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銘穿過天街,出了長安右門,就見一輛馬車遠遠停着,樑崗與雲娘二人正站在車旁朝他招手。
他吩咐隨行內侍回宮,自己則快步奔到樑崗與雲娘身邊,跨上馬車,掀簾在正座上落座,樑崗、雲娘隨即鑽進馬車,在兩側落座。
馬車啓動,很快就上了西長安街。
“殿下,購置上等戰馬,打造上好兵器、鎧甲共費銀兩萬三千餘兩,如今府中現銀不足五千兩。”許久未見朱祁銘,雲娘急於將近來的花銷與眼下的家底報個大帳,以便朱祁銘心中有數,於是不待寒暄,就早早切入了正題。
“五千兩銀子哪夠?”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朱祁銘如今成了一家之主,只爲了籌備一場小戰,就幾乎將家底掏空,拮据至此,他不禁大感頭疼。“府庫中還有大量的錦緞,反正也用不上,不如拿去換些現銀回來。”
“這世上哪有自己掏錢替朝廷打仗的道理!”雲娘看似很不樂意,“那可是上好的衣料,殿下成年後,少不得要有一羣妃媵,到時候正好派上用場。”
妃媵成羣?朱祁銘拿不準天下親王是否都得如此,不過,父王、十叔王都只娶了一個正妃,不也無人說三道四嗎?再說,自己如此年少,何必操這等閒心!
“不必戀財,到時候打了勝仗,皇上會有重賞的。”
“可是,開戰之前就揭不開鍋了!”雲娘只是一個勁地叫窮:“既要優養八百勇士的家屬,又要資助他們家讀書的子弟,一旦有人陣亡,撫卹甚重,這前前後後都得大把大把花銀子。”
“養士嘛,豈是那麼容易的。”朱祁銘笑道。
那邊樑崗也開了口:“殿下,皇上派來的親衛軍有五百人,由蔣乙領軍,是否要比照越府八百勇士的標準,優養其家屬?”
朱祁銘連連擺手,“那可不行!再加五百人的花費,本王只能去紫禁城行乞了。再說,天子親軍可不是一個小小越府所能供養的。”
“就是,誰的兵誰養!”雲娘不假思索就出言附和,殊不知親衛軍是天子的兵,語意指向皇上,雖是無心,卻也犯忌。
朱祁銘恍若未聞,掀開車簾看向外面,發覺馬車已改變了前行方向,正由南向北行駛,而眼前這片行人如流的地方應是小時雍坊與安直坊交界處,再前行兩三裡,就是西安門大街了。
闔上車簾,見樑崗、雲娘二人呆坐在那裡,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他很快就被二人的情緒所感染,不禁嘆了口氣。
想當年皇太祖留下明令,不準朱家子孫後代從事市農工商四業,這可斷了後代的財路。若無此禁令,憑雲娘這個商界名流的非凡見識就能以商生財,何至於讓他這個堂堂親王爲銀子發愁!
三人一路上不再言語。馬車終於到了西安門大街,在一處無比氣派的酒樓前停下。朱祁銘率先下了馬車,樑崗就要跟過來,被朱祁銘揮手製止。
“樑指揮使不必跟着本王,你二人守在這裡即可。”
朱祁銘轉身看向酒樓,見匾額上寫着“謫仙居”三個
大字,他並不知道此地是京城最豪華的娛樂場所,只看見許多華服少年和士子裝束的人進進出出,直覺告訴他:謫仙居是個銷金窟。
薛桓一路小跑迎了過來,“參見越王殿下。”禮畢含笑望向朱祁銘,一襲長衫剪裁得十分合體,襯着他迎風而立的修長身材,整個人顯得愈發的飄逸俊秀。“殿下何故遲來?在下足足等了半個時辰。”
你以爲本王逛大街無需請旨麼!朱祁銘沒好氣地瞟了薛桓一眼,“你將《平虜七策》交給本王,本王不可在此久留。”
薛桓嘿嘿笑了幾聲,低聲道:“在下已定了雅間,《平虜七策》放在雅間裡,恭請殿下移步謫仙居,小坐片刻。”
“本王孝期未滿,有些場所不能進,你是知道的。”
薛桓仍是笑,“殿下身着尋常服飾,無人能認出殿下的身份。再說,小坐而已,一杯清茶,清者自清,並無聲色。”
開開眼界也好!想自己從未在外踏進奢華場所半步,還不如世家子弟自由!且堂堂一個親王正爲備戰入寇的韃賊而捉襟見肘,倒要看看何人爲博紅顏一笑而一擲千金。於是,朱祁銘揮揮手,算是應允了薛桓的邀請。
進了謫仙居,見大堂上坐着百餘名青年男子,偶有上了年紀的人混在其間。朱祁銘不敢稍作停留,隨薛桓快步登樓進了雅間。
甫一落座,就有一名婆子前來奉了茶,上了糕點。
雅間有窗戶正對樓堂方向,憑窗望去,但見樓下燭火高照,在那百餘名來客身上灑下一道暗紅的色彩,處處觥籌交錯,醉眼迷離,不時有人擡眼望向東側的樓梯,那道樓梯上鋪着紅毯,扶欄邊飄着豔麗的彩幔。
朱祁銘收回目光,眼中有分不屑,“你常來此地?”
