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想到,一戰之後,原本被視作是雲州最大威脅的西凌大軍居然有一潰不可收拾的態勢。而原本只是想在江旭京身上撈取一次有意義的勝利的東平和雲州聯軍,則猛然看到了進行戰役決戰,一舉解決西線問題的契機。
在一天的大戰之後,葉韜需要的勝利已經到手,在將戰報向葉韜和徐景添發去的同時,血麒軍卻衡量着自己的力量和損失,繼續節節推進。在第一天面對趙醴和倪思歸部的聯合衝擊中,血麒軍自己都不可思議地僅有兩百七十四人陣亡,七百五十五人受傷這樣的損傷,和西凌大軍的慘敗相比,簡直可以忽略不計。而造成敵我損失比如此驚人的原因,則是血麒軍超級強悍的裝備和他們極爲奢侈的打法。
始終站在前沿頂着西凌大軍衝擊的重步兵們的鎧甲防護之周密再次得到了驗證。對於重步兵們來說,他們最頭痛的不是那些手裡拿着刀劍的傢伙,而是力大無比地使用狼牙棒、錘子的將佐,以及投石車、神臂弓之類的大傢伙。在有重器械營配合作戰的時候,他們甚至連神臂弓和投石車都不用擔心,趙醴部擺開了二十輛投石車,幾乎在第一時間就被點名摧毀。血麒軍裡裝備的各色重器械哪怕是和東平軍中裝備的東西相比,通常也有一百到一百五十步的射程優勢,更何況他們面對的是在武器工藝上並不怎麼樣,這些年來更是以偷師仿造東平爲主的西凌軍方。而在重步兵陣線後的長弓手以及輕型弩炮分隊,則始終密切關注着重步兵陣線前的敵人,哪怕看到稍微扎眼一點的敵軍將校,他們都會毫不吝嗇地“火力覆蓋”,能夠全須全尾地衝到重步兵陣列前,那已經需要燒高香了。而即是衝到了前面。面對着和人幾乎等高的塔盾列成地盾牆,面對林立的長槍和盾牆間隙中不時吞吐的雙手長柄大刀,絕大部分軍士都有無從下手的感覺。
血麒軍在首日的作戰中,就消耗掉了火油彈火星彈大約三千五百發,消耗的普通箭矢和特種箭矢已經懶得去計算了。僅僅三千五百發火油彈火星彈,成本大約就是一萬五千兩白銀以上了。他們的這種消耗,讓打仗一向打得比較剋制和節儉的雲州方面瞠目結舌。但對於血麒軍來說,在野戰中用重步兵抵抗衝擊。以弓手和重器械營殲敵是血麒軍地核心戰術。雖說血麒軍已經認識到了自己這種配備的極大弱點,正在綢繆建立兩個營六千人的輕裝甲格鬥步兵,但那無論如何都是雲州戰役結束之後的事情了。而他們現在的這種戰術,在野戰中也幾乎是無解了。
在首日的戰役中,損傷比較大的甚至不是一直在應對衝擊的重步兵而是騎兵。在邱浩輝爲了讓重步兵有喘口氣休息地機會而在西凌方面的攻勢疲軟的時候讓騎兵登場。在將西凌已經有些潰散跡象的陣線沖決的同時,一小部分騎兵無法避免地在戰場中心地人流中失去了速度。而由於騎兵甲的防護遠沒有重步兵的鎧甲那麼變態,長弓手們對他們的照料也就不可能達到對重步兵地程度。不過,無論如何。在首日的戰鬥中,付出的損傷畢竟一點都不傷筋動骨。
一戰之後,江旭京已經明白,蒙南旗營地必然是要丟了。而想要殲滅血麒軍,從現在看來是不太可能了。但大軍已動,再撤回紫荊谷大營已經不可能,他就動着從綏遠城下手的心思。沒想到的是,就在他後撤了數十里重整大軍。鼓舞士氣的時候,血麒軍不依不饒地同步前進,在他們面前紮營。而這一次,血麒軍的營地位置讓江旭京更難受了。江旭京部,綏遠和血麒軍形成了一個不等邊的三角形,血麒軍以這種方式宣告:只要你敢繞過去打綏遠,你地側翼和後路就別想要了。江旭京唯有點起兵馬,第二次和血麒軍進行決戰。
由於蒙南旗的戰事已經收尾。騰出手來的鐵雲騎主力已然南下。戰場上的兵力對比和戰力對比,現在反而是有利於雲州和東平一方。雖然雲州仍然面對十多萬部族鐵騎的威脅,但至少在西線,局面已經隱隱扭轉了過來。爲了將江旭京部徹底解決,兩萬鐵雲騎有直下紫荊谷的意思。
在這種局面下,江旭京不得不考慮,到底如何才能擺脫這種不利局面。擺開不得不決戰的態勢是一回事,是不是全力拼那麼一次又是另一回事。而無論如何。江旭京都不想將自己本部兩萬騎兵拼光。在西凌。這兩萬騎兵就是他安身立命之本,他能以一個不怎麼受待見的騎將來統領多達十萬地軍隊攻略雲州。就是因爲他麾下有這兩萬精騎。他能在鎮北軍司說一不二同樣因爲這兩萬騎兵。但是,現在他要面對地問題是,如果不拿出家當來拼,很可能就回不去西凌了。
“將軍,護教軍統領朱鍔求見。”就在江旭京索然無味地吃着烤肉下酒的時候,親衛稟告道。朱鍔從帶着護教軍歸於江旭京部到現在,雖然作爲一個高級將領必然會出現在歷次軍議上,但朱鍔幾乎從來沒有發表過任何意見。江旭京地任何命令,他都會凜然遵行,執行得完美無缺。而在朱鍔的統領下,雖然護教軍的戰鬥力仍然沒有能讓江旭京有什麼信心,但至少在服從性,在行軍紮營等等一系列日常軍務上的表現,沒什麼可以挑剔的。假如部下都能像護教軍這樣服從任何命令,也許江旭京壓根不用頭痛什麼。
“讓他進來吧。”雖然不知道這個沉默寡言的傢伙想要在這個當口說些什麼,但江旭京還真沒有不見朱鍔的理由。
向江旭京行禮之後,朱鍔直截了當地問道:“將軍,是不是情況不太好?”
