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的時候,大約凌晨五點,王鷹被一個梳兩條辮子哼着歌子上班的環衛女工發現在南明河流向城郊處的堤岸上。
那年輕姑娘以爲他在河畔睡着了——經常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流Lang漢,或者是酒醉的男人,在河畔酣眠是他們的樂事。特別是進城的苗族漢子,以他Lang漫又豪放的民族性格,用藥材或皮草換了城裡醇香的白酒後,隨意拉住某個投緣的陌生人就一醉方休,然後在漫長的夜裡行走,走到哪裡倒下就在哪裡睡了。
過去王鷹就常在深夜下班後,被某個苗族漢子拉住喝酒。酒是裝在葫蘆裡的,一搖晃就發出神秘而混沌的響聲,漢子喝一大口,強迫他也喝一大口,然後搖晃着酒葫蘆唱山裡的情歌,唱到興致高漲,王鷹也把薩克斯管拿出來,兩人在路燈昏暗空無一人的城市街頭,一個吹一個唱,各是各的調,卻也古怪而和諧。最後酒酣盡歡,在哪裡分手在哪裡倒下也不知道。
那年輕的姑娘看這樣的酒鬼看多了。幾乎整個夏天,河畔、樹蔭、草地,都可以看到擁酒而眠的山裡人,他們的粗布衣服結實厚重,臉面胸膛古銅一般發亮,高鼻縱目,即使酣眠也流露出一個強悍民族的威風。曾經,在早年的時候,她的一個師姐就在凌晨上班的時候喚醒了一個沉睡的苗族漢子,兩人一見鍾情,他跟了她回去,留在城裡做了她的丈夫。
在這個城市裡,類似的Lang漫故事哪裡都會有發生。這個年輕的環衛工人,一個年青姑娘,在凌晨唱着她昨夜剛學會的港臺流行歌曲上班,她心情愉快,好心地將那些在河堤上熟睡的陌生人喚醒,因爲凌晨河裡的潮氣涌上堤岸,他們如果不及時起身,就可能落下風溼病。
她看見那在斜坡上伸展着長腿長臂的男人衣服鮮亮時髦,不象是山裡的漢子,感到奇怪,城裡人是不會這樣露宿野外的,還睡得這麼死!她有些生氣地上前準備用手裡長長的叉頭竹掃帚捅他,擡眼就看見他的捲髮散亂,頭顱枕在血泊之中。她驚叫起來,一個趔趄差點跌下河裡。
百花影劇院和省歌舞團樂隊的佣金已經付出,從電視臺請的兩個司儀還在討價還價,令李遙十分不快。定好了十八號彩排,但阿哈和王鷹沒有到位。兩人的突然失蹤,將李遙的不快上升爲怒火萬丈,他咬定他們在耍他。如果第二天他倆還是沒影兒,他就要請黑道上的朋友出面了。
天空從早上就開始下小雨。雨天山城一片迷濛,大街上凡是黃泥路都會氾濫着泥濘,雲貴人多待在家裡。街上人跡稀少,火宮殿就更沒有客人。李遙呆在辦公室裡,有些無所事事,困獸一般。他將細長的腿依然放在桌上,靠在高背真皮大班椅裡打盹,削薄了一般的鼻翼扇動着吸那天空裡的槐花香。槐花已經掉落得差不多了,雨一下,最後乾癟的幾朵小花也掉落地上,他聞到的,是潮溼的青苔的氣息。
這氣息令他有飢餓感,想一想,自己大半天沒有吃過一點東西。保鏢都給派出去了,整個三樓沒人。他吆喝幾聲,也沒見有人上前伺候,只好自己去到一樓的廚房。
廚房裡就一個師父在給唯一的客人做榨菜肉絲麪,聞到麪湯的香味他更加飢腸轆轆,面剛盛出來他就接過去了。一扭頭,看見阿哈穿着演出服蹲在臨河的露臺上。他一驚,麪碗差點摔了,忙上前,扳過她的肩,瞪眼一看,卻是面色蠟黃的麥黃。
“怎麼是你?”
