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05年,春天遲遲沒有來到。

這些天谷長龍總感到氣虛體弱,每晚要上三次廁所。沒想到人是那麼脆弱的動物,幾乎一夜之間就老了,說不定哪天一不留神就死了。

以前卻從沒想過“死”這個字。

“爸爸,我想跟你談一件事。”

谷秋莎走進書房,冬天還沒有完全過去,她的下巴已有了贅肉。

“很重要嗎?”

“是的,我想要收養司望做我的兒子。”

“你沒開玩笑吧?”

“沒有,我是非常認真的,這件事考慮了兩個月,前前後後都已想清楚了,我必須要收養司望,我愛這個孩子!”

看着女兒執着的表情,谷長龍嘆息一聲:“秋莎,你還是那麼任性,就像當年你下定決心要嫁給申明一樣。”

“請不要再提那個人了。”

“好吧,再舉一個例子——就像你一定要嫁給路中嶽那樣,現在不後悔嗎?”

“我,不後悔。”

谷長龍心裡很明白,女兒的婚姻早已名存實亡,如今只是強顏歡笑。

“他都九歲了吧,不可能真正把你當作媽媽,幹嗎不收養個兩三歲還沒記事的?”

“今年就要滿十歲了。”谷秋莎一提起司望,眼裡就充滿光澤,“收養個幼兒不難,但誰都無法預料未來會成哪塊料?要是變成路中嶽那樣,還不如不要!可司望不一樣,他是塊現成的璞玉,聰明絕頂,又善解人意,智商與情商超過了成年人。”

“成年人——好吧,你是成年人,我不干涉你的決定,但你跟你的丈夫商量過了嗎?”

“幾年前,當我把不能懷孕的秘密告訴他,就說過要領養一個孩子,他也沒表達過反對意見。”谷秋莎靠近父親,捏着他的肩膀,“爸爸,你不知道我多想有個孩子。”

“畢竟流的是別人家的血脈。”

“難道要讓你的女婿來接班?爸爸,我知道你在外面有女人,如果你能給我生個弟弟,我並不會反對的。”

這句話令谷長龍惱羞成怒:“住嘴!”

“司望這孩子是我最後的機會,看到他的第一眼開始,心底裡有種熟悉的親切感,彷彿上輩子就是最愛的人——我離不開他了,不見到就難以入眠,真想每夜都抱着他。”

“失心瘋!”谷長龍起來徘徊了幾步,“收養也不是一廂情願的事,人家沒有父母嗎?”

“我早就調查過司望的家庭背景了,他的爸爸叫司明遠,是個長期失業的下崗工人,三年前失蹤,最近剛被註銷了戶口,法律上已是個死人。一年之內,司望的爺爺奶奶相繼去世,外公外婆更是在他出生前就離世了,母親何清影成了他唯一的監護人。”

“她願意把親生兒子讓給你?”

“當然不願意,但我想她最終還是會答應的,這個女人原本在郵政儲蓄做營業員,月收入不過兩三千,家裡欠了一屁股債,每天都有高利貸催上門來。上個月她剛被單位辭退,正處於失業狀態,撐不了多久。”

“這麼說來就是個窮小子,做夢都想過上有錢人的生活,說不定就是因此而接近你的!秋莎啊,你太單純了,有過申明的前車之鑑,還想再重蹈覆轍嗎?”

“不許你提這個名字!”

女兒突然狂叫起來,摔門而去。

十年來,“申明”這兩個字,始終是這個家庭的禁區。

他又胸悶氣短了,急着打開抽屜,戴上老花眼鏡,從一大堆藥瓶中,好不容易找出幾粒藥片和水吞下。倒在椅子上深呼吸幾下,腦中卻還是那張臉,在1995年的夏天,無數次在噩夢中出現的臉。

申明。

若不是因爲那件事,谷長龍怎麼可能答應女兒嫁給他?這個出身卑賤的窮小子,爸爸殺了媽媽又被槍斃,簡直就是剋死全家的天煞孤星。

1994年,暑期,谷長龍的秘書回去生孩子,因此把北大畢業的高才生申明,從南明高中借調到大學校長辦公室。申明工作很努力,替校長撰寫的發言稿尤其漂亮,畢業典禮後反響熱烈,大學生們都把他奉爲一代師表。他也幫谷長龍接待過外賓,一口流利的英文令人吃驚,從預訂酒店餐廳到觀光旅遊,各方面安排得井井有條,大家交口稱讚。

