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臺下,伊吾軍中三百人組成的騎馬步兵,在相隔對方騎兵不過三箭之地的時候,就開始下馬整隊結陣。這是模擬騎馬步兵,被敵軍騎兵所伏擊時的臨陣演習。
然而,伊吾軍步兵的陣型還未齊整的時候,銀槍孝節軍的騎兵就不顧一切衝擊而至,雙方都是手持木棍,彼此間你來我往。騎兵失去了速度,銀槍孝節軍的騎兵乾脆下馬步戰。
現場頓時煙塵四起,只聽到哭喊聲與廝殺聲四起,卻看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不得不說,銀槍孝節軍這邊是比較莽的。按照輕騎兵的基本戰術,此番射一波不帶箭頭的箭矢就可以撤了。然後引誘下馬的步兵朝前追擊,待他們隊形散亂後,再調轉馬頭衝一次,來回極限拉扯。
幾輪迴合下來,騎馬步兵就沒多少氣力了,剩下的就是騎兵無懸念反殺。
但是銀槍孝節軍沒有玩什麼套路,而是直接選擇硬剛!
在觀禮臺上端坐的方重勇,看着眼前混亂的一幕,托起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輕騎兵的臨陣拉扯戰術,不是蒙古人發明的,但他們用得最好。唐軍對自身實力極爲自信,實戰時反倒是更注重士氣與裝備這一塊,再說了,唐軍騎兵穿的盔甲也有十五公斤左右,實在是耍不出蒙古人的那些騷操作。
銀槍孝節軍的騎兵一往無前,纔是這個時代的常態,或者說是優勝劣汰出來的規矩。
不一會,觀臺下演習場地躺了一地丘八在哀嚎,多半都是伊吾軍中士卒。伊吾軍軍使戴休顏面色瞬間難看到極點,他所挑選出來的伊吾軍精銳,竟然如此不堪一擊。
本想裝個逼,沒想到現了大眼。
事實上,銀槍孝節軍的騎兵也被逼停了,那些伊吾軍步卒,基本上都是被對方下馬後揍翻在地的!
“伊吾軍實力不錯,勝敗乃兵家常事,戴軍使莫要放在心上,這不過是一場演練而已。”
看到戴休顏臉上不好看,方重勇不以爲意的擺了擺手說道。
“末將惶恐!勢必要狠狠操練軍中兒郎們!”
戴休顏連忙行禮告罪,生怕方重勇找個由頭給自己穿小鞋。
“那些都是後話啦,本大使還有事,就不陪戴軍使觀禮了,告辭。”
方重勇微微一笑,打了個招呼轉身便走。目的已經達到,就沒必要繼續拿捏着了。
然而,他剛剛回到安西遠征軍大營帥帳,就看到擔任“信號旗”營營主的王難得,匆匆忙忙的進入帥帳,對方重勇行禮稟告道:
“節帥,我們一路前出到西州,都是穩穩當當。可是在西州補給了一番,繼續向西前往安西都護府駐地的時候,卻在龜茲以東的焉耆鎮,被那邊的安西邊軍給擋了下來。”
“焉耆鎮?是魚海那裡麼?”
方重勇直接反問道,這地方他前世好像去旅遊過,那時候也叫這名字。依稀記得當地還有一個面積很大的湖泊,風景優美不似沙漠中能有的,所以令人印象極爲深刻。
此時唐人叫那個湖泊叫“魚海”。
“回節帥,確實如此。不過我們沒有到魚海,在張三城守捉據點的時候就被人攔下來了。末將打探清楚了西州的情況,所以就先回來將地圖與札記交與節帥。”
王難得從懷裡掏出一本冊子,將其遞到方重勇手裡。
安西都護府的兵馬,居然不給方重勇面子!
嘛,其實這也很正常,因爲王難得畢竟不是方重勇,理論上說,這是平級的唐軍。你沒有換防文書,就跑別人駐地進行勘測偵查,被擋下來實屬正常。
安西都護府那邊的情況,跟北庭三州完全不同,那邊的情況要複雜得多。
唐軍各守捉檢查也嚴格得多!
“辛苦了,去歇着吧。安西的情況,不急於一時,本節帥到時候會處理的。”
方重勇微微點頭說道。
他看到王難得有話欲言又止,於是好奇問道:“還有事麼?”
“回節帥,末將在路上,聽到一些不好的傳聞,心急如焚。”
王難得面有難色說道。
“比如說?”
“安西副都護高仙芝,在四處蒐羅輜重,製作乾糧,聽說是準備領兵前往疏勒鎮達滿洲(新疆喀什),想要……”
王難得不知道要怎麼說下去,因爲他也是道聽途說的。
“然後呢?”