麥黃給了他一個獻媚的笑,然後繼續往河水裡扔石子。
李遙皺着眉。麥黃一把年紀的人了,卻總是裝出小姑娘般的天真爛漫,令人牙酸。他生氣地問:“你怎麼穿着阿哈的衣服?那是她今晚要用的啊!”
他見她依然故我,對他不理睬,不禁把火發到她頭上,一把拽她起來。
李遙人瘦,力氣倒是挺足的,這一拽,麥黃就像陀螺一般在他手裡轉了幾個圈。
她不生氣,他倒覺得奇怪了,因爲她一直是個很計較的人,常常僅僅因爲服務員沒有表現出特別恭敬就和他們發生衝突,連他也要讓她幾分。
他瞪着眼瞅她,她卻媚笑着,就在露臺上手舞足蹈地唱起歌、跳起舞來了。
李遙叫:“瘋了!瘋了!”
麥黃卻仍舊笑嘻嘻地撲抓他:“掀起你的蓋頭來,讓我看看你的臉,你的臉兒紅又紅呀,好像那蘋果到秋天。你的臉兒……”
“真是瘋了!”李遙好不容易擺脫,扔下她,轉身走開。
下午,保鏢打電話來說找到王鷹了,在醫院裡,傷得很重,連人都不認識了。
“阿哈呢?有沒有跟他在一起?”
“沒有。是環衛工人送他上的醫院。”
李遙對王鷹的遭遇立刻猜出幾分:“還有活命已經不錯了!”
想着自己曾經想暗算阿哈,他還真有些後怕,那布依姑娘,和漢家姑娘的弱性子可不是一回事啊。
因爲少年時期的印痕猶在,李遙最怕看見傷口、看見血,所以不想去看王鷹。
一直沒有阿哈的消息。
李遙有些恍然,將頭天晚上的全部細節又回憶了一遍,認定如果不是王鷹自己多事,那受傷的就該是自己。
真是風雲突變啊!
這麼一想,他心裡寬慰了許多,打幾個電話通知取消晚上的活動,將損失減到最小。電視臺的兩個司儀又找了個熟人打電話來還是要討價還價,李遙罵了句粗口就將電話掛掉。折騰這麼久,事情了結了。他覺得口渴心躁,一口氣喝下兩瓶黃果樹啤酒,倒在沙發裡昏昏睡去。
醒來時已經是傍晚,火宮殿的營業高峰時間到了。但是今天李遙覺得疲憊,心神不寧,不想去一樓大門口迎接客人。阿哈失蹤,他很失落,這失落打擊着他,對以往慣常做着的一切突然想拋下,覺得沒意思。是的,沒意思,幾十年就在這城市裡生活,十多年整天就泡在火宮殿,河水的腥味,廚房的洗碗水味,和餐廳的辣椒味,舞臺上的蟑螂味……他真是什麼味都聞夠了。阿哈一定是厭棄了這地方,他也感到厭棄了。
他厭惡身邊的一切。他沒有着落,甚至沒胃口,連茶也不想喝。
窗戶光線暗淡,但他不想開燈,彷彿自己成了個害怕刺激的人。
麥黃還在三樓的露臺上唱歌,聲音嘶啞,傳到他耳朵裡,覺得簡直是不成體統。
“想得我腸兒寸斷,望得我眼兒欲穿。好不容易盼到你歸來,算算已三年。前三年,後三年,心上人何時還?左三年,右三年……”
她沙啞的嗓子唱這些老掉牙慢吞吞軟綿綿的情歌真是令他心煩。“她這是怎麼啦?”
本來爲保護嗓子,除了演唱時間,其他時間麥黃是從不會開聲的。
“她瘋了嗎?”他低聲罵。
他還想出去罵她,但忍住了。
她真是個白天的幽靈夜晚的鬼魂!最近一段時間來,他看着她就憋悶,而她,顯然還在無怨無悔的等待着,等他和他那個冷漠的、善於打持久戰的老婆離婚好娶她。她越是一副深情款款的樣子,他越是尷尬。更多時候她把一腔幽怨擺到臉上給他看,他感到惱火,儘量地迴避着她。
他在辦公室裡走來走去,幹什麼都沒半點心思,覺得很無聊。不想做事,就覺得還是應該去一趟醫院,說不定,阿哈就在醫院裡出現,那人可是她打傷的。她下手真重,真是個外表柔弱內裡剛烈的女子,李遙後怕之後,更加渴望她了。
王鷹躺在醫院裡昏迷不醒。貴州飯店旋轉酒吧樂隊的樂手們來看過他,醫生說,怕是要成植物人了?本來貴州飯店的老闆是要來看他的,聽醫生這麼一說,就不來了。
李遙跟在護士身後,在病房門口看到王鷹的樣子,有一種怪異的感覺,覺得他象死了一樣。童年的經歷仍有陰影在他心頭盤桓,他十分感嘆:人做什麼都不容易,可要死就真是太容易了,一個大活人轉眼轟然倒下,轉眼就無聲無息。
“小妹,有人來看過他嗎?”
