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清晨,天還未亮,院內卻早已燈火通明,戒備森嚴。呂家在院中各處安排了衆多保鏢打手嚴密把守,這些人均系青衣黑褲,他們面色冷俊,神色警戒,在各自的崗哨處來回走動。天微見亮,衆多黑色轎車便一輛接着一輛駛進呂家大院,車中的人想必都不是等閒之輩,每輛車外均站立着四名持槍保鏢,那些人面無表情,扶着車門,直挺挺地站在駛着的車外,隨着車一同進入大院,車還未停,他們就一個健步敏捷地跳下車來,待車穩穩依靠後,便打開轎車車門,恭敬地垂手站立,等待車中的人走下車。
一時間馬達聲響徹震天,讓人大感有風起雲涌之勢,心驚膽顫,隨後衆人紛紛步入正廳,偌大的院內只剩下來回走動,持槍警戒的幫派兄弟,安靜得死寂一般,可也同樣讓人毛骨悚然。
午夜時,管事們就已佈置妥當,下人們被安排到後堂打典今日招待所需的各項物品,但不許隨意走動。我看了今日呂家氣勢不同往常,不禁好奇地戳了戳正在準備水酒的霞鳳,細聲問道:“今天公館裡有事發生嗎?”
“趕緊幹活,不許吱吱唔唔!”剛一出聲,即被一個管事喝住。我想今天肯定是有非同尋常的事發生,要不然管事對我說話不會如此兇狠。
“你說咱們少爺今天能贏嗎?”只許官家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別人說長道短就斷然喝住,而他們自己卻也議論起來。
我在一旁很是不滿,但卻一邊幫着霞鳳,一邊豎起耳朵凝視細聽起來。
“那還用說,咱們少爺是什麼人,周家那豬腦一樣的廢物能鬥得過他!”幾個級別較高的呂家家僕也湊了過去,他們議論的聲音開始大了起來。
“我見過周雄耀,說是留洋博士,其實就是一個敗家子,他老子留下的一點家業不夠他揮霍,就想到了那塊跑馬場,明裡暗裡到處說呂家霸佔了他家的家產,他不知道,那塊地皮本來就是呂家的,現在呂家算是拿回自己的東西,哼!就算真是霸佔,他也只能自認倒黴!”
“嗯,我聽說那蠢貨把這事鬧得挺大的,又告法庭又登報紙的,還糾結了一些幫派頭目?”
“可不是?那洋博士算是念書念傻了,做事不知道分寸收斂,居然想毀了呂家的名聲!若是坐下來好好談,依咱們少爺的性子,那塊地皮恐怕就給他了,但他如此不顧呂家顏面,少爺豈會容他?”
“我就說嘛,跑馬場那點地盤也不算大,少爺怎麼就看中了呢?爲了它還這般興師動衆,居然招集了各大幫派,原來還有這麼一層緣由。”
“喲,”只聽一人噓了一聲,“你連這點都看不出來嗎?在府上算是白混了這麼多年,少年哪裡是看中那塊地,就算是比那塊地大上十倍,少爺也未必看得上,剛纔說的只是其一,另一方面嘛,周雄耀區區一個小人物,少爺哪會把他放在眼裡,但如此大張旗鼓,這叫殺雞給猴看,以儆效尤!”
“此話怎麼講?”
“你想啊,那周雄耀不過是個念過書的一介文人,肚子裡充其量也就那麼點墨水,哪知道這其中利害關係諸多複雜,又哪裡能在一時之間聯絡到平時毫無往來的幫派頭目,肯定是有人從中作梗,暗中挑釁唆使……”只聽管事的也不再往下明說,點到即止。
“對的,對的,所以咱們少爺這才使出強硬手腕!”
議論止歇了一會兒,又聽王管事壓了聲音接着道:“你來呂家沒兩年,是沒有親眼見識過少爺的果敢手腕,當年他迅速出擊,以雷霆速度剷除黑龍幫,還未及衆人反應,黑龍幫就已經灰飛煙滅,令經歷過的人至今記憶猶新,要不你想想,敢和呂家制造事端的怎麼沒有資歷高深的元老人物?他們對少爺是心有餘悸呀!誰不想坐上海灘第一把交椅?但也要看有沒有這個實力!”
