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欽茂沒有讓方重勇等太久。
第二天剛剛入夜,他就孤身前來登州府衙拜訪,並送上了禮單。
上面寫着的內容有:太白山之苑、南海之昆布、柵城之鼓、扶余之鹿、鄖頡之系、率賓之馬、顯州之布、沃州之綿、龍州之鈾、位城之鐵、盧城之稻、湄沱湖之卿(鯽魚)。
等等。
然後沒有寫明數量。
這份禮單與其說是送禮,倒不如說是一份物產指南,概括了渤海國的特產。並且這些東西都是在大唐很暢銷的貨物,特別是馬!
大欽茂的言外之意是:渤海國雖然面積小,但是產出卻不少,不可小覷。
他這一手可謂是綿裡藏針,既暗示了自己的價值,又沒有讓方重勇感覺難堪。
不得不說,這人挺有意思了。
有鑑於此,方重勇連忙讓李晟將大欽茂引到了府衙書房。
在方重勇印象當中,大欽茂這一類的“北方蠻人”,應該都是鬍鬚濃密,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之輩。
然而一見面才發現,大欽茂的年齡與打扮,就好似渤海國版的“鄭叔清”。一副老成又文弱的文官姿態,穿着的官服,也跟大唐的官服幾乎一模一樣。
這怎麼看都不像是個能在接下來亂世中,趁機爭權奪利的人啊!
與其說是像董卓,還不如說更像是“王司徒”。
方重勇收回打量的目光,深深質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犯了以貌取人的錯誤。
“下官拜見方節帥。”
人到中年,卻並不顯老的大欽茂,躬身對着方重勇深深一拜。
像他這種大唐藩屬來的貴族,很多是在大唐國子監裡面讀過書的,畢業後在大唐爲官的也不少。現在大欽茂雖然早已被基哥“放還”,但卻依舊是大唐與渤海國之間的紐帶。
有點像是“渤海國大唐辦事處”的負責人。
當然了,這種情況屬於是“不能明說”的灰色地帶。大唐未嘗沒有捏住大欽茂,威脅渤海國不要輕舉妄動的意圖。而大門藝則是通過大欽茂的人脈,打聽大唐國內動向,獲取政局變化的第一手信息。
一方面,大門藝若是不聽話,大欽茂便可以在大唐軍隊的扶持下,直接從登州出海,顛覆渤海國政權,成爲新國主。
另外一方面,大欽茂又通過在大唐國內公幹的機會,發展屬於自己的人脈。
大唐、大門藝、大欽茂,這三方究竟是誰在利用誰,又是誰在謀取誰的好處,只能說每一方都有不同的看法,其間關係錯綜複雜。
而長期在大唐境內活動,也讓大欽茂看起來,跟一般的大唐地方官員沒有任何區別。大欽茂若是不自報家門,方重勇都看不出他是渤海國人。
無論是從相貌還是衣着來看都是如此。
“閣下怎麼稱呼?”
方重勇微笑問道。
“在中原文化中,大有魁首之意。我姓雖是大,卻並不想張狂爭鋒。方節帥稱呼在下爲仁安即可。”
大欽茂一臉謙遜說道。
方重勇微微點頭,大欽茂此人果然漢化極深,很懂得中華文化中“天狂必有雨,人狂必有災”的潛規則。
“大”這個姓,非常不好,容易招災。
反過來說,仁者安之,聽起來是不是順耳很多了呢?
方重勇也不得不承認,大欽茂確實是聰明人。
古人把活物稱爲“蟲”,虎曰“大蟲”,蛇曰“長蟲”,人曰“倮蟲”諸如此類。“大”便有王者,魁首之意,用作姓氏非常狂妄,爲他人所不喜。
頂着天然就招致他人不喜的名字,這個人的運勢能好得起來麼?
大欽茂的說法雖然只是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但足以見得此人腦子非常清醒。
“那仁安今日前來,又有什麼要教我的呢?”
方重勇面色平靜問道。
“我的次女大貞惠,自幼便知書達理,有女官教授其言行舉止,溫良恭儉。
我想讓她今後服侍節帥起居,今日便是爲此而來。”
大欽茂直截了當的說明來意。
哈?
