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門關外,大雪紛飛。
小破廟裡的半扇門嘎吱作響,絲毫擋不住門外的風雪。滿是灰塵的殿內空蕩蕩的,只一座缺了角掉了漆的佛祖像立在中間,看着有些慈眉善目,也不知是哪位神仙。
佛像面前,一個穿着破爛單衣、凍得渾身發紫的灰臉婦人,正將一件破爛棉襖蓋在躺在地上的小孩子身上。那孩子乾瘦乾瘦的,原已經穿了件破爛棉襖,又蓋上這婦人的破棉襖,竟遮了個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不足巴掌大的小臉,已經微微發青,似乎已經沒有出的氣了。
灰臉婦人卻也不在意,將孩子渾身裹好,冰冷的手摸上孩子的臉蛋,眼中流露出慈愛來,彷彿魔魘了一般喃喃低語起來:“全兒,孃的好全兒,娘知道你累了,累了就睡吧,睡醒起來,娘就給你燒你愛吃的紅燒豬蹄,燉的爛爛,可香了。”
她拉了拉孩子身上的衣服,沒有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又擡頭去看那佛像,那佛像嘴角微微揚起,似乎在微笑着安撫她。
“佛祖,人活在世上,原來真是是各有各的命。”灰臉婦人慢慢躺在了孩子身邊,緊緊抱住他,雙眼卻還看着那佛像,“我掙了一輩子的命,卻原來一切都是枉費,我還是活在這地獄,連我的全兒也要跟着我下地獄了……”
“要是有來世,我不爭了,認命了,只叫我的全兒,下輩子投個好人家,別再遭罪了。”灰臉婦人將自己的臉貼在了孩子身上,慢慢閉上了眼睛,沒有看見殿內一閃而逝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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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娘,您放手吧,姨娘已經走了。”一個十六七歲的青衣丫頭使着勁掰着一個七八歲小女孩的手,只盤算着快點完成夫人交代的事情,好回去討賞。
一陣刺痛終於驚醒了愣住的沈碧曼,她呆呆的看着自己手臂上被青衣丫頭劃出的血痕,一時間竟分辨不出自己在哪裡。
這麼小的手,是她的手?!
沈碧曼有些疑惑的摸摸自己,發現自己竟然變成了一個小孩子。
這是在做什麼夢呢?
手臂上的劃痕微微刺痛,又提醒着她不像是在做夢。
面前這個青衣丫頭指揮着幾個小廝,將牀上的女人胡亂用草蓆包了,正打算擡出去,轉身看見沈碧曼還站在牀邊擋着,就一把將她推到了牆角去。
小廝們擡着草蓆,匆忙之間連那女人的臉露出來了都沒有發現,只一刻不停的往外走,一下就出了院門,往侯府後門去了。
那張臉,好生熟悉……
沈碧曼轉動這僵硬的脖子,看着這昏暗的屋子,那青紗牀帳,連着那繡着梅花的枕頭,都看着有些似曾相識,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她和姨娘一起住的時候的屋子。
是了,她的親生母親,不是夫人,而是父親的妾侍。
沈碧曼突然想起了那個剛剛被擡走的女人,那可不就是她的姨娘!
姨娘,姨娘!
她心中一痛,忙跑出院門,連腳上掉了一隻鞋子都未察覺。
沈碧曼知道,像姨娘這樣的身份,也就是裹了草蓆,隨便找個墳頭下葬罷了。
她剛跑到後門,就見那些小廝已經將姨娘扔在一輛板車上,趕車的秦叔正要走了。
“等等,等等!”沈碧曼衝了出去,想撲在牛車上再看一眼姨娘,卻被跟着追過來的青衣丫頭扯住了。
這青衣丫頭正是姨娘房裡的大丫頭春花。
沒孃的孩子像根草,她的娘雖然只是姨娘,但也是主子。如今姨娘不過去了幾個時辰,春花這丫頭竟敢這樣撕扯她,可見這人何等涼薄。
