斷地往招娣身上瞄,寶珠笑着掏出帕子擦擦她的臉,“不必害怕,她是招娣姐姐,跟我一樣是你的姐姐”
又叮囑她別亂跑,一轉身跑進竈房取了個蘿蔔絲餅子給她。
小傢伙似乎餓極了,抓起餅子就啃,招娣也蹭蹭蹭跑進竈房裡頭拿出一個餅子對着她啃,寶珠瞅着秀娟可憐,忍不住又回竈房燒了點水,倒進鐵盆兒裡頭,吩咐招娣取個板凳出來,就放在廊頭下面,哄着秀娟說:“姐姐給秀娟洗頭,成不?”
秀娟定定瞧一會兒寶珠,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寶珠去拉她,她下意識縮回了手,見寶珠笑眯眯地又伸手,有些羞怯地低下了腦袋,寶珠又去拉她,她纔跟着走,腳下還是愣愣地。
寶珠忍不住一陣心酸,三歲來的年紀,正是窩在爹孃懷裡撒嬌的時候,可這孩子,不知道被她娘打了多少回,以至於對旁人都生了牴觸心理。
洗了頭,寶珠又從屋裡取出自個兒擦頭髮的棉布細細替她擦乾,梳了個簡單的髮髻,招娣對秀娟很是好奇,從潤生屋裡翻出一大堆小玩意輪番逗着她玩兒。
王氏從外頭回來,見着秀娟正跟寶珠兩個娃兒玩,心裡很是詫異,問寶珠秀娟怎麼來了。
寶珠說是也不知怎的,就在門口蹲着了,興許是錢氏又罰了她,娃兒肚子餓了,憑着記憶跑到自個兒家來討一口吃的。
王氏一聽就一陣心疼,上前抱起秀娟,哄了一陣子,對陳鐵貴抱怨着,“這樣乖的娃兒,也不知你二兄弟是咋樣想的,盡由着娃兒她娘胡來”
陳鐵貴皺着眉不吭氣兒,王氏又絮絮叨叨說了陣子,冷不妨被招娣一插嘴兒,“大姑,外頭有人喚秀娟哩”
王氏凝神一聽,可不是,那偷着焦急的聲音一路上遠遠飄來,這會兒漸漸離得近了,聽出是張紅玉的,寶珠跟招娣兩個急急忙忙就往外頭跑。
雨下的大,張紅玉也沒打傘,渾身淋了個透,王氏急忙喚她進了屋,說:“娃兒在屋吶,今兒傍晚寶珠幾個在大門口瞧見的,給領回來了。”
秀娟見她大娘來了,倒不在王氏懷裡呆了,撲騰着倆小短腿就要下地去,張紅玉紅着眼睛抱起她,對王氏說:“虧得讓嫂子帶回了,要不天兒這樣晚了,被誰拐去也不知。”
寶珠端來一碗熱茶給她二嬸,張紅玉接過了茶水放在桌上,順勢坐了下來,一邊兒捂着嘴咳,一邊兒誇寶珠乖巧。
王氏將寶珠幾個打發出去玩兒,問張紅玉:“這外頭還下着大雨,娃兒咋從屋裡頭跑出來了?”
張紅玉喝了一口茶水,重重咳嗽了一聲兒,“還不是那婆娘,見天兒打娃兒,今兒又沒讓娃兒吃飯。晚飯過了,我尋思着偷偷給娃兒送一口,哪成想就不見了娃兒。”
王氏哼了一聲兒,見小秀娟已經在張紅玉懷裡打起了瞌睡,心說錢氏自個兒的親生娃兒,倒還不如跟大娘親,黑着臉兒說一句,“造孽呢”
又聊了一會子話,王氏瞅着張紅玉這陣子臉色愈加蒼白,咳嗽的嚴重,身子骨也消瘦了不少,勸她去魏元那看一看。
張紅玉只笑着說閒了再去,又問潤澤唸書的事,聽王氏一邊絮絮叨叨說着,眼裡卻透出一絲無奈,“我良東娃兒也是頂聰明的,那時候咱娘沒答應娃兒跟着他哥一塊唸書,如今分了家,想供卻也供不起,地裡的活兒少不得娃兒。”
王氏一聽這話兒,心裡不禁感嘆起來,想想分家這些年,張紅玉整個人要比往年蒼老了許多,老2還是那遊手好閒的浪蕩樣兒,村裡頭出了名的懶漢,錢氏就更不消說,整日在屋裡頭享着福,地裡的活計全落在張紅玉跟良東頭上,想想自個兒侄子良東,不大的年紀就吃了那麼多苦頭,心裡倒有些後悔前些日子跟丈夫埋怨那事,到底還是心軟了,想着無論如何,老2家地裡的事兒,自家能幫還是幫一把,畢竟老2媳婦是這樣老實的大好人,在陳家八年,妯娌間的情分放在那兒。
一場雨直下到第二日早上才消停了,寶珠一晚上睡不着,翻來覆去地想,一時想着二嬸的命苦;一時又擔憂潤澤在學裡過的怎麼樣,縣裡昨個兒不知道下雨沒有,潤澤走時也沒帶傘;一時又盤算着糖葫蘆的事兒,不知道前世的創意放在這裡行不行得通。
早起,寶珠跟招娣兩個照例幫着王氏餵雞喂牛,王氏見兩個半大娃娃這樣懂事,心裡倒也窩心,自個閨女兒自是不用說,小弟家的招娣也是個厚道性子,幹起活兒來有模有樣,又勤快又懂事。今兒又給三個娃兒一人煮了一個蛋。
草草吃過早飯,寶珠抹着嘴兒就往外頭跑,王氏笑着叮囑她們早些回屋,別玩的遠了。
寶珠先去菜園子查看了自己的豆秧子,又緊着往魏元家跑,昨兒個夜裡已經想的明白,不管能不能賣上錢兒,賺錢兒的想法不能丟,好賴要試一試的。
將想法跟魏思沛說了說,他皺眉想了一會兒,問寶珠:“將山楂換成果子,能行麼?”
“肯定能成不成咱們還能自己吃吶”招娣一聽這話兒就急的跳了腳,儘管她也沒嘗過妹子說的那種不放山楂的果子糖葫蘆,可也在心裡頭認定那一準兒是好吃的,生怕魏思沛一個反對,自個兒就吃上了。
寶珠被她猴急的樣子逗笑,轉而對魏思沛一本正經說着,“要是沒人買,咱們就自個兒吃”
“就聽寶珠的”招娣急忙附和起來,又掐着指頭邊算邊說:“再把二丫喜妹跟小虎子他們都叫來哦,還少了鐵蛋、來福跟三狗子”
寶珠一臉黑線地瞧她,板着臉兒說:“這事兒不許告訴別人”
招娣眨眨眼,吐着舌頭,“人多力量大,就咱們三個,果子從哪找?”
魏思沛笑着進了竈房,端出一盆亮晶晶的葡萄來,“我爹昨兒個給人瞧病,別個給送來的說是今年從葡萄園子裡剛摘的。”
寶珠睜大眼睛瞧那盆葡萄,歡呼着抱他一下,“葡萄好”
魏思沛見寶珠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心裡就跟着歡喜起來,問她:“除了葡萄,還要什麼?”
寶珠搖頭,“杏子跟蘋果家裡頭有,先這幾樣兒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