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回到陸家嘴匯豐大廈,天仁下車,竈王爺上車。

玲兒和竈王爺帶上丹尼斯和比爾去瘦老闆的炳榮公司。

別克商務車一開進炳榮公司大門,丹尼斯透過前窗看到一個老頭子從辦公大樓跑出來,尾巴掄圓了,把他跑過的地面立刻掃得乾乾淨淨。

老頭子跑來丹尼斯車門邊,爲丹尼斯開了車門。

丹尼斯嚇一跳,眼前兩排金牙金光閃閃,眩得自己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丹尼斯手捂眼簾下了車,偷眼一看老頭子,差一點笑出聲來。

我丹尼斯一米八的身架,面前的老頭子好像比我還要高?老頭子毛重大概有四十八公斤,但骨頭不會少於三十公斤,衣褲皮鞋又佔去兩公斤。嘿嘿。怪不得比爾叫你瘦老闆?這麼瘦的人,打屁多半打不響,座墩兒上沒肉,夾不穩,腹內濁氣能夠向體外自由流通,頂多噗一聲放個啞屁,啞屁往往最臭。拜託,這個時刻你可千萬別放啞屁,本人是個紳士,可不好當着你的面捂鼻子。

瘦老闆本紹興鄉下一農夫,他跟着上田,捲起了兩條褲管子,洗乾淨兩條泥腿子,草鞋一扔,換上了一雙膠鞋,挎上個揹簍,開始走街串巷叫賣,賣些針頭線腦的小商品。

後來,揹簍裡的東西越添越多,他換成個自行車筐。

自行車筐裝不下了,他換成了個摩托車筐。

摩托車筐裝不下了,他換成小貨車。

小貨車裝不下了,他乾脆換成了火車。因爲,他由零售升級爲批發啦,生意做大啦。最後在紹興柯橋,二郎腿一翹,當起了坐商。

他也由一箇中年農夫變成了一個老頭子。

他腳下的膠鞋也跟着換成了老人頭,擦得鋥光瓦亮,晚上不開電燈也會反射亮光,房間裡用不着再開燈。

他的頭髮也早已經從亂髮如鴉巢梳理得像大文豪寫的文章,條理分明,紋絲不亂,噴的是進口摩絲,打的是進口髮蠟,螞蟻要想爬上去,也得拄柺杖;蒼蠅要是停下來,肯定栽筋斗。

前些年,在老狼王組織的一次招商引資項目洽談會上,瘦老闆看中了沙灘車生產項目,來到浦東吳村,租了塊地,建立起了他的根據地——上海炳榮機械製造有限公司,專門生產沙灘車。

在長期走南闖北的遊擊商戰中,瘦老闆早練就了兩個本事:

第一,辨颶風於秋毫,瞬間捕捉戰機——練就了一個狼鼻子。

第二,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練就了兩條狼腿子。

前不久,老狼王接到比爾要老狼王幫他介紹沙灘車生產廠家的請求郵件,經玲兒翻譯後,一看內容,正好跟瘦老闆的企業對上口,就把瘦老闆的公司介紹給了比爾。

丹尼斯下車,玲兒稍作介紹後,瘦老闆頭前帶路,一隻手臂成了移動標杆,放不下來,一直指向辦公樓會客廳,邊走邊向丹尼斯介紹:“我們公司專業生產汽動滑板車、跑車,越野車,小木蘭車,迷你沙灘車,大排量沙灘車。產品遠銷日本,美國,歐洲,員工有好幾百人,廠房兩萬平方米。公司年營業額好幾 十個億。我們通過了ISO9001,也通過了CE驗證。比爾先生,單子發我這裡,你儘管放心。”

玲兒一邊翻譯,一邊心想員工哪裡有好幾百人?你瘦老闆的話就像拋到水裡的老饅頭,灌了水,長了個兒,比原先漲大了好幾倍。

走到會客廳,待客人落座,瘦老闆問玲兒:“怎麼馬先生沒來?”