薛桓連連搖頭,正色道:“在下從不進這樣的場所。今日不是要見殿下麼,在下可不敢怠慢。”
姑且信你一回!朱祁銘撇撇嘴,伸出一隻手,“《平虜七策》呢?”
“哦。”薛桓急忙轉身走到矮櫃前,從中取出一個錦盒,返身恭送到朱祁銘手上。
“你也坐吧。”朱祁銘吩咐一聲,打開錦盒,取出一本線裝書,見藍色的封皮上歪歪扭扭寫着“平虜七策”四個字,不禁皺眉看向薛桓。
“是在下的手跡,讓殿下見笑了。”薛桓賠笑道。
抄本的字跡實在是難看,不過內容倒有些意思。鄞國公不愧爲常勝將軍,萬事都是謀定而後動,在《平虜七策》中對北境的山川地貌做了詳盡的描述,就如何因地制宜迎擊韃賊設計了不同的戰法,尤其是那條以銳騎邀擊韃賊的戰法,不乏可資借鑑之處。只需看到這裡,朱祁銘就能斷定《平虜七策》堪稱迎擊韃賊的良策。
大明乃泱泱大國,不乏奇人異士,可惜真理總是掌握在少數人手中,良謀往往被束之高閣,而平庸之見反倒容易鼓譟於廟堂之上。
想到這裡,朱祁銘不禁暗自嘆息。“可以看出,《平虜七策》成書於宣德四年或宣德五年,此後大明若行鄞國公之計,何至於讓韃靼人
連年犯境!”
薛桓卻是一副不以爲然的樣子,“依在下看,先父這是白操心,韃靼總有衰弱的時候,惡人自有惡人治。前年韃靼勢弱,被瓦剌攻伐得力不能支,大明乘機舉兵蕩平韃靼餘寇,一舉報了多年之仇。”
寄望於別人衰落?寄望於惡人自有惡人治?這樣的心態好熟悉,靠別人來擊敗自己的宿敵,那個別人就成了更加強大的敵人!這樣的殷鑑在宋代還少麼?
還報仇,這個時候該化敵爲友了!
想薛桓的謬論恐怕與廟堂上的許多人不謀而合,朱祁銘懶得再費口舌,他適時轉換了話題:“樓下都是些什麼人?”
薛桓眼中一亮,似乎正等着這一刻的來臨。“大多是勳戚之後,還有官宦人家的子弟。殿下或許不知道吧,尋常官宦人家的子弟哪能來這裡撒錢,能來此地的,其父親不是尚書就是侍郎。”
朱祁銘一怔,“既然是武勳之後,何不學其父,習武報國?”
薛桓直搖頭,“這年頭,披堅執銳會被人恥笑的。”
一羣沒有血性的紈絝子弟!朱祁銘暗罵一聲,嘴上道:“不願從武,讀書考取功名,入仕也好呀。”
薛桓又是搖頭,“太難了!考取生員尚且不易,何況要中舉中進士。”
“不文不武,何以爲生?”
“不是可以開銀號麼?再不濟也能開個絲綢莊什麼的,利潤豐厚着呢,比爲官爲將強多了!”
這些人別的本事沒有,就會仗勢佔據暴利行業!難怪儒商式微,連荀良那樣的人也早早隱退,官商一體的牟利方式大行其道,哪還有儒商的生存空間?
劣幣驅逐良幣,自古如此!
朱祁銘終於明白了薛桓邀他至此的用意。與樓下的那幫人一比,薛桓簡直就是世家子弟中難得的俊秀!
“殿下,在下雖不諳兵事,但一向潔身自愛,比樓下那幫人強多了,您看,從徵一事······”
朱祁銘覺得好笑,沒料到一句拿捏人的話竟被薛桓當了真。也不想想,天子不發話,一個駙馬都尉豈是親王能夠點得動的?
可是,貴室子弟都躲在遠處醉生夢死,只有他這個親王領着一羣尋常百姓家的子弟去北境拼命,這不公平!
“與韃賊交鋒,事關天下人的福祉,自當有錢的出錢,有人的出人。唉,本王手頭緊,養士不易呀!”
薛桓雙眼一瞪,一臉的苦相,“在下一向謹守家訓,從不仗勢牟利,日常用度全賴幾位兄長接濟,要不,在下回去後找兄長商議,或許能湊個千兒八百兩銀子。”
笨蛋!你就不會捎話給常德公主麼?轉念一想,在常德公主身上割肉,自己也會覺得痛心,於是,朱祁銘心中涌起一道莫名的傷感,還想說些什麼,忽聞樓下傳來一陣琴聲,緊接着《雉朝飛》的歌聲飄了過來。歌者是個男子,聲音略顯蒼老。
“雉朝飛兮鳴相和,雌雄羣飛於山阿,我獨傷兮未有室,時將暮兮可奈何,嗟嗟,暮兮可奈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