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瑞輕笑出聲,“黎兒,你可知自己既飄渺又淡然的性子和盈夏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只是黎兒更多了幾分平和,沒有盈夏的孤傲。
卿黎一怔,淺笑不語,實則其實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而自己又是站在什麼樣的立場。
她很是不解。看父王的樣子分明是難忘至斯情深不移,那當初又爲何還娶了人家的庶妹?
看得出卿黎的疑惑,凌瑞只是笑笑。
有些事情不便於說,而且這孩子雖然足夠的聰明,卻同樣足夠的慵懶,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她可不會浪費心力去多想。
凌瑞起身走到一處紗簾旁,透過紛飛的白紗看湖面盪漾的微波,眸中光芒明瞭又滅,思緒也是飄飛了很遠。
似乎是想到了好玩的事,他突地低笑說道:“辰兒小時候最喜歡粘着他母妃了,那個皮小子貪玩得很,可沒少做讓本王頭疼的事!”
低低的聲音有點像是喃喃自語,明明是笑着的,可聽在卿黎耳中卻覺得有莫大的哀傷。
他頓了頓,臉上的笑容更爲苦澀了,幽幽嘆息着:“盈夏去世後,辰兒就變了,自請前往戍邊,誓要讓自己百鍊成鋼。那一年他才十二歲,說起來,也是本王對不住他……”
凌瑞搖着頭,語氣裡帶着驕傲,也有一個父親對兒子的心疼。
這樣的一番話,讓卿黎不禁眉間輕鎖。
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剛經歷過喪母之痛,就自請戍邊?
那樣的苦寒之地,就是成年男子都可能無法忍受,他一個養尊處優的世子,居然做出這樣的選擇!
是痛到麻木,想通過在那種槍林箭雨裡的廝殺鍛鍊,用身體上的苦難疼痛,將自己悲傷的一面封閉起來嗎?那麼多種方式,他爲什麼要選擇對自己最殘忍的一種?
卿黎想起那日在萬香樓上初見他的場景。生冷剛硬,霸道內斂,時時刻刻的提防和進攻姿態,每一點似乎都在向她展示他那十年中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
世人都說世子爺英武神勇,十五歲開始領兵殺敵,至今仍無敗績,被尊稱爲戰神,卻原來,他也不過曾經是個歡快活脫的孩子而已。
說不出心中是何感覺,但是她想,像凌逸辰這麼驕傲的人,絕不會需要別人的同情或是憐惜的。如今自己,不過是有些感慨罷了。
“父王和我說這些做什麼?”怎麼覺得他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凌瑞淡笑,明銳的眼淡淡瞥過卿黎,忽的認真說道:“黎兒,給那孩子一個機會吧,他孤單很久了!”
辰兒對這丫頭的留戀,他都注意到了!
這兩人在其他人面前裝裝樣子也罷,可真以爲他老了,看不出他們是貌合神離嗎?
不對,或者應該說是襄王有意,神女無心……
睿智的眼神讓卿黎避無可避,她便乾脆淡笑着迎上,毫不避諱地看向他,“父王,我有我的堅持。”
清淡的眸中是一片沉靜,沒有惶恐、不安、無知,平靜地如一汪清泉,素淨地幾乎淡去,那一身素衣在風中清揚,好似要隨時乘風離去。
凌瑞幾乎一眼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好像在透過她的眼睛看另一個人,低淺的聲音傳到她的耳裡:“自由而不羈的靈魂,容不得有任何牽絆。”
原先還能夠彎眉淺笑淡然與之對視的卿黎,瞬間如遭雷擊一般愣在了原地。
父王他……居然知道!
卿黎張了張嘴,正想說些什麼,卻根本無從開口。耳邊只剩水流嘩嘩之聲,不時有清風拂過帶動白紗飛舞。
凌瑞走至那張紅木躺椅旁,眸光不知在溫柔注視着什麼,“盈夏也是如此,不屑權貴,不慕名利,鍾愛山水,甚至有些憤世嫉俗。”
嘴角微彎,他和藹慈祥地望向卿黎,“不要輕易給那個孩子判了死刑,你若不去嘗試,永遠不會知道他會爲你做到何等地步。”
他也曾願意放棄一切,只是可惜,還是晚了一步。而今,他願意相信自己的兒子,辰兒是絕不會步他的後塵,也斷不會讓他失望的……
卿黎秀眉蹙起,大腦仍處在放空階段,還未來得及細想,突然一聲壓抑的輕哼響起。
擡眸望去,便見凌瑞已經半跪在躺椅旁,手緊緊抓着扶椅,消瘦手掌上的青筋突起,看得出來他此時的痛苦。
“父王!”卿黎快步走到他身邊,將手指搭到他腕間,下一秒,眉間的褶皺便再也拂不開。父王這毒……
凌瑞忍了一陣,臉色都蒼白了幾分,鬢角微白的碎髮也被汗水浸溼。
他收回手,不以爲意地揮了揮,“沒事,過一會兒就好了。”虛弱的話已經幾乎用盡了他的力氣,開始大口喘着氣。
最近這疼痛已經是越來越頻繁了……
卿黎微愕,還想說些什麼,凌瑞卻開始下了逐客令,“你先回去吧,好好想想本王今日說的。”
他已經極爲疲憊,現在的狀態再也談不下其他,只得勉勉強強躺到躺椅上,閉目不再看她。
但願今天所說對黎兒有點用吧,他也只能夠幫到這個地步了……
蒼白的臉上已經刻上了皺紋,額角鬢髮都開始花白,卿黎怔怔地望着凌瑞消弱的身形,五味雜陳。
父王年輕之時也是個才華橫溢風姿卓絕之人,如今這般飽受痛苦,只是爲了卸去皇帝戒心,好爲凌逸辰鋪路……
都說父愛深沉如山,確實不假。
心中驀地升起一絲孺慕之情,卿黎鄭重說道:“父王,我會治好你的。”清雅的嗓音雖淡,但其間的自信堅定卻不容置疑。
凌瑞依舊閉着雙眼,好像沉睡了一般,不予作答。卿黎也不再打擾,小聲離去。
這個地方,該是父王最後的心靈寄託所在了,她以後還是不要來了。
按照原路返回,依舊是滿目的翠綠,只是此時,她再沒有來時的輕鬆明快,反而覺得單調壓抑起來。
“你若不去嘗試,永遠不會知道他會爲你做到何等地步。”
凌瑞的話又一次響在耳側,她腳步一緩,停了下來。
頭頂朦朦朧朧的陽光籠罩,在松林間忽明忽暗,像極了新婚那晚龍鳳雙燭的光焰。
猶記得那日假寐之時,她清晰地聽到了凌逸辰說的那句認真。如今再次想來,竟開始覺得煩躁不堪!
袖下的雙手緊了又鬆,卿黎倏地苦笑自嘲。果然她還是遲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