“馬先生好意思來嗎?”玲兒反問。

“客人是我爲你請來的,不關馬先生的事兒。當然,是馬先生介紹的。”竈王爺橫暴暴插一句。

“嘿嘿嘿。” 瘦老闆要上前向丹尼斯恭呈自己的名片。

丹尼斯手一擺,瘦老闆只得碎步退回,可不敢立即就座,依然弓背彎腰,像個蝦米。

玲兒生了氣,覺得瘦老闆太丟中國人的臉,指示瘦老闆:“你也坐下。”心想,這可是我們中國人跟美國佬平等的生意談判,你給我把腰桿挺直了,要像人家吳老闆那樣。

瘦老闆奉旨坐下,嘴裡金光一閃,說:“上次我們的貨,嘿嘿嘿。”

丹尼斯答道:“我們後來檢測出問題出在發動機上,不談這個不愉快的話題吧。我這次來上海順道拜訪你,就是想看看比爾當初到底是向一傢什麼樣的工廠下的訂單?”

瘦老闆心裡升騰起希望,現在廠裡等米下鍋,吳村村委會追討土地租金;前一段時間,跟吳悠公司吳老闆談轉賣工廠價格又談不攏。正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前幾天範書記打來電話,說是想辦法幫你把原來那家美國客戶又請回來了。

瘦老闆彷彿落水的人忽然看到眼前飄來一個救生圈。

瘦老闆怯生生請求玲兒:“玲兒大姐。”

“什麼大姐?”玲兒怫然。

瘦老闆趕緊改口:“玲兒小……姐,請您幫我問問客人,他們還有可能向我這裡下單不?”

玲兒轉頭問丹尼斯。

丹尼斯起身,說:“走,看看現場。”

丹尼斯拉開了虎步。

瘦老闆頭前帶路,一條手臂再次成了移動標杆,一直挺着直挺挺往前推進;又像一支出弦的箭,弓着的背恰好是弓背,箭一出弦,竟把弓也拉着往前跑。腳下走的是拳法上中規中矩的雞步,扭腰別臀,欺身而進。

到了車間。丹尼斯一看,倒也乾淨整齊,也有幾個工人在忙碌。丹尼斯走到一臺銑牀邊上,躬身拂開灰塵,仔細辨認出廠銘牌。

比爾頭湊上來,怯生生地問:“能看清楚嗎?”

“好像是1980,MADE IN CHINA。走,上去,不看了。”丹尼斯彷彿是個老中醫,伸手一搭脈就知道對方五臟早已腐爛,小聲告訴比爾,“是用中國設備爲我們生產的產品,難怪要出問題。”比爾哪裡有如此道行,慚愧自己當初是個外行,稀裡糊塗就向瘦老闆下了訂單,蔫妥妥跟在丹尼斯屁股後。

一行人又進了會客室。

丹尼斯對瘦老闆道出診斷結論:“目前,不考慮再向你這裡下單。”

玲兒及時翻譯,翻譯完了,補充道:“客人的意思只是說現在暫時不下單,沒說以後也不下單。瘦老闆,你可聽明白了?”

“我插一句,” 竈王爺再次橫暴暴打斷玲兒,“玲兒,我的話你不要翻譯給客人聽。瘦老闆,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說服馬先生把客人介紹給我的。客人一下飛機,我就爲他們辦了個謝罪晚宴,代表你,代表我們村委會,向客人連磕了三個響頭。要不他們今天會來?人家客人說得很清楚,以後向你下訂單。你不把你那些破機器破設備更換了,人家是不可能下單的。聽明白了嗎?”

“這我知道,可得花上兩三百萬啦。”瘦老闆苦着臉,心想你範書記的藥方下得太猛。

“兩三百萬?你多的都去了,還計較這兩三百萬?這可是你最後的機會,我是不想看到你在我的任上倒閉了,我臉上無光。”

“謝謝,謝謝。”瘦老闆尷尬地直點頭。

丹尼斯目視玲兒,示意我們該走了。玲兒搖搖頭,要丹尼斯再留留。

竈王爺喝口茶,黑臉柔和下來,對瘦老闆說:“至於你欠我們村的土地租金……”

