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看到金子淇這樣被蘇吉拉納押送回來,全寧梓既尷尬又擔心。他把稽察隊長拉到一邊,小心詢問:“她沒說什麼出格的話吧?”
“長上,至少案情記錄裡沒有!”
全寧梓拍拍蘇吉拉納的肩膀,看來這小子還會做人!他馬上招呼僕役,把哭鬧着的金子淇送給她的母親。瑣事纏身,他沒有時間管教這個叛逆的親戚。
“蘇吉拉納,你還是沒法休息,得馬上去趟治安軍監獄,他們查到一箇舊人叛亂分子!你要去看看,他們和始基派異端有什麼關係。”
蘇吉拉納口裡答應,心中叫苦,和殺生犯一樣,這又是他不願意碰的一類案件。
治安軍和稽察隊互不統屬,前者監獄裡關着普通刑事犯,坑蒙拐騙,姦盜邪淫之流。在監獄長引領下,蘇吉拉納來到治安軍監獄中的單人囚室,這裡關押最重要的犯人。囚室裡面蹲着一個人,打着結的亂髮蓋住臉面。聽見有人走過來,囚犯直起身子,一張慘白的臉對着來人。
若非事先知曉,蘇吉拉納很難把這個犯人當成女人,她有一副男人般寬大的骨架。儘管長時間虐待和營養不良讓她顯得瘦弱,身形還是顯得很高大。犯人已經年過三旬,表情陰鬱可怖,一身刑具把她鎖在牆上。
要犯名叫瑪莎•柳德米拉•波爾特耶娃,一個典型的俄羅斯族名字。不過在這個時代,民族不再關鍵。她最重要的身份是舊人,一羣不能進入新時代的人。這個身份世代相傳,永無更改。
柳德米拉是兄島中教區布政使家的女僕,因爲精通財務,又不需要發工資,被主人倚重,經常派她外出辦理事務。然而有一天,布政使企圖霸佔一箇舊人家的女孩,被柳德米拉撞見,情急之下拎起棍子,砸昏了主人。
舊人傷害新人,按例罪加一等。沒想到入獄後,竟有許多舊人前來求情。治安軍心知有異,遂調查柳德米拉平日行蹤,這才發現她借給主人採買、收租等事務四下游走,串聯不少舊人。所以,治安軍懷疑柳德米拉正在組織舊人造反。
蘇吉拉納向監獄長詢問此人身世。她出生在南方大教區,父親曾經是當地中層官吏,因爲站錯隊,投了始基派,後來被貶成舊人,發配到良心島。那個布政使曾在此島任職,從那裡調入本島時,帶着柳德米拉和幾名貼身僕人一起過來。所以,她在這裡沒有任何親屬。
“說她謀逆,有什麼文字證據嗎?”蘇吉拉納向監獄長詢問道。
“舊人沒幾個識字,能有什麼文字證據?”監獄長告訴他,自己抓了幾個爲柳德米拉求情的舊人,分別審問,查出她的不軌言行。
“那麼,她具體組織了什麼反叛行動?”
“暫時還有沒,不過,她一直在私下裡激發舊人的不滿情緒。至於行動嘛,我想那是早晚的事嘍。”
蘇吉拉納有了初步判斷,這根本不是什麼反叛者。柳德米拉襲擊一名新人,還是官員,按律要判重刑,但罪不致死。布政使懷恨在心,要致她於死地,所以纔想把罪名弄大。
真理紀元8年,公元2038年6月15日,真理教宣佈所有已經歸順國家的居民爲新人,人類中尚未臣服的那部分就成爲舊人。這兩種身份世代相傳,永不更改。後來,真理教又陸續發動三次外戰,還有五次全球規模的教會內戰,更有許多次波及數個教區的治安戰。每次都有人因爲站在失敗者一方,事後被定爲舊人,從此世世代代淪爲賤民。
這樣,積累到真理紀元998年,世上約有七分之一的人頂着舊人的身份。最後一批便是東海大叛亂中被鎮壓的一派,柳德米拉的父親就在其中。兄弟兩島上也生活着12萬舊人。他們不能擔任任何官職,原則上不能從軍,不能進入學校接受教育。舊人與新人同罪不同罰。如果雙方發生衝突,新人網開一面,舊人罪加一等。舊人也不能與新人混居,只能住在村鎮邊緣指定地區,耕種次等地塊。由於舊人的後代也算舊人,幾乎沒有新人家庭願和他們通婚。如遇天災,官方都是先救助新人,有剩餘物資纔會幫助舊人。
凡此種種,劃出了一個多達兩億人的賤民階層。最要命的是,舊人後代無論對蓋婭真理教表現得如何虔誠,怎樣苦修,都無法擺脫舊人身份。
於是,天下稍有風吹草動,總會有舊人聞風投奔,以求新生。972年大叛亂中,東海大師宣佈只承認真理紀元8年,由教祖本人主持劃定的舊人,後面近千年間歷代教主確定的舊人身份均不作數。當時便有千百萬舊人加入他的陣營。隨着叛亂被鎮壓,教會對舊人的管制又擰緊了幾分。
蘇吉拉納自受訓起,就要巡視舊人家庭,見慣了這些人唯唯諾諾的神情。他們總是低着頭出門,在擁擠的街巷裡遇到新人會自動閃到路邊,垂手站立,等着新人們先走過去。祖輩是祖輩,孩子是孩子,對這些舊人的境遇,蘇吉拉納深感同情。但也只能是想想而已。職責所在,他必須防備這些人與悖教勢力同謀。
“教兄,你看,什麼時候把她移交給你?”監獄長打斷了蘇吉拉納的深思。
移交的前提,就是承認此人犯下悖教大罪。“哦……我覺得你們還要再審審。也許,她只是私下裡發發牢騷。”
雖然口稱“教兄”,但是監獄長已經四十多歲,見過很多犯人。憑經驗,他就斷定這個人有問題。“一個外地來的僕役,私下串連那麼多人,她要沒有謀反動機纔怪。只是暴露得太早,沒抓到她的把柄而已。”
蘇吉拉納還在想法拒絕。“人關在你這裡最好。咱們兩島很少有悖教犯,我那裡的監管條件比你們差很多。萬一潛逃或者病死,咱們都不好交待。”
推來阻去,蘇吉拉納也沒在移交手續上簽字,柳德米拉的罪名暫時沒有升格。“你覺得,她不是異端或者異教?”監獄長比蘇吉拉納年長十幾歲,時常忽略必要的禮貌。
“我覺得就是普通民事衝突,導致傷人。”
“隊長,你可別高看他們。”監獄長收起移交文件。“沒聽說嗎,舊人生來就只能幹兩件事——男盜女娼!”
這話蘇吉拉納當然聽說過,但那不是他的想法。
然而,沒幾天就從治安軍那裡傳來消息,有人從地下河道里挖穿地面,劫走柳德米拉!蘇吉拉納匆匆趕到現場,發現劫獄手法十分老練,來人用利器剪斷刑具時,居然沒驚動走廊中的獄卒。
蘇吉拉納驚出一身冷汗,自己一定看走了眼,柳德米拉絕沒有表面上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