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陽西郊,有兩家規模龐大的貨棧,地利一等一的好,壟斷了往來貨物轉運寄存,南邊靠着洛水渡口,北邊是通往長安的大道,每日車船輻輳,幫工苦力成百上千,拉縴的,卸貨的,喊着號子,揮汗如雨,熱鬧非凡,這股賣命的勁頭兒,只能給這些夥計帶來一家溫飽,卻能給主家帶來日進斗金。
這兩家貨棧,一家是定王武攸暨的,一家是神都富商艾利家的,門口懸掛着顯眼的旗幡,一張寫着武運,一張寫着未艾,倒是很容易分清楚。
今日,未艾貨棧的幫工苦力,仍舊忙忙碌碌,卻有些異樣,有幾個首領人物,總是在互相交換眼色,隊伍裡也多了一羣生面孔,不是沒有人疑問,但是有頭目幫忙遮掩着,也沒人追究什麼,畢竟都是靠勞力過活,能有碗飯吃就不錯了,誰有心勁管這些有的沒的?
“嘿哈……嘿哈……”苦力們喊着號子,拉着黑色的纖繩,將河上一條龐大的貨船拉到渡口,從早上搬運到傍晚,中間只休息了兩炷xiāng gōng夫,草草吃了頓午餐,體力消耗得厲害,每個人都漲紅着臉,前傾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前挪動,最前頭的那個,身體與地面幾乎平行。
好容易將貨船放在泊位上,用酒杯口粗細的粗繩子拴在渡口的柱子上,幫工們垂着頭向貨船走去,在血紅的肩頭蓋上厚厚的棕墊,這東西很扎人,但總好過被沉重的貨箱壓在肩膀上。
“咚咚……”苦力們目瞪口呆,竟然有一夥人掄着鋒利的斧頭,毫不遲疑砍在粗繩子上,沒有幾下,就砍斷了,固定好的小船頓時被放生,順着水流漂遠。
拿着斧頭的一幫人都穿着粗布短打,也是一樣的苦命人,他們沒有苦哈哈的愁苦,個個猙獰狠厲,揚起手腕,將斧頭高高舉起,“別往前走了,爺們兒手裡的斧頭可不認人”
苦力頭目心裡在淌血,吼得聲嘶力竭,“快,把竹筏放下去,攔住船,攔住”
滿滿一條船的貨物,要是就這麼跑了,要賠的錢可不是小數目,他們百十號人,傾家蕩產都拿不出來,真真要把人活生生逼死,苦着臉講道理,“龍五,你,你這是作甚?該給的例錢一文沒少你的,你總要給人留條活路啊”
龍五是那幫拿斧頭的頭目,立着眼睛,抖着腿,對着頭目保持着幾分敬重,“李四哥,大家都要活路,你給了例錢,我不騷擾你們做工,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有大官人給了錢,我就得辦事,你也別怪我,你要是非怪我,那我也沒辦法,用斧頭跟你見面”
李四哥還想說些什麼,卻聽到河裡一聲淒厲的慘叫聲,撐着竹筏去擋貨船的苦力眼看就要成功,卻又有一條船趕了上來,用竹篙劈頭蓋臉一陣痛打,將人打下河去不說,還跳了船幫,將貨船搶走了。
李四哥目眥欲裂,“龍五,你欺人太甚……”
“活不了了,沒活路了,兄弟們,跟他們拼了”
身後的苦力羣中,傳來鼓譟吶喊聲,有人散發了棍棒和榔頭等物事,蜂擁而上,李四哥擋在前頭張開雙臂,大聲吼着阻攔,卻沒有擋住。
兩幫人轟然對撞,拿斧頭的一幫人經驗豐富,武器犀利,轉眼就砍倒了好些苦力,架不住苦力人多不怕死,你一棍子我一榔頭,龍五一幫人被打成一團爛泥。
“幹什麼的,都住手,放下兇器,老實跪下”
