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你可算是來了……再不來,你就看不到淳了……”
時隔四個月,再次見到夏侯淳,是在這寨子往北不到十里的深山之中。
漫無盡頭的絕望之中,突然發現希望如同做夢一般,突兀地躍現在自己面前,那些餓急了的士卒紛紛喜極而泣,甚至還有數百人哭着哭着,突然往後一仰,就昏倒在地上。
望着面前衣物襤褸,面黃肌瘦的數千士卒,明溯心中一片茫然。
究竟發生了多麼悽慘的事情,才能讓這些原先一個個腰粗臂圓的士卒給餓成這副模樣。聽着夏侯淳的哭訴,明溯終於知道自己這幫屬下被飢餓逼迫得連草根、樹皮,甚至是那山中的老鼠、敵人的屍身都吃了一遍。
“趕緊架火——烤肉!”幾乎是狂吼,明溯回身對着還沉浸在震驚之中的阿札特等人吩咐道。
雖然沒有經歷過後世三年的自然災害,可是也曾聽長輩說過內地偶爾一見的殺子醃食慘劇,然而,就算是餓了三年,那些人似乎也沒過得這麼悽慘撒。
雖然不清楚那些吃過同類身上肉的人是甚麼感覺,可是現在,明溯可以肯定去告訴他們:這些人餓得確實眼睛都發綠了,而且黯淡的神光之中偶爾精芒一閃的全是擇人而噬的那種渴望,以及將生死完全置之於度外的那種漠視生命的茫然。
這都不是最恐怖的,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這些敘述自己遭遇時,提到食用敵人屍體時的那種漠然。冷漠得就像是殺了一頭豬,或者一隻羊一般的敘述讓明溯身旁的護衛,連同自詡見多識廣的黃忠在內,一個個迫不及待地衝了出去,大口大口的嘔吐了起來。
至於那些胡人,許多人是因爲語言不通的緣故,所以一直到現在都沒搞清楚天可汗手下的這一支先行的隊伍究竟遭遇到了甚麼狀況。
不需要同伴解釋,片刻之後,他們就全部理解了。不是語言,而是通過那些人……如同餓狼一般的動作。
數萬胡人,包括那些最爲悍勇的部落勇士在內,就從來就沒有見過如此“兇殘”的吃相。
鮮嫩的烤羊腿還滴答滴答地往下淌着血水,卻早已被那些迫不及待的士卒搶在手中,一個個狼吞虎嚥地啃了下去。吃着,吃着,絕大多數士卒眼中突然流下了淚水。
望着一根根連絲肉屑都沒有剩下的骨頭,那些負責燒烤的胡人士卒一個個緊忙往後退了出去,心中不寒而慄。
說實在的,現在也不需要他們幫忙了撒,那些才宰殺好的羔羊,都沒架到火上,就全部沒了。望着那些兩眼直冒金星的前輩,大夥兒都怕不小心被他們一擁而上給順帶啃光了。
其中能聽懂中原官話的心中更是畏懼,這時候還沒兩腿羊的說法,所以對於敢於吃人的前輩,他們是打心底裡敬畏。
“孝衝,”明溯卻是突然想到一個關鍵的問題:“讓你那些士卒慢點吃,別撐壞了腸胃。”
就像看着自己的娃兒一般,明溯心中一陣劇烈的疼痛。從夏侯淳陸陸續續的話中,他已經弄清楚了這些屬下是如何一折不扣地執行自己的命令的。
夏侯淳接到命令之時,明溯剛剛甦醒過來,所以也沒有想到與北方四郡之間還隔着一到天塹。等夏侯淳到了馬訾水邊,頓時就傻了眼了,只得佯佯地先駐紮了下來。
黃旭、管亥率領的三千士卒全是步兵,滯後了足足十天的時間才趕了過來匯合。也幸好是他們來了,纔有了渡河的辦法。
其實馬訾水沿岸也有零星的渡船,不過船少人多,想要靠那區區幾條小船就將七千人的大軍全部送過河去,不談中間的艱險,就是這個時間,夏侯淳也着實耗不起。
於是,三人一合計,只留了二十匹戰馬留作哨兵使用,其餘的戰馬盡數遣人送回了汶縣。
至於渡河,長期堅持農民鬥爭籌備工作的管亥自然是這方面的行家。在管亥的建議之下,諸人將軍中的被蓋之物全部搓成了布繩,由那些小船先牽到對岸,然後,七千士卒就順着那百餘條攔江橫索,一個個地摸了下水,慢慢地拽了過去。
應該說,這種渡河的方式雖然奇葩了一些,卻是極爲奏效,尤其是在這樣一個炎熱的夏天,除了滿身的皮膚稍許泡得有些發白之外,整整七千人,竟然一個都沒有被水沖走。
那些戰馬自然待遇不同,士卒渡河的同時,戰馬便乘坐着小船,依次渡過了馬訾水。
因爲條件有限,夏侯淳只留了三天的口糧,其餘皆是由那將近二千匹戰馬馱回了汶縣。
接下來的事情明溯都猜測到了。