“大姑娘,你別叫了,你姨娘早就嚥氣了。”春花抓着沈碧曼,任她怎麼掙扎都不放。
秦叔倒是個老實人,可憐她小小年紀沒了姨娘,這樣追出來喊着,到底沒忍心就這樣走了,就將板車停在門口。
沈碧曼見板車停住了,使勁了全身力氣掙脫了春花的手,急忙撲在牛車上,又是一通大哭。
秦叔見她哭的傷心,好生勸了幾句,說眼淚要是滴在姨娘身上,怕她走的不安心。春花也站在一邊不痛不癢的勸了幾句。
到底不能耽誤姨娘下葬,沈碧曼也只好慢慢收了自己的眼淚,又從自己荷包中倒出個花生形狀的銀子給秦叔,交代他給姨娘買副好些的棺材,找塊好地葬了。那花生銀子還是過年的時候,姨娘特地給她放荷包裡的,原有一對,另一個早就在姨娘生病的時候用掉了。
春花見了那銀子,瞪大了雙眼,忙扯扯沈碧曼的袖子,想把那銀子拿回來,卻被沈碧曼狠狠的瞪了回去。
秦叔也不管春花那嫉妒的樣子,一甩鞭子,趕了車子走了。
春花見銀子沒了,心裡很不得勁,也不請示沈碧曼,扯了她手臂就往回走。沈碧曼正尋思着自己怎麼又回到了八歲的時候呢,也沒有在意春花將她的手臂扯得生疼。
明明記得自己是在破廟裡,想必應該是和全兒一起被凍死了,現下卻又回到了小時候,也不知是不是因爲她在佛祖面前許願,那破廟裡的佛祖顯靈了。
想到全兒,沈碧曼又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她的魂回到了小時候,也不知全兒是不是去投了個好人家了。
她偷偷抹了抹眼淚,又擡頭打量春花的樣子,姨娘病沒了,春花卻還塗抹着胭脂,戴着花,想必在生前也沒花上多少心思照料姨娘。姨娘風光的時候,也沒虧待她,現在她卻是這樣的做派。
春花是這樣,可這宅子裡的下人,又哪個不是挑着軟柿子捏呢!
沈碧曼依稀記得自己還小的時候,姨娘年輕,很得父親的喜歡,雖然夫人看不順眼她們娘倆,但宅子裡的下人卻也是捧着她們伺候。後來姨娘生了病,一病就是大半年,臉色漸漸差了不說,身子漸漸也不頂用了,父親當然也不喜歡來姨娘這了。
後來的日子,就像是掉進了地獄裡一般,下人們捧高踩低,對她這個大小姐不好明着作賤,對姨娘卻糟踐極了。她就算是用盡了自己全部攢的銀子,也沒能換來姨娘多活上幾天
前世她一門子心思想着姨娘生前的教導,樣樣都要爭風頭,爭第一,甚至嫌棄夫人替她選的那些夫婿都不好,硬是搶了夫人爲妹妹看的夫婿人選。
她卻沒想到,那男人看着一身明月,其實就是個趨炎附勢的小人,只是看上了她永毅侯府大小姐的身份。剛成婚的時候,事事都順着她,可當知道她只是個庶女之後,態度就變了,不但對她又打又罵,還當着她的面說,當初想娶的是她妹妹。
那男人也不看看自己這樣的小人嘴臉,竟然還嫌棄她不是嫡女。雖然看清了那男人的嘴臉,但是嫁都已經嫁了,連兒子都有了,想想爲了兒子也就忍了,任憑他小妾一個一個往家裡擡,她帶着孩子關起院門來過日子就是。可惜到最後,她連這樣的日子也過不成了。
春花拉着沈碧曼回到院子裡,卻見夫人身邊的大丫頭錦繡正站在門口等着。
“喲,錦繡姐姐,您怎麼來啦!”春花忙鬆開抓着沈碧曼的手,順便偷偷的將她的衣服快速整了整。然而這一切卻逃不過錦繡的眼睛。
“夫人讓我來帶大姑娘過去呢。”錦繡着沈碧曼一張小臉哭的通紅,就拿了帕子給她擦臉,“怎麼哭成這樣呢?”
“錦繡姐姐,你也知道的,大姑娘一向喜歡粘着姨娘,這姨娘去了,她還不哭的傷心嘛!”春花聽錦繡說要去見夫人,就忙拉着沈碧曼到屋裡洗了臉,又給換上乾淨衣裳,重新梳了頭髮。
重新打理一番之後,沈碧曼整個人清爽不少,只餘一雙眼睛和臉上紅紅的,看出剛哭的傷心。
錦繡牽着沈碧曼往夫人院子裡去,春花也不甘落後,急忙拉了沈碧曼的另一隻手跟上去。開玩笑,她要是不學聰明點跟去伺候大姑娘,難道要去洗衣房裡洗衣服麼!