“怎麼?”瘦老闆急吼吼地問,生怕竈王爺要當着客人面叫他補繳。

“你聽我把話說完嘛,我們可以再寬限你一年,好讓你鹹魚翻身。如果你真的能夠接下訂單,流動資金實在有困難,我們還可以用土地向銀行爲你做擔保,讓銀行再貸一筆款給你。誰叫我自己接收你到我們村的地面上來的?死馬當成活馬醫,撿來的小囡也是自己的小囡。”

竈王爺的話把瘦老闆說得歡喜起來,尖着嗓子嚷:“謝囉,謝囉。範書記,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啊,你可要算數哦。”瘦老闆雙手作揖,像個丐幫牽來路邊向路人討錢的猴孫兒。

瘦老闆的話反倒把竈王爺惹火了,紅着眼斥責:“我姓範的什麼時候說話不算數?說話不算數的是你自己。土地租金從前年拖到去年,現在眼看又快到年末了,害得我幾次三番在村委會上作檢討,檢討自己追討不力,倒好像我姓範的吃了你瘦老闆多少好處費似的。你倒成了大爺不急不慌,蝨多不癢,債多不愁,是不?哼,客人來的招待費我花了兩萬多塊錢,該你給我報銷了。”竈王爺越說越氣,把瘦老闆的屎尿全都顛出來了。

竈王爺一頓劈頭臭罵,暴雨般把瘦老闆那剛剛綻放如同一朵金色太陽花的嘴巴打得閉緊了,爪子也放了下去,大氣不敢出;腦袋耷拉着,恰如一隻蔫茄子。

竈王爺給玲兒遞個眼色。

玲兒鼓勵瘦老闆,說:“人家範書記是真心想幫你瘦老闆。瘦老闆,你也別沒信心。今天,美國客人既然到了你這裡來,說明人家還是沒把你一棍子打死。只要你這裡做得好,向你這裡下三五百萬美元的訂單,撒撒水啦。”

丹尼斯眼見竈王爺氣洶洶罵瘦老闆,又見玲兒在打圓場,問玲兒:“你們在說些什麼?”

“範先生罵他上次不講信用,把你們的貨做壞了也不賠償,我幫你們着罵他。”玲兒答。

“哦。”丹尼斯轉頭對比爾笑,嘿嘿,中國人……

瘦老闆怯生生請求:“玲兒小姐,請您轉告客人。自從上次車子出了問題後,我對全廠的質量抓得特別緊,我天天下到車間,一道一道工序檢查整改。”

玲兒翻譯過去。

丹尼斯邊聽邊鼻子嗯嗯連聲地應承。

瘦老闆心裡一直緊繃繃,這次美國客人來,該不會是來索賠?兩個眼睛鼓圓了,再度成了個猴孫兒,問玲兒:“他們這次來的目的?”

“下單唄。”玲兒答。

“下單?”瘦老闆驚呼。

“是啊,下單。”玲兒索性對丹尼斯道聲歉,從丹尼斯面前挪過文件夾來,翻開一頁,遞到瘦老闆面前。

瘦老闆居然看懂了那幾行英文,這不就是650CC的訂貨計劃嗎?一個月8個大櫃,共計160臺!急問:“下到哪裡了?”

“這個不能告訴你,商業秘密。”玲兒神秘地答。

不是索賠,瘦老闆放了心;是來下單,瘦老闆後了悔。瘦老闆對着那一張薄紙,辨認復辨認,摩挲又摩挲,彷彿一個錯失了良家閨女的老光棍,這不就是當年熱戀上我的那個小姑娘嗎?而今,人家已經出落成人,如花似玉,聽說昨天才嫁人。這個姑娘當初可是滿懷癡情愛上了我啊,我當初只要給人家一個糖果,那昨晚摟美人兒入被窩的就該是我。暖玉溫香,該有多受用?悔不當初啊,錯,錯,錯。

眼見喚醒了瘦老闆遲到的愛情,玲兒還要故意氣氣他,說道:“昨天,客人剛剛下了600萬美元的訂單。”