明晃晃的橫刀包圍了這羣苦力,官差到了,人數不很多,大抵對自家威風有信心,也就二三十人,幾個青袍官員帶隊壓陣,他們卻都站在地上,給人牽着馬繮繩。
坐在馬上的幾人,趾高氣揚,穿着青色絲綢衣裳,頂着玄色小帽,明顯是哪家顯貴的豪奴,帶着滿臉的得意,衝着貨棧的掌櫃露出陰險的笑容,敬酒不吃吃罰酒,出了人命官司,且看你一介商賈如何跟太平公主府掰腕子,義陽公主府,哼,皇室中的破落戶而已。
“兄弟們,太平公主府逼死人了,咱們起來呀”
“呀,反正是一個死,兄弟們,拼了,拼了,要死也要拉幾個墊背的”
“要死也要噴太平公主府一臉血”
苦力人羣中突然發出一聲聲吶喊,有人猛然衝到官差身邊奪了橫刀一陣亂砍亂殺,旁邊也有人領着大羣大羣的苦力衝將過來,手裡都拿着砍刀菜刀,他們的目標卻不是官差,直接砍翻了青衣官員,將那幾個傻眼的豪奴砍得血肉模糊。
李四哥被裹挾在人羣中,掄着搶來的橫刀在豪奴們身上用力剁着,鮮血不停飛濺到他的臉上,整個人陰森可怖,他已經麻木了,方纔鬧事砍龍五的,現下帶頭殺官差的,他都不認識,眼前一波一波的,跟唱戲一樣,將他逼到了絕路上,老實人也發了兇性。
“噠噠噠……”密集的馬蹄聲傳來,大隊官差將在場人等一網打盡,也不曉得怎生弄的,太平公主府的豪奴,竟然還有個活口。
神都洛陽東行的官道上,一行府兵護衛着一輛車駕迤邐而行,這個隊伍有些特別,有不少人穿着跳大神的服飾,一路奔跑,還有些祭祀用的旗幡迎風飛舞。
車裡,溫常傑皺着眉頭坐着,春季是播種的季節,也是度支司油水最豐厚的節點,每次都能讓他賺個盆滿鉢滿,雖然要分潤一些給李家王公,換來庇護,但他也不是傻子,從以往自己密下一兩成,到如今,通過賬上的手腳,他自己能吞下五成。
此番海祭卻也是個機會,正好方便他查看些門路,高麗也好,新羅也好,甚至倭國也好,只要能離開這不知道叫大唐還是叫大周的地方,哪裡都行。
在府中名義上是少主,實質上幾乎是個男人都是他乾爹,粘稠腥臭得令他喘不過氣。
“錢帛不便攜帶,還要快些將錢帛換成金銀纔好”溫常傑心中盤算,也不曉得來子珣的渠道可不可靠,只是來子珣抽成太狠,轉手的功夫,要抽水兩成,不過也就是因爲他狠,溫常傑纔會相信他。
“御史tái bàn案,車馬止步”前路之上,人影幢幢,官差不多,黑衣黑靴黑帽,僅有十來人,不到府兵數量的十分之一,但他們手裡銅製的制獄令牌,足夠令這些府兵聞風喪膽,不敢絲毫動彈。
車馬驟停,將神思不屬的溫常傑晃了個跟頭,砰的一聲重重磕在車廂上,公子哥暴脾氣難忍,掀簾而出,一腳將車伕踹下車轅,搶過鞭子,沒頭沒尾一通抽打,“挨千刀的腌臢混賬賤人,魔障了不成,膽敢傷主,抽不死你”
“啊呀呀……主人饒命,前方有官差”溫常傑的體力不濟,抽打得並不十分疼痛,那車伕卻有經驗,連連打滾兒慘叫,趕忙將事情分說清楚。
溫常傑扭曲着臉扭頭,眼前一花,看到一片黑無常。
登封縣,嵩山腳下,權策將義陽公主攙扶下了馬車,擡頭仰望了片刻。
“母親,父親已經離了嵩陽書院,移居山中,來此之前,兒已有所安排,這裡的別院收拾完畢,您看……”
“我兒想得妥當,禮不可廢,先去見見他吧”義陽公主臉上笑意微微,一手拉着權竺,一手牽着權籮,絲毫不見哀慼憂愁,令權策的心胸爲之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