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銘不解。想自己成年後早晚會赴藩,可這與佛經似乎無關,那時即便自己不過美女如雲、錦衣玉食的日子,也犯不着遁入空門,與青燈古佛作伴吧?
如今霓娘不用再跪侍了,當下便擇個矮凳入座。“讀書、習武都須養性,讀讀佛經於養性有益。”
反正沒讀過佛經,不知其功效如何,所以朱祁銘也只能選擇相信霓孃的說法。想必那些寒窗苦讀的儒生人人都是熟讀佛經的,此事是否屬實,待回京後問問呂先生便知。
呂先生?就在此時,呂夕謠的身影再次滑過他的腦海,已過去了兩年多的時間,心頭的那道印記依然不曾淡去,只是,不知自己何年何月方能回京,請她做伴讀的願望是否還能如願?
“殿下在想誰?”霓孃的秀目裡半是笑意半是疑惑,靈巧的雙手未曾閒着,轉眼間她就佈菜完畢。
朱祁銘早將回京的事淡忘了,可是心中仍有殘念,閒暇之時,閒話之間,舊有的記憶會偶爾浮現出來,攪得他心神不寧,此刻就是如此。經霓娘一問,他趕緊揮去那些支離破碎的舊念,讓自己徹底迴歸現實。
“雲娘走了麼?”
朱祁銘曾繞着院子四周走過幾趟,發覺附近相當的安靜,似有一道無形的力量擋住了路人的腳步,故而數月以來,歇芳園四周不曾有過任何異常動靜。
儘管如此,雲娘她們仍十分的謹慎。當初霓娘很想搭個鞦韆,只因擔心“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最後不得不忍痛割愛。
“姐姐只能偶爾前來看看殿下,不可呆得過久,也不能頻頻進出引人注意。想必她早已離去。”
她是如何做到悄悄地來,悄悄地走的?此事有些令人費思量。這道疑問只在腦中閃了一下,他就靜下心來,忙於用膳。
霓娘起身去裡間用膳,待朱祁銘將要離席時,她又適時回到了朱祁銘身邊。
“殿下日日讀書至深夜,習武時又像玩命似的,不妨多用膳,不必急着讀書。”
朱祁銘如今沒日沒夜地讀書習武,食量也隨之暴漲,足抵得上徐恭的飯量,若再回到方姨家,方姨肯定會大感頭疼。
案上已是碗空碟淨,他的肚子也實在是撐不下了,當即叫了聲“飽了”,離席走到窗邊入座,舉盞漱口。這時窗外飄來一陣腥臭味,他趕緊捂住鼻子,回到膳案邊。
霓娘連忙過去合上窗扉,轉身燃起線香,片刻後,室中異味盡被掩住。
望着一旁殷勤伺候的霓娘,朱祁銘心中頗感慚愧。
“殿下讀文景之治
、貞觀之治這兩段歷史已有些時日了,是否還讀?”霓娘丟下此話,拿個托盤收了案上的碗碟,進了廚房。
貞觀之治?貞觀年間許多大臣身居陋室,死時前去悼念的君臣連個放腳的地方都沒有,廉潔、簡樸至此,令人感嘆,貞觀之治,那是一段君臣合力、奮發有爲的非凡歷史,仁宣之治比得了嗎!文景之時的某些策略倒是可資借鑑,但仁宣之治遠不如文景之治,這是毫無疑問的。或許,如今的大明與宋代中期有得一比,都是流弊日重,逃不脫短暫的繁華之後,緊接着就是一路沉淪的宿命。
“不讀了。”見霓娘又進了膳房,朱祁銘搖頭道。
霓娘換了一身紫小滴珠方勝鸞鵲錦面料的襦裙,貴氣逼人。“殿下先歇會兒。瞧,霓娘這身穿着看似違制,但豪右之家無不如此,說到底,規制只是一紙空文而已。還有這線香,十分的名貴,含白檀香、黃熟香、安息香等多種番香,這些番香產自占城、真臘、暹羅、爪哇等國。我記得建文年間曾下過一道御旨,禁用番香,如今恐怕廟堂之上都忘了此禁令。”
霓娘說得沒錯,莫說豪戶違制,朝中勳貴何嘗不是如此?朱祁銘心裡這麼想,嘴上卻不能這麼講。“禁番香?哦,我華夏自古敬神尊祖而斥鬼,但隨着番香的傳入,番俗亂華俗,世人開始敬鬼,爲正華夏衣冠禮儀,故有此令。”
看霓孃的架勢,再說下去恐怕就要講到錦雲閣背後的東主了。朱祁銘想了想,覺得對籠罩在雲娘、霓娘身上的神秘色彩,有些不宜說破,自己心中有數便行,但有些事還是要說開的,以便於日後彼處順利相處。
“雲娘和你在錦雲閣做事,你們的家人恐怕因此而成了人質。”
霓娘一震,繼而淡然一笑,“知道殿下聰慧過人,凡事都瞞不了殿下。殿下說得不錯,阿姊與霓孃的家人被人暗中要挾,出行由不得自己。”言畢睜着水汪汪的眼睛,巴巴地望着朱祁銘。
朱祁銘遲疑了許久,“別的事本座不想問,但對你們的家人,本座不會不管!他日若能回到京城,本座一定會讓你們全家擺脫錦雲閣的控制!”