“600萬美元?!”瘦老闆尖叫起來,嘴巴張得像個河馬嘴巴,恨不能一口把那600萬美元的訂單叼回來。

丹尼斯笑嘻嘻要拿回自己的文件夾,瘦老闆居然不想還人家了,央求玲兒道:“玲兒小姐,請您幫我轉告客人,我是真心希望能夠成爲他們的供應商的,爲了配合他們,我願意花上三百萬元的投資,對我的設備來一次大整改。”

玲兒翻譯過去。

丹尼斯鼻孔裡唔唔連聲,翻開個文件夾,取出一張紙,指給瘦老闆看,說:“這是我們一單去加州的供貨計劃,一個月的要貨量是20個大櫃,650CC。如果你誠心跟我們合作,我可以考慮把這個單子轉到你這裡來。目前,這些貨都在我們自己的墨西哥工廠裡生產,價格必須在CNF 3300USD/PC以下。到加州的貨,需要EPA認證。”

瘦老闆心中一默算,20個大櫃650CC的貨,利潤大概有200萬元人民幣了,立刻豪爽起來。瘦老闆請求道:“玲兒小姐,請您轉告客人,這張單子無論如何請他們不要往別的地方發,我馬上改造我的生產線,接下他們這張單子。”

聽完玲兒的翻譯,丹尼斯說:“OK!”

丹尼斯那一聲響亮的OK,催開瘦老闆的滿嘴金牙。瘦老闆笑了,金牙燦爛,彷彿金子在閃光。

玲兒知道,外國人嘴裡的OK等同於中國人嘴裡的哦,在修辭學上屬於毫無實際意義的虛詞,不具備任何承諾含義。跟外國人的生意最終都是落實到紙上用筆來說OK的。

但瘦老闆哪懂什麼修辭學,笑了起來,笑到一半,忽然警覺起來,問玲兒:“請您轉告客人,我希望跟他們簽訂個合同。”

“什麼合同?”

“我是爲了他們,才投資買設備的。”

竈王爺打斷道:“瘦老闆,你想人家會簽訂個什麼合同嗎?進不進設備是你自己經營上的事情。你是不是還想要客人向你下個保證書,保證每個月向你下200臺車子的訂單?瘦老闆,我看你還是對自己都沒信心。算了,我看你跟客人的生意是做不起來了,我那兩萬多塊錢白花了。”

“等等,要客人向你下采購合同是不可能的,下個意向訂單還是有可能的。”玲兒阻止住竈王爺,轉頭問丹尼斯,“瘦老闆想問你要個詢價單。”

丹尼斯說:“可以。”邊說邊把玲兒手裡那張去加州的計劃要了回來,簽上自己的名字,遞給瘦老闆,說,“只要你質量沒問題,這個單子我可以考慮給你。你有信心嗎?”

玲兒及時翻譯,瘦老闆接過,尖着嗓子嚷:“我有信心,我有信心。玲兒小姐,請你轉告客人,我有信心,我有信心。”

玲兒轉頭對丹尼斯翻譯道:“他說他有信心。”

“OK。”丹尼斯隨口答,眼看談不出什麼具體東西來,急於回酒店休息。中午,丹尼斯架不住發財痣和發財痣手下一班大將的輪番轟炸,喝了不少酒,頭有點兒暈。丹尼斯站起來,走過去,握住瘦老闆的手,再次問,“OK?”

好像唯恐丹尼斯OK的力度不夠,玲兒爲瘦老闆打氣道:“瘦老闆呀,人家客戶都說OK啦。”

瘦老闆雙手握住丹尼斯的手,彷彿終於捉住了情婦的手,尾巴也在搖,耳朵也在扇,兩眼深情地望着丹尼斯訴說着本來應該由嘴巴來說的話,嘴巴里只會“嘿嘿嘿”。

丹尼斯連抽兩次,都沒能把手抽回去,只得任瘦老闆拽緊了反覆摩挲,渾身起雞皮疙瘩。

“吃過晚飯再走嘛。”瘦老闆央求道。

“不吃了。”丹尼斯抽回自己的手,轉身往門外走去。

瘦老闆跟在丹尼斯後面,幾乎要哭了。下樓後,眼看別克商務車快要啓動,瘦老闆差一點兒跑到車頭耍賴攔住車子,來一個扣留人質,下單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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