方重勇心中一沉,面色瞬間陰鬱下來。
夫蒙靈察的謹慎與配合,給了他一種錯覺,就是西域的邊將都是比較好說話的。
但實際上並非如此。
很多西域邊將,大概覺得方重勇的到來,是搶了本該屬於他們的桃子,或明裡或暗裡的抵制,玩套路。安西都護府的安西軍中,只怕有不少這樣的人。
無論高仙芝這次是想搞什麼幺蛾子,都是在給方重勇甩臉色。
事情最後不一定會鬧得很大,但此風斷不可長!
“末將聽聞,是吐火羅使者朝貢,聖人回贈了一些禮物。高仙芝便想帶着部曲,護送吐火羅使者帶着大唐的禮物返回吐火羅……此事本是尋常,只是聽說高仙芝這次需要的輜重數量有點大,安西本地府庫居然不夠,還在找胡商採買。
末將以爲不妥,便立刻回來通知節帥,一切由節帥定奪!”
王難得抱拳行禮道。
哈?吐火羅?
方重勇一愣,在腦子裡搜刮這地方到底是哪裡,來之前草草瀏覽過一番,印象不是很深。
他依稀記得吐火羅在疏勒以西不遠,好像都是在阿富汗北部了,這可不是一般的遠啊。
至於朝貢的事情爲什麼不經過他這個西域經略大使,那也是因爲這都是禮部鴻臚寺的基本盤。朝貢事項,又恰好不是直接歸西域經略大使來管的。
簡單說就是:你不問這事,我們就自己辦了;你要問一句,我就告訴你怎麼回事,還是我們來辦。
方重勇沒問,所以禮部官員也故意不說,這件事就在方重勇這個西域經略大使眼皮底下,“默默的”完成了。
其實吧,吐火羅是一個地區,勢力比較雜亂,只是名義上的統一。在阿拉伯人沒來以前,是比較親唐的。但當阿拉伯開始染指西域後,他們就開始朝秦暮楚起來了。
高宗時期,大唐在這裡一口氣冊封了十幾個都護府。開元時期,基哥冊封吐火羅君主骨咄祿頓達度,爲吐火羅葉護。雖然名義上是骨咄祿頓達度在統治吐火羅,而且兵力總和,也超過十萬。
表面上看也是一方諸侯了!
但是!
阿富汗嘛,懂的都懂,一座山一個部落。治理權都是下放到地方的,葉護並沒有各地的治理權。那邊一個山谷一個政權,互不干涉對方,平日裡鬆散得不得了。
要不然當年高宗就不會在這裡冊封十幾個都督府了。
現在吐火羅國內衆多勢力到底是什麼態度,還難說得很。因爲他們也面臨吐蕃人的威脅,所以自然也不排除倒向吐蕃人,最後與大唐爲敵。想到這裡,方重勇也猜到高仙芝到底想幹啥了。
從疏勒鎮出發,穿過方重勇前世那條著名的“瓦罕走廊”,進入阿富汗北部,也就是吐火羅地界。在此地勘察地理,壓服吐火羅國內的親吐蕃勢力,扶持親唐勢力。
然後在本地招募勇士當僕從軍,提供部分後勤,最後全力拿下小勃律!
當然了,高仙芝也可以選擇在吐火羅國內大清洗一番,然後再返回疏勒以觀後效,只是最後具體如何做,那就不得而知了。
平心而論,此舉不能說是在瞎胡鬧,還是很符合大唐對西域治理的戰略。
吐火羅雖然很窮,但是有兵可用。
壓服這裡,算是在蔥嶺以西找到了一個落腳點,可以進行下一步攻略。在西域各國之中,吐火羅的僱傭兵還是相當能打的。
可問題是,這次是高仙芝找了個“護衛朝貢”的藉口打擦邊球,對方明擺着想借軍功,當安西的“山地之王”,不把方重勇當回事。
如果這次方重勇不能顯示權威,而西域又是如此廣袤,那將來他這個西域經略大使,誰還會放在心上呢?
王難得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然而以他的身份又無力阻止,所以只好風風火火回來稟告。
“走,現在就啓程,必須得麻煩你跟本節帥,再走一趟龜茲了!”
方重勇長嘆一聲,心中膩歪得不行。
他帶着王難得走出帥帳,就看到何昌期正在跟車光倩玩“剪刀石頭布”,玩得挺起勁的樣子。方重勇忽然想起那句“如果你毫無心機就能跟一個人相談甚歡。相處很融洽,那麼對方的情商一定遠勝於你”。
果然,何老虎被車光倩耍得團團轉都不知道啊。
“帶上銀槍孝節軍中最精銳的破陣營,我們現在就去龜茲!”
方重勇面色平靜對着何昌期下令道。
“大軍不是去西州修整麼?您不是說還要打造一些爬山的裝備麼?”
何昌期一臉愕然看着方重勇詢問道。
西州是高昌國故地,生產力相對發達,物產豐饒不說,田裡還普遍種植大名鼎鼎的“高昌棉”。安西遠征軍到了西州以後,要準備一批棉衣,纔敢翻山越嶺不懼嚴寒。
怎麼能一口氣莽到疏勒去呢?
