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江玉琴仍然主管所有女生的軍事訓練。科學預備學校已經發展到五十六所，省會城市無論大小，至少設置一所。這天，江玉琴從布萊尼凱姆新港下船，視察位於當地的25號分校。不料剛下船，吳昌文就神秘兮兮地邀請她去家裡吃頓便飯。
到了吳昌文官坻一看，只有他和奧伊娜兩個人。後者一身主婦裝束，出出進進，從廚房裡端出自己製作的菜餚。
“你們這是……？”
“我們結婚了，別人不好意思請，你這個媒人我肯定要請。”吳昌文脹紅着臉，一點不像平時那樣激昂慷慨。
“天啊，你們結婚……你們倆？你們是辦過正式手續，還是隻同居？”
吳昌文比蘇吉拉納還大上一歲。他和陳慧珍離婚時曾經鬧得沸沸揚揚，很多人爲一對科學人的離異感到惋惜。吳昌文對科學的信仰如此堅定，現在卻在婚姻上轉了一百八十度。“她……她還是飛魚教徒吧？”江玉琴小聲問道。
飛魚幫不僅是幫會，還是當地民間信仰的準教會。船伕出海時要舉行儀式，請飛魚之神保佑，以前的幫會老大朱勒迪就是主祭人，現在換成奧伊娜。
“她還是，我沒讓她改變信仰。不過我們都是人到中年了，互相關心，互相扶持更重要。”
奧伊娜一直認爲是自己無意中害死前夫，十八年來堅持不再嫁。現在四十出頭，反而嫁給一個科學官員。“大姐，他嫌我不是科學人，不好意思傳出去，就連婚禮也不敢辦。”奧伊娜在江玉琴取笑着丈夫，甜蜜之情溢於言表。
吳昌文當年那樣激進，恨不能把民間宗教一掃光，現在卻娶了個信神的女人。“天啊，你到底有多大魅力，讓他這麼個男人都低了頭。”江玉琴調笑着女主人，也從心裡爲她高興。
“大姐別取笑了，我哪有什麼魅力。他需要女人，我需要男人，就這樣……”
江玉琴一拍巴掌。“我明白了，其實你們很相配，都是殺人不眨眼睛的人。”
“他？他也殺過人？”奧伊娜覺得江玉琴在開玩笑。吳昌文早早就戴上眼鏡，平時里斯斯文文的樣子。
“當然殺過，估計不比你少！”
江玉琴細數吳昌文的戰鬥經歷。在模範城大狩獵中，吳昌文抱着一挺速射槍，由於心情緊張，子彈打完了還死扣着扳擊，被戰友們調笑了好一陣。解決獅子會的戰鬥中，吳昌文親自開炮給新兵作示範。南方戰役打響，他以專家身份跟着第四師前進，在最後對紅石城的炮擊中指揮五門陸戰炮。
江玉琴摘下軍帽，指着帽檐上那個一手握筆，一手拿槍的軍徽。“別說他一個男人，在我們大會，你就是從圖書館裡遇到一個小姑娘，沒準開過艦炮，身上揹着十幾條人命。”
江玉琴和奧伊娜上過同一個男人的牀。不過有先有後，沒有情敵之間的嫉妒。攜手打到紅石城後，江玉琴曾擔心奧伊娜硬碰硬，遭遇鎮壓，飛魚幫淪爲下一個獅子會，還專門提醒過她。現在這個結果已經超過她最好的預期。這頓酒江玉琴喝得很痛快，她明白，這對夫妻一個是當地軍政事務最高長官，一個是最大民間幫會的領袖。他們能夠同牀共枕，這個省就能安定一半。
既然作了當地人的女婿，吳昌文更有必要給創造省的百姓找飯吃。城裡有帶槍的科學警察，海面上炮艇來往，當地局勢暫時還能安寧。但是如果脆弱的小農經濟不能提升，來一次饑荒就能動搖他們的統治。
可是，創造省被列入第二梯隊，五年內除了辦公和治安費用，別想從中樞得到投資。眼看北面在建設油田，南面女省長法利哈以海鹽爲原料興辦化工廠，自己這麼大片地方，卻什麼工業都無法興建。
怎麼辦？吳昌文的對策就是在大會報刊上尋找技術突破點。共和國沒有什麼新技術需要保密。敵方派了密探？那就讓他們知道好了。那幫蠢才既不能仿造，更無法抵抗。所以，大會報刊上很多篇幅都用來發表最新成果，或者方案構想。