方重勇還以爲自己聽錯了。
在他的預想當中,這個大貞惠,應該是給永王李璘準備的纔對呀。
而大欽茂前來,應該是要求方重勇出面,幫忙穿針引線,結交永王李璘,押寶在他身上,這才符合正常人的邏輯啊!
你給我送女,還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又有什麼意思呢?
大欽茂這腦回路,把方重勇給整不會了。
“仁安這話說得……本帥不明白啊。”
方重勇輕嘆一聲說道。
大欽茂似乎猜到了方重勇的想法,他叉手行禮解釋道:
“渤海國無意干涉大唐的內政,當今大唐天子雖然弒父弒君,但大唐卻依舊是天朝上國。就算某位皇子要撥亂反正,渤海國也不該在其中下注,更不該參與其中。
貞惠公主侍奉永王,極爲不妥。入長安侍奉禽獸之君,則更是不妥。
作爲一個父親,在下只想讓她有個好歸宿罷了。”
大欽茂言辭懇切,幾乎是聲淚俱下。
雖然聽得出來他應該沒有說假話。但也有這樣一種可能,那就是大欽茂只是說出了事實的一部分,而隱瞞了更重要的一部分。
誰說一個好父親,就不能當一個好政客呢?
“仁安此言,不盡不實。你若還是這樣兜圈子,那就不必再說了。”
一向喜歡說一半真話騙人的方重勇,立刻冷着臉回答道。
大欽茂面色一僵,隨即長嘆一聲。
“方節帥對渤海國之事,可能不是很清楚。我主大門藝入大唐皇宮爲宿衛之時,已經是數十年前的開元初了。
如今大門藝年事已高,而他的子嗣都是不成器之人。倘若那些人繼位,渤海國必定有一場大亂。
我雖遠在大唐,卻對此深感痛心。想做些準備應對災變,又苦無助力。
當我眼見銀槍孝節軍威武雄壯,方節帥用兵如神後,心有所感方纔出此下策。”
大欽茂俯下身,對着方重勇深深一拜。
雖然沒有直說,但是他的意思已經表達得很明白了。
方重勇心中暗暗發笑,這個大欽茂跟在方有德身邊兩年,啥仁義道德都沒學會,唯獨看懂了一件事:
天子,兵強馬壯者爲之!
不過想想也是,方有德什麼德行,那是明擺着的。誰不服就打到他服爲止,誰忍無可忍那他就得從頭再忍。
如果說方有德這廝身上還剩下什麼德,那就只能是“武德”了。
大欽茂看到了方有德之子也是兵強馬壯會打仗,現在又是割據一方。送女拉攏,讓他扶持自己登上渤海國之主的位置。
好像很符合正常人的邏輯啊!
而渤海國主大門藝如何,跟李琩聯姻也好,送女討好李璘也好,都是爲了建立渤海國與大唐之間的緊密聯繫。
大欽茂從中得不到一絲一毫的好處,反倒要搭上一個親女兒!
方重勇頓時想明白了一切。
大欽茂的思路,跟他叔父大門藝正好是反着的。
大門藝是希望通過貞惠公主的外嫁,試探大唐的虛實。而大欽茂在大唐多年,對大唐的虛實一清二楚。他是想讓大唐這邊的勢力,反過來干涉渤海國國主的廢立!
這種事情正常麼?
很正常,方重勇的便宜爹方有德當年就幹過。沒有方有德干涉,現在的渤海國國主,應該是大欽茂才對。因爲被方有德揪下臺的舊國主大武藝,是大欽茂的親爹。
方爹把“大爹”趕下臺,方兒再把“大兒”扶上臺,這因果輪迴……果然是很奇妙。
“大貞惠雖好,但我卻不想禍害她。”
方重勇婉拒道。
“我可以通過渤海國那邊的關係,以極低的價格,販賣戰馬給方節帥。這件事可以細水長流,只要兩邊有貿易往來便可以。”
大欽茂不動聲色勸說道。
方重勇眉毛一挑,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
大貞惠什麼的,他當然不介意收入囊中。但若是要打生打死的去渤海國扶持便宜岳父上位,那就沒什麼意思了,性價比太低。
但是源源不斷的優質戰馬……這個確實可以有!