於是,谷長龍選定申明去解決那件事——他交給申明一個小包裹,說是從普陀山請來的法器,專門鎮宅避邪。當時副校長姓錢,搞學術的教授出身,平日不太跟官場來往,這兩年不順利,經常生病住院,因爲房子風水不好,只要把這件寶物,悄悄放到他家客廳的大花瓶裡,就能壓住所有邪氣,讓身體事業家庭各方面旺起來。但錢校長是著名科學家,堅定的唯物主義者,歷來排斥風水之說,要是當面送給他,肯定會被拒之門外。所以,只能讓申明以上門辦事之名,趁其不備把小包裹塞進大花瓶,這樣錢校長自己都不知道,運勢卻能不知不覺扭轉回來。申明信以爲真,便去錢校長家裡拜訪了一次,順利完成了谷長龍交代的任務。

幾天後,錢校長被紀委雙規,又被檢察院以受賄罪名起訴。原來有人舉報他腐敗,把受賄的贓款藏在客廳的大花瓶裡,結果搜出來一個包裹,竟然藏着兩萬美金。錢校長是個真正的書呆子,忍受不了這樣的侮辱,就在看守所的監房裡,用褲子絞起來上吊自殺了。

事後申明才得知真相——錢校長與谷長龍素來不和,在大學食堂承包的問題上,錢校長認爲谷長龍有中飽私囊嫌疑,因此一直在實名舉報,引起上級領導的注意。谷長龍幾乎已陷入絕境,才祭出這記狠招,卻不便自己出面,唯一可以欺騙與利用的人就是申明。

終於,申明與谷秋莎的婚事,得到了岳父大人的首肯。

第二年,女兒的婚期將近,接二連三傳來各種負面消息,直到申明成了殺人嫌疑犯。恰巧此時,新調入教育局團委的賀年,向他呈上了那封申明的親筆信。谷長龍驚起一身冷汗,他明白信裡所說的“那樁卑鄙的秘密”是指什麼,更害怕將來申明飛黃騰達後,利用這個秘密來控制自己,到時候他反而成了女婿的提線木偶。

於是,他親手毀滅了申明的前途。

陪伴女兒從雲南旅遊回來,谷長龍聽說申明的死訊,並未感到寒心,反而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終於排除這顆定時**了,而秘密永遠爛在了墳墓深處。

最近,谷長龍時常心慌的是——他又夢見了申明。

開學以後,谷秋莎常把司望帶回家裡。她租下一塊網球場,每週教這孩子打網球。司望看起來也很享受,每次玩得不亦樂乎,最後吃完豐盛的大餐,司機才把他送回家。

男孩看到谷長龍寂寞地坐在書房,便會特意來陪伴老人,下盤象棋或聊聊國家大事,十年前申明就是這樣跟丈人套近乎的。谷長龍收藏了不少古籍善本,九歲的男孩很感興趣,其中就有金聖嘆批註的元稹的《會真記》。谷長龍畢竟做過大學校長,倒是個愛才之人,便大方地送給他一套繡像本《天下六才子》。

有天週末,司望在書房陪老爺子做報紙上的填字遊戲,谷秋莎與路中嶽都有事各自出門,連菲傭都臨時請了病假,偌大的別墅裡只有這一老一少。谷長龍正在驚歎這孩子的聰明,連他都難以填出來的字謎,司望一眨眼全部搞定了。

忽然,他的心口絞痛,天旋地轉——心臟病突發。

谷長龍痛苦地倒在地上,額頭冒着冷汗,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手顫抖着指向抽屜。

司望慌張拉開抽屜,全是各種藥瓶,清一色國外進口藥,密密麻麻寫滿外文,根本不知道哪一種纔是救心臟病的。他低身去問老爺子,谷長龍卻快要翻白眼了。生死攸關的十秒鐘,司望將所有藥瓶掃視一遍,迅速找到正確的藥,並看懂了說明文字,掏出兩粒塞進谷長龍嘴裡,又解開他的衣服,壓住胸口做心臟恢復的搶救,從鬼門關上救回這條老命。

當晚,谷長龍同意了收養這孩子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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