剛進了夫人的屋子,就見沈碧瑤上前來拉自己往房裡去,夫人正坐在窗邊榻上喝着茶。
“我都和母親說了,姐姐的姨娘沒了,一個人住也孤單,不如搬來和我一起住,兩個人一塊說話也熱鬧些。”沈碧瑤一雙眼睛水汪汪的,看着沈碧曼像是憐惜又像是同情,滿眼的真誠,一點沒有作秀的樣子。
說也奇怪,永毅侯府一家子人都個個不是吃素的,偏養出個女兒來,一副良善心腸,也不知是像了誰。她雖是姐姐,卻只比沈碧瑤大幾個月,沈碧瑤卻一口一個姐姐,也不嫌麻煩。
沈碧曼看着妹妹,一張清麗的小臉,隱約已經有些美人的樣子,再加上她長大以後的曼妙身姿,也怪不得那些公子哥個個都想着娶她了。
前世沈碧曼嫉妒妹妹長得比自己好看,所以對她的示好是一點都不理會,還處處給她暗地裡使小絆子。現在想來,她那時候肯定是魔障了,腦子裡全都是姨娘的教導,卻從沒有想過,對她那樣好的姨娘,其實也是有做錯的時候。
若是當時和妹妹關係親密些,有妹妹幫着說話,想必她在府裡的日子也不會那麼難過,夫人替她選夫婿的時候,也不會那麼隨隨便便。
可惜這些道理,她上輩子明白的時候,已經晚了。
沈碧曼給沈夫人恭恭敬敬的行了禮,叫了聲“母親”,只老老實實在旁邊站着,不敢和沈碧瑤一樣往榻上坐。
沈夫人看着和善,可她知道,夫人不是好惹的,光看府裡只她一個庶女就知道夫人的厲害了。她姨娘能在府裡張揚那麼久,也只是憑着父親喜歡,再加上夫人爲着自己的好名聲,懶得收拾她們罷了。
過幾日,父親就會發話,叫夫人把她記在名下,但是,夫人一向不喜歡姨娘,她又不安分,所以夫人一直都在暗中打壓她,到了該出嫁的年紀,也不叫她出去見客。
沈碧曼想着,這一世,她要是安安分分的聽夫人話,又和妹妹親密些,想必活得不會像上一輩子那樣痛苦了。
“曼兒,你姨娘生前雖和我不怎麼對付,但你也是侯爺的女兒,也叫我一聲母親,只要你以後安安分分的,我也不會爲難你。”夫人吹吹自己手裡的普洱茶,斯條慢理說着,眼睛雖沒有看着沈碧曼,卻已經叫她快出了一身冷汗。
這是在警告她以後不要出幺蛾子呢!
“是母親,曼兒謹記母親教誨。”沈碧曼收斂心神,恭恭敬敬的應了,想了想,心下又鬆了口氣。夫人好名聲,只要她不出亂子,想必夫人爲着自己的好名聲,也不會把她怎麼樣。
“母親,姐姐還在傷心呢,母親也不安慰安慰姐姐。”沈碧曼無奈的努努嘴,又去拉着沈碧曼往榻上做,沈碧曼見夫人點點頭,這纔在榻上坐了個邊。
夫人見狀,暗中點點頭,想着那姨娘不懂事,教出來的女兒倒是知道分寸。知道分寸纔好呢,省得她還要費力氣打壓庶女!
“曼兒也不要哭了,沒得哭壞了眼睛,要是想孝順你姨娘,多抄寫經文燒給她就是了。”沈夫人這麼一說纔想起來,沈碧曼似乎還未開蒙,也不知道她那個姨娘有沒有教過她認字了,遂又問:“你可識字認字了?”
“認識幾個字,也不大會寫。”此時沈碧瑤應該也纔剛剛開始正式唸書寫字沒兩年,沈碧曼再不想像前世一樣,事事都要比過沈碧瑤,因此只說自己沒怎麼學過。
“侯府的小姐怎麼能只認識幾個字呢!”沈夫人心裡想着,到底是姨娘,渾身見識就是短,養個女兒只知道給她吃喝,“這樣,你休息個幾日,再和瑤兒一起去女先生那裡上課,邊學邊抄經文就是了。”
沈碧曼面上只是點點頭,心裡卻是掀起了大波瀾。
家裡請的女先生是宮裡出來的姑姑,是沈夫人花了大價錢,且走了門路才請來。不僅教沈碧曼唸書識字,教琴棋書畫什麼的,連沈夫人也會去請教些宮中禮儀,免得和貴人見面的時候失禮了。
前世沈夫人沒有這樣主動的說讓沈碧曼跟着去學習,還是沈碧曼偷偷慫恿了沈碧瑤,說她一個人上課太無聊,硬是要和沈碧曼一起上課,沈夫人這才鬆口答應的。
看來只要對夫人恭恭敬敬,守着自己本分,夫人也會高擡貴手,不會爲難她這小丫頭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