護士說:“不知道哎,我才接班。也許有吧?”
“有沒有個姑娘來過?”
他想知道阿哈是失手傷人,還有蓄意謀殺。
“沒看到。”
他拉了個凳子坐在牀邊,仔細的看王鷹。王鷹雖然昏迷不醒,但臉色很好,是很健康的人的臉色。護士一走開,他就咋咋呼呼地說起話來。
“咳,哥們兒,你氣色不錯,躺在牀上養的吧?”
王鷹當然沒有動靜,連呼吸都沒有什麼起伏。他一邊說一邊撥弄一下王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這麼多毛啊,人家說你是老外真不是瞎編啊。”
王鷹的手指頭卻是細長的,看起來很細嫩,象少年人的手,潔白裡隱現微藍的血脈。相對比,李遙的手粗而黑,拇指和小指還留了長指甲。他有些自慚地收回自己的手:“瞧這手,你哥們真是不幹活的啊。”
他想等等,說不定阿哈會突然出現。
“哥們兒,你要就趕快醒來,要就別醒了,千萬……”
“你這人怎麼這麼說話呢?”護士一邊換藥一邊指責李遙,“我們醫院一直墊付着他的費用,都沒咒他,你是他的朋友,還這樣!”
“費用?”提到費用李遙警覺起來。
“是啊。他好像不是本地人,你是他朋友,是不是幫忙……”
李遙趕緊說:“這個嘛,再商量,再商量。”
“乾脆點嘛!”
“啊,我說了再商量嘛。小妹你先出去,我自個兒陪陪他。”
護士噘着嘴出去了。天已經黑了,她走前沒有開燈,故意讓這個精瘦又吝嗇的男人和昏迷的病人一同呆在黑暗之中。
“哎,老鷹啊,這次你和阿哈,給我造成了很大損失啊!”
他還想說什麼,窗外紅光一閃,他擡起頭,看見窗外火光將天空映紅了。
他撲到窗前,心裡有着不祥的預感。
“是火宮殿啊!”李遙發出了嚎叫,衝出病房。
走廊上,醫生和護士,還有些四處走動的病人在觀望,彼此說道:“對,是火宮殿。”
李遙撕心裂肺地叫着:“救火啊,麥黃!”他衝上了朝陽橋。
不遠的河對岸,火宮殿熊熊燃燒。在三樓的露臺上,一個穿着龐大晚禮服的女人身影,在火山上旋轉舞蹈,火光將她照得好像透明瞭。河這邊的一排窗戶被打開,出現了幾架望遠鏡。其實不用望遠鏡也可以看得清她的腰身和臉孔,以及她宮廷式的髮型。她的臉孔,透明、鮮豔又美麗,呈現出涅槃前的壯麗。
河岸上聚集了不少觀望的人。
“瘋子,是瘋子點火了!”人們彼此傳說着。
在火的頂峰,麥黃舞蹈着,還唱着歌,但是在樓房燃燒的噼啪聲,以及間或的爆響裡,她的歌聲越來越虛渺微弱,只有她的舞姿不被龐大的晚禮服羈絆,在越來越逼近越來越巨大的火焰的映照裡旋轉着,像在迷人的舞臺上一樣,激越又誇張。
那個夜晚,火宮殿成了火焰山,將南明河的水烤得滾燙,映紅了半個城市的天空。大火燒光了火宮殿樓前的那一排近百年的老槐樹,黑而禿的枝椏愣在半空裡如同水墨畫,再不會發芽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