“霓娘去給殿下縫製冬衣。”霓娘快步朝門外走去,一邊輕笑着一邊不停地抹眼淚。
回京的念頭本已淡去,但經過霓孃的事一攪和,朱祁銘就沒辦法不想回京的事了。
他快步出了膳房,朝徐恭的住處走去。
“頭都快想破了,難啊!”徐恭一見朱祁銘,搶先開了口:“殿下,數月來,我日思夜想,總算有些眉目了。殿下一路上數遇韃賊,還在保安州遭遇方正的暗算和殺
手的伏擊,把這些事串在一起看,再想想親衛軍、鎮邊城守軍的異常之處,頗耐人尋味呀!不知殿下是否想過此事?”
當然想了!朱祁銘心中有些糾結,徐恭、牛三、蔣乙,還有云娘、霓娘都是與自己一道,從腥風血雨中闖過來的人,是自己的基本盤,日後要想解開困擾自己多年的驚天疑案,少不得會用到他們。只是,把他們扯進自己未來將要做的大事中,他一時之間還想不清楚這樣做是否合適。
“頭緒太多,紛亂如麻,不如化繁爲簡。紫禁城裡不是還有條線索麼?”
“對!順藤摸瓜,一定能找到鐵證!”徐恭湊近朱祁銘道,“找出了幕後主使又當如何?”
幕後主使?朱祁銘淡然一笑,“自然是奏請天子發落。”
“天子恐怕不會輕易過問此事!殿下仔細想想,韃賊何以追蹤至此?尋常人能擺出這麼大的陣仗嗎?能反覆掌控殿下的行蹤,且與韃賊暗中聯絡的人,會是尋常人麼?紫禁城裡必有內鬼!這個能量不小的內鬼是否就是元兇還很難說,若內鬼之上還有更加顯赫的人物呢?真挖出了幕後主使,殿下,還有殿下的父王與那人難免會有一場大較量,人家既然敢做就必有所備,故而在下有種預感,正面較量恐怕難以讓元兇伏法,這是下策!”
朱祁銘怔怔地看了徐恭一會,想他數月來肯定沒少花腦筋,只是,徐恭的判斷是否可信?
“不然又能如何?”
“殿下必須預政!兩年多來,在下看得真真切切的,如今大明內憂外患,禍不遠矣,當此之時,何必輕啓內部紛爭,搞不好還讓整個大明爲之陪葬?不如參與朝政,以殿下的才智,爲解內憂外患做些實事,而這期間,元兇既然做了初一就會還想做十五,等元兇做十五時,就意味着他不僅是在與殿下過不去,而且還在與大明和天子過不去!到了那時,殿下收拾他並不難!”
朱祁銘心頭一震,心思似被人窺破了一般,瞬間的慌張之後,他穩住了自己的情緒。“哪是說參政就能參政的?再說,本座還年少。”
徐恭斬釘截鐵地道:“殿下不可再將自己視作小孩子,時不我待啊!就剩幾年的時間了,等到殿下成年後,指不定會被打發到什麼地方赴藩去,那就晚嘍!”
這還用你說?本座早有此意,這些日子以來沒日沒夜地讀書習武,你以爲本座是在鬧着玩麼!
朱祁銘趕緊起身,搖頭笑道:“滿嘴胡言,你不該喝早酒。”言畢轉身就走。
身後傳來徐恭的分辯聲:“在下未喝早酒呀。殿下再仔細想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