江旭京向來爽直,雖然不太滿意朱鍔這樣提問的方式,但江旭京還是點了點頭,說:“剛纔軍議的時候我已經說了。現在……不容得有半分差池。說起來現在還有八萬餘可戰之兵,但是否能擊潰血麒軍、鐵雲騎和雲州的步軍大約……大約五萬人,還是很難說的。而且,畢竟還有那兩萬鐵雲騎虎視眈眈,雖然看起來他們衝着紫荊谷去的,可要是在我方纏鬥之時,他們忽然出現在戰場,也不是沒有可能。畢竟……雲州戴家在養鷹傳訊上雖然一樣傳承自蠻族。但頗有青出於藍地味道,傳遞消息之快捷,實在是我們無法逆料。”
朱鍔的神色沒有一絲變化。他繼續問道:“那將軍現在準備怎麼辦?”
江旭京盯着朱鍔看了半天,以摻雜着嘲諷的語氣說道:“趙醴部已經殘廢,倪思歸賈慶雲打順風仗是好手,可要拼死決戰,指望不上。我倒是想指望你麾下兩萬多快三萬人的護教軍,指望得上嗎?”
朱鍔的眼中閃過一抹瘋狂的光芒。他緩緩說道:“將軍,末將今天來就是爲了這個事情。”朱鍔忽然跪倒在地,大聲說道:“請將軍以大局爲重,讓我部斷後。”
朱鍔沉着聲音分析着戰場上的局勢。他們這十萬大軍是西凌鎮北軍司的主力,假如真地全軍覆滅在這裡。那鎮北軍司在今後十年裡不要說出擊,哪怕是彈壓鎮北軍司治下的百姓和部族都不夠,再加上東平從此能夠動用雲州在西凌境內的各種部署,東平自己的力量也不可輕視。可能整個西凌北疆從此不寧。而爲了西凌,江旭京必須要帶着他的兩萬精騎回去。只有江旭京在,才能讓西凌北疆安定。至於西凌和部族的所謂協議,既然現在雲州已經不存在事成的可能,那和部族的協議就是一張廢紙。一旦西凌北方軍力空虛,難免部族大軍不會把箭頭指向西凌。而整個西凌北疆,地確還需要江旭京。
朱鍔也知道,現在斷後的任務基本上和送死沒有什麼區別。他的護教軍兩萬多人。只有不到兩千的騎兵。而鐵雲騎、血麒軍都是機動力卓著的部隊。而且,護教軍所部裝備什麼地,和鐵雲騎血麒軍這些精銳部隊無法相比。連裝備和訓練不算差的趙醴部,倪思歸部都在血麒軍的面前栽了大跟頭,可想而知護教軍會遇到什麼樣的情況。如果朱鍔真地要爲西凌主力攔住敵軍,讓江旭京可以安然回到西凌,那朱鍔所部只有搭上全軍兩萬多將士的性命。
江旭京縱橫西凌北疆多年,的確見過許多悍不畏死的將領。但是。他從朱鍔身上沒看到任何一點勇將的特質。江旭京也見過各種各樣會在絕境下發揮出超強戰鬥力的部隊。但那些部隊毫無例外地有複雜的構成有無數的刺頭在平時鬧出各種各樣地麻煩,江旭京對於護教軍並不瞭解。他實在無法想像這樣一支平時溫馴如綿羊的部隊能夠承擔死戰直到戰死這樣的戰鬥。
“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江旭京沉聲問道。
朱鍔的臉上居然露出彷彿一切都理所應當的笑容,平靜地說:“護教軍是聖教諸位長老在西凌數以百萬計的聖教教徒中精心選拔,最基本的標準就是忠於聖教,忠於西凌。只要是爲了聖教,爲了西凌,我們甘心赴死,絕無二話。將軍,請將斷後的任務交予我,我保證護教軍絕不會讓您失望。”
江旭京沉吟了一下,說:“好,既然你這樣說。這個重擔就交給你了。你……可有什麼要求嗎?”
朱鍔地神色是溫和而欣慰地,他朝着江旭京深深一躬,說道:“將軍,末將別無所求了。能夠在將軍的麾下,死在戰場上,已經是末將作爲一個聖教教徒地莫大光榮。雖然朝中有國師和幾位大人爲聖教辯解,但西凌滿朝文武對我聖教多有誤解。而軍中,更是視我道明宗爲虎狼。……希望,將來有機會的時候,將軍能爲我聖教分辨一二。”
朱鍔離去之後,江旭京的臉上幾種神色交織着,重合着,漸漸疊成了一抹自嘲。這是什麼樣的世道。兩萬人的血麒軍讓他的十萬大軍束手無策倉皇潰退,騎兵衝不潰步兵,主力部隊顧身惜命而雜牌部隊卻敢主動拼死斷後……最諷刺的莫過於原本看起來極爲良好的局面,就這樣被血麒軍橫插一腳,以漂亮的一戰而瞬間扭轉……
稍後,護教軍的營地裡傳來“天之蒼蒼,地走八荒,道心不滅,明性爲王”的歌聲。歌聲里居然滿是喜悅。這歌聲,在冷笑着的江旭京聽來,尤其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