“我也知道少爺當年剷除黑龍幫的事,但只是一些細枝末節,王管事你仔細說說,也讓我們沒見過世面的長點見識!”只聽那李管事央求道。
“呂家是以幫派起家的,這你們也知道,現在青幫是上海灘最大的幫派,無人能與之匹敵,哪支勢力要想在上海灘混下去,都得仰仗青幫,青幫說一,沒人敢說二,但是在五年前,情況可不是這樣的,那時黑龍幫和青幫勢均力敵,不相上下,小幫派們也見縫插針,見風使舵,哪家佔了上風就往哪邊倒。”
“那時少爺剛掌權不久,老天就給了少爺千載難縫的機會,”說到這裡,那王管事頓了頓,摸了摸自己的兩撇八字須,若有所思。
“什麼機會?”在旁的衆人按捺不住,急忙開口問道。
王管事聽見衆人急問,回過神來,才道:“其實這幫派勢力紛爭並不像常人表面看起來的只是人多人少,地盤多寡的問題,背後牽扯政治、經濟因素,其關係複雜,盤根錯節。
“那時正值選舉上海安全保衛署署長,這署長之位非同一般,誰家搶佔先機,奪到了這個位置,權勢威望必定高出一等,上海灘的地盤劃分恐怕又要重新洗牌。黑龍幫的政治靠山是當時在政界首屈一指的許時璋和杜勇材,在選舉之初,他們都因爲在資歷,背景上高過呂家所扶持的陳向東,所以選票上也明顯佔了優勢。尤其是元老級人物許時璋,可以說是一馬當先,在政界算是獨領風騷,且那人言辭激厲,極會蠱惑人心,在公共場合經常發表言論,引得一羣社會憤青爲他吶喊助威。社會輿論等聲勢都大大壓過了陳向東。說到陳向東,你們別看他此時風光,那時卻算不得什麼,在他上面,除了許時璋,還有杜勇材,實力和威望也大大超過了他,那時看來,他不過就是幫別人作陪襯的主。
“但是,在鐵板定釘之時,輿論媒體卻鋪天蓋地的涌出爆料,報刊雜誌紛紛刊登了許時璋和一些風月女子猥瑣場面,剛開始只是一些陪酒言歡,摟摟抱抱,後來竟出現了一些匪夷所思的露骨場面,看了讓人大跌眼鏡,於是他在公衆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
“風月場上尋歡作樂那只是花邊新聞,許時璋在政壇上的地位仍是牢不可摧,但是那些照片和傳聞卻成了一根導火線,政府各級均接二連三地收到一些匿名信函,舉報許時璋收受賄賂,因權謀私,貪髒妄法等,且信函不止寄給了政府,還寄給了各大報刊雜誌,於是再一次引起軒然da波。要知道,若是這些事情屬實,那就不單單是個人作風的問題,也不只是關係選舉的問題了。
“一個政府,讓一個作風不正,道貌黯然的僞君子成爲候選人,把他當作中流砥柱,那這個政府要麼是無能,要麼是在愚弄公衆,一時間公衆怒不可揭,紛紛舉行遊行示威,要求徹查許時璋,後來情況越演越烈,竟將同是黑龍幫後臺的杜勇材也拖下了水。
“政府抵不住公衆輿論的壓力,隨即取消了許時璋的候選資格,停職徹查,後來證實,許時璋的確收授過賄賂,也有過玩忽職守的行爲。
“再後來又有人火上澆油,竟將許時璋二十年前不爲人知的醜惡行徑全盤托出,竟是一些匪夷所思的骯髒勾當,原來殺人奪財,栽贓嫁禍,拭兄奪嫂,強娶豪奪等等齷齪事情,許時璋都做過。”
“有證據嗎?別人也都信?會不會那也只是片面之詞,旁人栽贓嫁禍,無中生有呢?”