“貿易這種事情……”
方重勇揉搓着手掌,似乎難以抉擇的樣子。
“還有渤海國的一些特產,另外,某願意將三子大英俊作爲質子,在節帥身邊當差,任憑處置。”
大欽茂咬咬牙說道。
聽說大門藝的身體已經不太好了,他死之後,誰當國主,還沒定下來。現在渤海國國內政局,基本上也是在醞釀多子奪嫡的戲碼。
如果機會來了,大欽茂想搏一把。
“可以,不過有件事,要改一改。”
方重勇思索片刻,沉聲說道。
大欽茂這樣不回南牆的送女,搞得方重勇不收都不行。
如果拒絕,對方惱羞成怒,封鎖了渤海國的貿易,這樣會斷宣武鎮的一條財路。所以不能將對方逼迫得太狠了。
聽到方重勇這話,大欽茂大喜過望,連忙伏跪在地上請示道:“請方節帥示下!”
跟在方有德身邊兩年,大欽茂比任何人都明白,什麼叫做“有兵就是草頭王”!
“大英俊這個名字,本帥不喜歡,太招搖了。
耳聰目明,方爲臣子之道。不如,就叫他大聰明吧。”
聽到這話,大欽茂一愣,完全沒料到方重勇來這麼一出。他還以爲對方是要加什麼條件呢。
沒想到只是改名而已,而且還只是改自己第三子的名字。
這踏馬叫什麼要求!改名字還不簡單!
大欽茂連忙點頭說道:“方節帥所言極是,大聰明,這個名字好啊!謝節帥賜名!”
大欽茂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了。
回頭就給大門藝上書,說大貞惠與大英俊,不,現在叫大聰明瞭,說他們二人已經落水身亡。
等大門藝身死之日,就是他強勢入主渤海國之時。
大欽茂眼中燃起熊熊火焰。他一定要向渤海國子民證明,他失去的東西,將來一定可以拿得回來。
“對了,既然仁安你說起了貿易的事情,麻煩寫一份文書吧。”
大欽茂還沒從狂喜中清醒過來,耳邊就想起方重勇的聲音,平靜而嚴肅。
“請方節帥下令,仁安無有不從。”
大欽茂低眉順眼說道。
現在對他來說,方重勇就是唯一的希望,唯一入主渤海國的希望。
而任何一個皇子,乃至長安天子,都不可能幫他。
“是這樣的,你寫一份文書。即日起,凡是參與和渤海國之間的貿易,則需要登州府衙這邊下發的許可證。
若是沒有這份許可,則貿易爲非法。某相信從前也有類似的東西,但現在開始全部作廢。”
方重勇似笑非笑看着大欽茂說道。
“在下現在就寫,就在這裡寫。”
大欽茂露出一絲苦笑,本想玩點小花招,沒想到居然被方重勇看出來了。
大欽茂之所以有底氣參與渤海國內權力鬥爭,就是因爲他掌控着渤海國那邊的商業通關程序。必須是得到他發的許可,也就是那些商賈必須要跟大欽茂這幫人有PY交易,才能在渤海國指定的商埠做買賣。
沒想到方重勇居然一眼就能看出這些門道,其心智與見識,當真是不可小覷!
他不由得再次在心裡提高了對於方重勇的評價。
然而大欽茂不知道的是,他這些尋常貿易手段,都是當初方重勇在河西走廊玩剩下的。無論以前有沒有這種模式,方重勇都會在登州搞起來。
然後再將這些參與貿易的勢力抓在手裡,最後請客,斬首,收下當狗。
……
坐在海船的船頭,永王李璘感覺到一種說不出來的意氣風發。
歷城毗鄰濟水,而在黃河改道侵蝕濟水前,這條河其實是直通大海的,而且漕運非常繁忙。如果要去登州,從歷城渡口沿着濟水一路向東,到海邊後再轉乘海船,速度極快。
比陸路要快很多。
“韋子春,你說孤見到那方清,應該怎麼說?”
李璘詢問身邊的韋子春道。
一想到方重勇麾下的銀槍孝節軍銳不可當,又有宣武鎮六州打底,李璘就覺得這次去登州如果談妥了,他將來入主關中的優勢極大!
至少是潛力不可限量。
“殿下不必多想,那方清實際上也需要我們。
殿下是君,他是臣,如此而已。”
韋子春面色淡然說道。
李璘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沒有接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