就這樣，吳昌文看到了“科學力量號”的效果圖。
與邪教決戰的位置不是戰場，而是工廠和實驗室。從大狩獵開始，大會上下堅信這條原則。所以，兩姐妹的超級巨輪方案發表後，立刻吸引各路專家的目光。這次，她們不僅越過海軍司令保龍堅，也越過交通技術主持麥斯歐德。兩個年輕工程師獨自召集十幾名助手，把設計方案徹底搞出來。
紙上前景很美妙，專家的眼光卻很苛刻。麥斯歐德對於有人侵犯自己的領域非常不滿。“這得花多少錢？很多配套技術都是新的，要重新開發。同樣的經費，按照華生號的成熟技術造上十艘不是更好？”
“海軍要真正以遠洋爲目標，船越大越經濟。”塞西莉婭顯然考慮到各方面因素。“兩年半前我們出征南方大教區，動用三百多艘船。如果用‘科學力量號’運送同樣的官兵和裝備，只需要七艘！人力的節省、通訊的簡化，都不能同日而語。按照我的設想，這艘軍艦造出來就留着攻擊蓋婭城。它一旦下海，再配上幾艘小號軍艦，搭載兩萬名將士在南海登陸，蓋婭城指日可下。”
和一千二百年前不同的是，沒人質疑這麼大的船能否浮起來，會不會開得動，質疑焦點是它的實用性。塞西莉亞的母親就表示質疑。“這可不是多花點錢的問題，有可能是今年財政的二十分之一！這麼多錢放到一艘船上，萬一沉了呢？風險太大了！”
“媽媽，你得看到它的延伸價值。”塞西莉婭勸說母親。“打造一艘超級戰艦，能源、材料、軍事、通信，各種部門技術都能獲得很大提升。船廠工人，加上原料商和配套商僱用的工人，合計兩萬名，把兩萬個家庭捲入科學事業，讓他們一起期待巨船完工，這會是多大的社會影響。何況新船還可以培養大批技術人員，我們並不只是打造一艘，越造到後來越經濟。”
“好好好，賬算得比我清楚，我這個儲備局長交給你來當吧？”埃拉託娜颳着女兒的鼻子。
馬圖爾也不贊同這次工程冒險。“再生內燃機已經在進行中，內燃機早晚代替蒸汽機，我不主張在蒸汽機這種過渡技術上投入這麼大精力。”
塞米拉擺出數據來說服老師。“內燃機即使再生出來，第一步只能用在汽車上，然後是火車，最後是船。要製造能驅動兩萬噸船的內燃機，至少還要十五到二十年時間，這些年間我們需要強大的運力。再說，您可以把它當成內燃機船的實驗版，先用它積累駕駛巨型船隻的經驗。”
錢的問題自然揮之不去。財政部長當面拿出賬本，讓兩個晚輩看看今年的收支情況。“我和你媽媽想得一樣，這麼多錢凍結在一艘船上，風險太大。所以想造可以，資金別找我們要。”
新科學的綜合教育給予這代科學人寬廣的視野，塞西莉婭已經想到了錢的解決方法。“弟島上我們還有十萬多公頃土地。那裡已經啓蒙十五年，人心穩定，社會運轉正常。不妨賣掉那些地作爲新艦資金。”
科學大會是全境頭號地主，手中所有土地都在升值，然而佩什梅格早預料到她的想法。“一公頃都不多！到處要錢，從一號到五號工程，還有新城的基礎設施，弟島所有地皮我都列了出售計劃，專款專用。”
沒辦法，船設計得很好，但是錢的問題，她們還得另外想辦法。
在老一代專家裡面，兩個年輕女專家並非得不到支持。作爲塞西莉婭的養父，巴布魯表示大力支持。父女二人在家裡沒少討論這個項目。巴布魯認爲這樣的巨船如果形成系列，一艘船單是鋼板就得用兩萬塊。不光可以消化冶金廠的產能，冶金技術也能得到刺激而提升。
正式升爲軍械部長的穆塔裡甫也來電支持。“這麼大的平臺才能安裝射程一萬米的火炮。我計算過，邪教世界裡三萬人以上的居民點，有兩百多座位於沿海十公里內，它們都在這艘巨船炮火覆蓋下。如果要搶灘登陸，至少可以把掩護距離擴大到八、九公里，我們在全球任何地方都能建足夠大的灘頭陣地。”