這些渡過馬訾水的士卒緊趕慢趕地徑自沿着海岸線往前行去,三天之後,行進了將近百餘里的他們終於發現了一個極爲悲催的現實:這北方四郡竟然人丁稀薄到了極致。
雖然帶了不少錢銀,可卻實在是沒地方去買糧食。接下來的日子,夏侯淳等人越行越慢,最後竟然每天只能行進二三里路。士卒們餓得實在吃不消了,若不是還有那留下來的二十匹戰馬,恐怕非戰鬥減員的比例早就超過三成了。
饒是管亥想出了一系列的法子,包括挖草根,削樹皮,圍獵野獸,甚至是連那稍許泛黑的植物腐爛的泥土,沿途難得一見的零星居民都沒有放過,最終還是足足餓死了上千人。
雖然不知道繼續前行,還能堅持多久才能看到希望,然而夏侯淳卻還是堅持指揮手下士卒一步一步地往前捱着。
望梅止渴的戰例在這裡已經不適用了,唯一能夠激勵這些快要皮包骨頭的士卒心中的信念的是,就是前面可能出現的土著居所。
還好,畢竟是中原出來的士卒,雖然說餓蜉遍地,卻還沒有哪個敢於冒着犯衆怒的危險去褻瀆死去的同儕屍身,這一點讓明溯心中感覺到一陣欣慰,至於其他……噁心的事物,那就隨着海風一起吹散吧!
這些士卒其實已經完全失去了戰鬥力,剩下只有活下去的本能,如同大家的祖先一般,野獸般的本能。明溯扶起滿面愧色的夏侯淳,哽咽地言道:“孝衝,如果你非要說以死謝罪,也應該是我這個主公排在第一個……我慚愧,我無地自容,我……”最後,明溯已經是泣不成聲了。
休整了足足五日,大家才稍許回覆了一絲精神。整整六千名士卒,身體上的創傷已經慢慢地開始了恢復,雖然距離能夠拿起武器作戰,還有一段漫長的時期,可畢竟是捱過去了,有希望總是比絕望要好得多。
然而,他們心靈的創傷卻是永遠地深埋在了腦海深處。除了一開始還能狼吞虎嚥之外,到了第三日的時候,已經有士卒一見到肉食就開始嘔吐。
原來明溯還以爲是餓的時候太久了,他們的腸胃已經不大適應了,然而,找了幾個士卒瞭解了一下情況之後,明溯才發現,一個更嚴峻的問題擺在了自己面前。
精神回覆歸來之後,這些士卒終於意識到了自己之前行爲是多麼的違反倫理傳統,強烈的自卑和愧疚,讓他們對肉食產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懼感。
雖然說,明溯也想靠時間來慢慢磨淡他們這些複雜的心情,可畢竟時不我待,而且,自己這些人,除了隨行的牛羊之外,就是那些青稞、胡纓亦是所剩無幾了。
不吃肉食,等待他們的命運便只有餓死的下場。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
可是周邊確實少有人居的痕跡,其實,就是找到少數的土著又能怎麼樣呢。這邊的居民連蔬菜都很少種植,家家戶戶都只有一些可憐的醃製食材,除此之外,剩下的谷粟,便是連他們自己都喂不飽,更別談來供給這麼龐大的一支軍隊了。
雖然說野蠻其體魄是文明其精神的先決條件,可這野蠻得實在過了火候了,想要一下子拉了回來,只有憑藉長期的思想教育了。這支隊伍最大的缺陷就是極其缺少舌綻蓮花的士子了。而且,不僅僅是缺少,現實就是一個都沒有。其實,不僅是這支隊伍,就是明溯其他的手下,亦是缺少文士,這就是現行的教育體制的缺陷,所以建立一支抓思想的教導隊伍的夢想只能暫時落空了。
無奈之下,明溯只得令大軍就地駐紮下來,儘可能地收集起所有適合耕種的種子,能夠播下一片,就能收穫一片生存的希望。
寒冷、飢餓、寂靜、孤獨,從泅水渡河,到甚麼都吃過了一遍,終於捱到了自家主公的來援,這些被打散了分到各個百人隊的士卒終於從身體到靈魂都經歷了一次淬火,也知道了生存的殘酷和建立一個穩固的根據地的重要性。
所有人都熱火朝天地投入到了墾荒的工作之中,包括那些擅長放牧、不司耕作的胡人。或許是前輩的經歷太過於驚駭世俗了,此時儘管這些突然空降的十夫長、百夫長一個個羸弱不堪,可卻是沒有哪個胡人膽敢隨意地去小覷他們。
將黃忠留了下來負責統領這些屯紮的士卒之後,明溯眼中滿含着淚水,率領着三千精騎,一路向北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