“那些事件描述得有板有眼,讓人不信都難!況且無風不起浪,這些事在衆人心裡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再加上前番種種,懷疑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局勢的轉變超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一時間許時璋的正面形象完全顛覆。
“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自知身敗名裂,再無東山再起之日,於是殺了自己的情婦後,又自縊於自家公館的衛生間裡。而杜勇材也是聲名狼藉,最後只能上書請辭,成了在野黨。於是,本來處於弱勢的陳向東此刻倒成了選舉臺上的焦點,衆人紛紛將選票投向他。
“此時黑龍幫的政治靠山算是倒了兩座,但偌大一個幫派,百年根基不是說動就能動的。不過,也只能說黑龍幫氣數已盡,剛剛前樓倒臺,後院便起了火。
“失去了主要的政治後臺,黑龍幫內部必定感到危機四伏,但也不致於恐慌失措,於是開始拉幫結派商量對策,尋求化解的方法。但在這個時候,黑龍幫當家老大竟被人連開六槍,慘死在翠雲路街頭。禍不單行,撐權號令的黑龍棒也在這時不見了蹤影,幫中剩下的老二和老三兩兄弟又不成氣候,在這接骨眼上居然還爭權奪利,爭做黑龍幫第一把交椅。
“就在這時,呂家看準時機,主動出機。經過前期的幾番變故,黑龍幫中早已是羣龍無首,哪裡禁得住幫派較量,還未火拼,就已經潰作一團散沙。黑龍幫本來聲勢浩大,手下小幫小派也多不勝數,但卻也用不着青幫各個擊破,事到如今,他們也能看清形勢,紛紛主動投向青幫,而剩幾個頑固忠心的,也不過是強弩之末,其勢力不足畏懼,稍稍周旋,隨即便土崩瓦解。”
那王管事滔滔不絕,說得激動萬分,唾沫橫飛。一口氣說完,衆人聽得已經是瞠目結舌,彷彿聽人說書一般,只有連聲叫好的份。
“咱們少爺這叫當機立斷,該出手時就出手!”反應過來,圈中有人叫道。
卻又不知是誰冷哼一聲,道:“你們一羣人也太嫩了點!你當真認爲是天賜良機?”
衆人聽此言,競相沉默,低頭不語。
我也皺了皺眉,細心揣測起那話中之話,心中頓時明瞭,好高明的計謀!好歹毒的手段!兵不血刃,不費吹灰之力就輕而易舉地就將黑龍幫剷除!
那件件事情錯綜複雜,卻是環環相扣,層層遞進……這麼說來,事情從選舉之初,就已經在呂詹的撐控之中,究竟呂詹只是起到推波助瀾作用,還是整個事件是他一手策劃,我無從知道。不過,想到他對黑龍幫殘忍狠毒,不留餘地,的確讓人望而生畏。但是在這權力場中廝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容不得半分仁慈。兵不厭詐,若是身首異處,也只能怨自己技不如人。
“少爺是想過太平日子,無奈不懂事的人越來越多,那些小兔崽子,不知道天高地厚,給他三分顏料就想開染房,”沉默良久,又有一人重新開啓了話題。
“咱們少爺雖然凡事主張以和爲貴,但若是誰妄想在太歲頭上動土,少爺也不會心慈手軟!”
“有人不聽話,就得教導教導,今天這場賭局肯有一場精彩的好戲,只可惜吶,”說着那管事又長嘆一聲。
“只可惜那賭場不是像你我一般的人隨便去的,對不?”衆人又開始調侃起來。
“對的,”那管事也只是乾笑兩聲,“咱們還是做好份內,老老實實在把公館的活計幹好是正事。”
聽罷幾人的一番對話,再加上這幾次的一些小道消息,我總算理清了事情的原由。
他們口中的周雄耀是周家的獨生子,父親過逝後,他才從回外留學回來,此時原來周家的一塊地皮竟不知原因地劃到了呂家名下,周雄耀氣憤不過,便採取了各種方法想要討回“公道”,但他做事魯莽,欠缺考慮,又不會審時度勢,大概也中了別人的圈套,竟跟呂家明裡暗裡爭搶起地盤來。其實,以呂家的勢力,要搶過那塊地皮,根本不費吹灰之力,但是,恰恰就是因爲呂家稱霸上海灘,在上海灘德高望衆,首屈一指,這種事情就越不能硬來,不然被人抓了把柄,暗中恥笑,說他以強凌弱,難以服衆。道上有道上的規矩,越是位高權重,就越要注意禮數週全,恩威並施,這樣才能讓人心悅誠服,纔不愧對這第一把交椅的威名。
於是,呂詹給了周家一個天大的面子,和周雄耀約定,在世紀賭城來一場豪賭,輸的一方拱手讓出那塊地皮。
只是,我仍有諸多問題想不清楚,剛剛聽那些管事們一番論調,似乎呂詹此番會使出鐵腕手段,但那賭博的事情靠運氣,誰說得準?他招集了這麼多的幫派老大,製造如此浩大聲勢,莫非是想逼周雄耀看清形勢,乖乖就範?或者若是賭輸了,就乾脆給他來個強霸豪奪?我不禁搖了搖頭,呂詹不可能那樣行事,那樣恐怕只會更加有失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