張衝也從他的角度表示支持，他希望使用煤炭的地方越多越好。這個大傢伙出海一次就吃掉幾千噸煤，會是他最好的主顧。張衝與巴布魯的想法一致，這種規模的船隻要成功一艘，後面就會建造很多艘。“咱們國家四面環海，造船技術決定國運，我堅決支持！”
一時半會通不過，兩個女工程師就把方案發表在《科學前沿》上，尋求更多人的支持。沒幾天，遠在布萊尼凱姆的吳昌文就發來電報。
“請到我們省造！布萊尼凱姆外港留給你們建新船廠。”
電報裡講不清楚，吳昌文親自乘船來到曙光城，仔細看過造船方案，又向她們反覆請教各種細節。用工？物資？建造時間？最後吳昌文表態，全力爭取這個巨型項目在當地落戶。
如果一千一百年前的凱恩斯轉世，會發現科學大會裡面都是他的弟子。自從紀元初年，大會就靠興建工業項目帶動全域經濟，現在這個套路越玩越熟。“科學力量號”不只是一艘船，如果開工，從修建船塢開始，直到造船、機械、航運，會打造出長長的產業鏈。
吳昌文還有個私心，自從娶了奧伊娜，上萬名飛魚幫幫衆就把他當成新的老大，吳昌文有責任給這些兄弟們安排出路。如果拿下這個項目，至少吸引當地兩萬人就業，他可以把黑幫都轉化成工人。
“大叔，您能支持我們很感動。可是錢從哪裡來？”塞米拉飽受挫折，也是開門見山便談到錢。
“是啊，都說創造省是新區最窮的省。我算了一下，這條新船差不多是你們省三年財政收入。”塞西莉婭也被錢壓得直不起腰。
吳昌文淡然微笑，給她們亮出一個充滿創意的方案。以創造省未來十年稅收爲抵押發行省債，籌組船廠。他算過賬，科學紀元八年佔領兄弟，最初也是由弟島出人出資源去開發。六年來，兄島總產值增加八倍，僅進步城船廠一年產值就超過當年全島產值。六十萬人土裡刨食，創造的價值抵不過一家船廠。 шшш ●ttκā n ●CO
“我這個省無論人口還是幅員，都是兄島的幾倍。把錢集中到工業項目上，幾年後財政收入也是今天的幾倍。何愁還不上錢？”
科學大會從來沒發過債券，蓋婭真理教更是沒這個規矩。落後的農業經濟不需要複雜的金融形式，最多是百姓之間互相借點高利貸。政府債券是什麼意思？已經近千年無人知曉，是吳昌文手下年輕的管理專家們提出來的。
動議報到大會中樞，佩什梅格第一個反對。“十年後你的省政府還不上帳，還不是由大會解決？出了問題，受害的是大會聲譽。”
“財神姐姐，科學就是力量，你還小看這句口號？本省增速即使只有兄島一半，十年後也能還這個債。”
科學大會已經有幾千噸級的進步城造船廠，又在曙光城興建萬噸級製造廠，現在有人想造更大的船。以前是民間經濟力量與大會競爭，現在又是地方勢力與中央競爭。這個項目既然由創造省出資，收益肯定屬於當地，而從河灣小船廠開始，全部船廠的利潤都由大會中樞控制。
甚至，吳昌文身爲大會委派的省長，他要在地方利益和中央利益之間如何平衡？身爲新的民政主管，張道勳不敢決定這些叔叔輩之間的問題，便把矛盾上交給師傅。
下面爭論得這麼兇，蘇吉拉納自然早有耳聞，但是直到張道勳把問題報上來，他才決定介入。蘇吉拉納詳細詢問有關專家的意見，最後把兩個女孩叫到面前。“你們的項目我支持！兩位從現在起暫時離開海軍，把‘科學力量號’造出來。持反對意見的專家我挨個去說服。不過塞西莉婭，你知道我爲什麼支持這個項目嗎？”
“不知道。”
“是因爲支持你構想這個項目的初衷。遇到困難，不是想着和人鬥，而是想着和天鬥。這纔是我們科學人該有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