“那是後面的事情,不要聒噪,我路上跟伱說。”
方重勇忍不住呵斥了一句,直接朝着營門外走去,他要跟夫蒙靈察打個招呼再走。下一步,安西遠征軍主力便要前往西州,而他則是要去龜茲找高仙芝算算賬。
……
自運河邊的開封縣開埠以來,商業日興,人口日漸增多。漕工、船伕數以千計,運河兩岸商鋪雲集。
如今國家承平日久,汴州農田不足以養活家中多餘人口,故而青壯多聚集開封渡口討生活。時間一長,各種“行會”便逐漸興起。
做生意的有“商行”;渡口邊卸貨的有“漕行”;甚至還有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打行”。
方有德目睹之怪現狀,便是兩個不同的“打行”,糾結人手爭奪地盤,收“保安費”,當地人都已經見怪不怪了。
汴州之地,雖然商業發達,農業也還可以,但是……除此以外,可以做的生計不多,這裡畢竟還不是長安啊!所以本地民風奸猾,好勇鬥狠者少,唯利是圖者衆。
別看這些打行的人打得兇,那都是爲了錢。打行裡的人,都是根據“契約”進來的,今天在這裡混,明天可能就跑河對岸去了。
男人無所謂忠誠,之所以忠誠,是因爲背叛的籌碼沒給夠。
這個道理在汴州可謂是深入人心了。
因爲朝廷治理的失位,運河管理人手欠缺,都水監總共也就一百多號人,管理全國成百上千的河流,所有的治理都是停留在紙面上,說說而已。
方有德以前不知道,如今親眼所見汴州渡口之混亂,才明白太宗所謂的“少官減政”,基本上就等於是放任自流。
腳踩西瓜皮,滑到哪裡算哪裡。
“阿郎,你不是大將軍嗎?把這些人都抓起來當兵吧!”
運河岸邊,方來鵲忽然指着打完收工回家的那羣打手說道。
“嗯,確實。”
方有德微微點頭說道,一臉深思的模樣。
第二天,他就來到汴州府衙,趾高氣揚的要汴州刺史薛江童,給自己修一個宣武軍節度使的衙門。
方有德現在可是進了凌煙閣的人啊!地方官員誰敢怠慢他啊!
“刺史世家”出身的薛江童不敢怠慢,對衙門周圍的屋舍下了“強拆令”,命這裡的百姓三日之後必須離開,否則就派人強拆了。當然了,他在州府開封城內又劃了一塊地給那些人重新建房子。
至於建房款,對不起,那是沒有的,因爲這次強拆不是爲了官員的生計,而是“官府”的事情。
唐律規定官員拆別家的房子,建自家宅子要賠錢賠地,可沒說官府修衙門徵地,要給徵地款啊!在城內重新劃撥一塊地給那些人重建屋舍就已經是皇恩浩蕩了,不服就去長安告御狀吧!
不僅如此,薛江童爲了給足方有德面子,還在黃河岸邊專門修了一個渡口,給方有德“編練水軍”,作爲宣武軍,也就是運河巡檢執法隊的訓練基地。
並且撥出運河稅收的專款,給方有德招募士卒,定員三千,按每個人五十貫的募兵標準,充足撥款,逐月撥付,一年內付清。
衙門還沒建立起來,方有德就在汴州府衙門前掛出了招募勇壯的牌子。
由於待遇優厚,前來應徵者不計其數。然而當方有德把宣武軍的軍法與規章制度掛出來以後,應徵者立刻就走了一大半。
“第一條,入宣武軍者刺面,一日爲軍,終身不得脫。”
“第二條,得勝而死將者,隊正以上皆斬;敗而領軍還者,隊正以下皆斬;將失其軍,殺無赦!”
“第三條,節度使與兵將同吃同住同俸祿,軍功不分級,且只以軍功論賞。”
“……”
看着這一條條讓人頭皮炸裂的軍法,那些想進宣武軍摸魚的年輕人瞬間打了退堂鼓。
很多人心中都有一個疑問:汴州又不是什麼邊鎮,也沒有什麼仗要打,有必要把軍法制定得如此嚴苛麼?
然而很快,在衆人驚詫的眼光中,一個又一個身材魁梧,孔武有力的漢子,咬了咬牙陸續走進汴州府衙,參加宣武軍節度使方有德主持的“面試”。
如今田畝越來越養不活多出來的人,宣武軍的軍法雖然變態,但他們的俸祿……真給得太多了!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話到什麼朝代都管用。
宣武軍建立,對外公開募兵的消息傳開,來自汴州,甚至相鄰州縣的青壯都慕名而來。
方有德選拔了三千壯碩者,後又裁汰了其中兩千人,打散了以百人爲一隊,駐紮沿運河各渡口,歸各州府衙聽用,不屬於宣武軍編制。剩下的一千人,爲宣武軍士卒,他又從裡面選拔了三百最驍勇者,建立一營精兵。
名曰:控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