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琛成了圖書館的鐵幹讀者,每天晚飯後他都像上班似的準時走進藏書室,拿一本書到樓下,找個可以總覽全室的位置坐下。書打開,他的眼睛也開始四下裡梭巡,直到一個人的身影走進他的眸子他才認真地“被書看”,腦子裡的藍圖也由遠而近。
將近兩個月的痛定思痛,李香澤終於把遮住臉的書撤了下來,欣賞起別人的喜怒哀樂來了。她爲他們高興,爲他們憂愁,爲他們流淚,常常是書看完了心潮還難平,必得趴在桌子上,用書遮住臉繼續爲書中的主人公再難過一陣不可。
突然,趴在桌子上的李香澤的身子突然抖動起來,確切地說是有一隻腳蹬在她坐的椅子後牚上快速地抖動着,同頻共振,椅子抖動她的身子當然也就不能平靜了。她暗暗罵了聲“討厭”,馬上往前挪椅子,聽到“吧嗒”一聲有隻腳掉下後牚之後她才又趴在了桌子上,可是,那隻腳沒等她接上剛纔的思路便又蹬在了後牚上繼續抖動起來。
李香澤很有風度,又把椅子往前挪了挪,此刻,桌子椅子夾着挺直腰板坐着的我們的香澤小姐暗暗發誓:“只要那隻該死的腳再蹬上來,不管它動不動,自己都會推開桌子迅速站起,回身一腳狠狠地跺下去。”
那隻不知禍端到來的腳果然又蹬了上來,還沒等它抖動呢,李香澤呼地推開桌子站起來便實施了剛剛的謀劃。
陸琛一下子搬住了腳,齜牙咧嘴地看着先是呆了下,接着便得意洋洋款款走去的女孩兒。
李香澤退了書,步出了圖書館,站在離門不遠的地方,抱着膀兒斜視着門口——她要等着那雙腳追出來,好甩給那腳的主人幾句嘲弄之後再走。
陸琛僅僅讓李香澤等了一分來鍾就一瘸一拐地到了她的對面。
“一個大男人竟然作出這副表情,不害臊嗎?”幸災樂禍地說,沾沾自喜地笑,真是不氣死人不拉倒。
“我跺你一腳試試?而且我只用你一半的勁兒。”絲絲地吸着氣,陸琛繼續裝蒜,這也是一種愉悅吧?
“你活該!你罪有應得!這回你該知道得寸進尺的下場了吧?”
“我就晃動了幾下你的椅子,而你並沒有受傷啊?你幹嗎那麼狠呢?恨不得把我的腳跺碎似的。”
“哎,我還真這麼想的。我在這兒等着就是要警告你,如果你敢再來騷擾我,我就跺爛你的腳,不信你就等着吧。”
“別說得那麼肯定,剛纔我是沒有準備,以後你沒有機會啦。我也警告你,我是一定要騷擾你的,直到你嫁人爲止,不信你也等着吧。順便再給你提個醒兒,我可是學過跆拳道的,跺爛你那雙小腳跟玩似的。”說完咧着嘴陰笑。
——騷擾?還嫁人?啥意思?難道他想追求她嗎?一想到追求倆字,李香澤的心上立即涌過一股暖暖的酸意,但立刻,這股酸意就被一個冷戰取代了——她想起趙野玫——暗暗告誡自己別做夢,這個男人除了蕭紫玉不會對其他女人用情。
“神經病!我看你該住到精神病醫院裡去啦。”說完冷笑着走掉——冷笑爲了矇騙對方的眼睛,走掉只想掩飾內心的慌亂。
“喂,我的家族裡可沒有精神病史呀!本人的心理素質也屬於健康型。實話告訴你吧,我很喜歡跟你吵架,跟你吵架特別舒服,就像抽了大煙似的。”跟在李香澤身後,陸琛腳也不踮了,嘴也不咧了,聲調愉快地說着。
“無聊。別跟着我。”
“誰跟着你啦?這麼寬的路只許你走麼?”
李香澤狠狠瞪了陸琛一眼,然後右轉,加快腳步向燈光球場走去。
燈光球場內,三車間和四車間在賽球。球場四周圍着許多人在看球。
李香澤氣呼呼地走到人少的地方站住,仔細辨認着場內本車間的人。
陸琛如影相隨到了李香澤身旁,乜斜着場內的球員,他賴唧唧地貶低起場內的球員來。“呵,這也叫打球啊?簡直是在糟蹋籃球嗎。真沒想到,車間裡的人球技竟然如此的不堪,更沒想到是這麼爛的球還能吸引着李大小姐大步流星地趕來觀看?不咋的,確實不咋的,我是說你的欣賞水平不咋的。”
李香澤咬牙切齒地盯着陸琛有四五秒鐘,然後才擺出一副懶得理你的表情又換了個地方。
陸琛像個忠實的保鏢,馬上就跟了上去。
“我算是看明白了,你還挺會蒙人的。看不懂就不懂唄,幹嗎還擺出一副懂的樣子呢?難道那些氣喘吁吁的傢伙裡面有你中意的人嗎?砸砸……李香澤,你不僅欣賞水平不咋的,連看男人的眼光也不咋的嘛!”
“閉上你的臭嘴。”忍無可忍時怒喊也是一種武器,可惜呀,我們的香澤小姐嗓子眼似裝上了消音器,喊聲連陸琛都得側棱着耳朵去聽。
“咦!你咋知道我的嘴臭呢?我天天早晚兩遍刷牙,而且沒有蛀牙,頂多有點菸味而已。噢!我明白了……”故意不說下去,然後湊到李香澤的耳邊才耳語着問:“你是不是想感受一下被親吻的滋味兒呀?只要你願意,我無所謂呀。”
“滾開!混蛋!該死的!”這次李香澤撤掉了聲音中的消音器,有多大聲就喊多大聲,周圍的眼球立即被吸引了過來。又氣又恨又無奈中,她只能轉到了另一個地方去,怨恨地盯住跟過來的陸琛,迅速思考該踹他哪個部位能讓他疼得狠一些。
“呦,呦,呦!至於氣成這樣麼?你又不是——”陸琛突然停住嘻笑的話語,一把拽過去李香澤,轉身擡腳踢開飛過來的籃球。
李香澤揚手就是一巴掌,清脆的響聲馬上引來了幾雙目光。
“恩將仇報!你一定會爲這一巴掌付出代價的。”陸琛陰森森地恐嚇。
李香澤微微愣了會兒,然後轉身逃走,邊走邊撫摸剛剛被陸琛抓過的地方,耳熱心跳又後悔不止。想他這一晚上的行爲並沒有輕薄之意,他似乎在故意接近她,只不過方式特別一些罷了。難道他真的看上她了?難道他真的放下蕭紫玉啦?……胡思亂想到了家,並直接進了蕭紫玉的臥室。
蕭紫玉正在給肉滾滾的嬰兒換尿布。
“大哥還沒回來呀?”
蕭紫玉拍拍牀。“打過電話了,說來了客人,可能得九十點鐘吧。”
李香澤坐在牀邊,心不在焉地看着蕭紫玉擺弄她的小侄兒。“大嫂,你幸福嗎?”
蕭紫玉看看李香澤,把包好的孩子放進小搖牀裡,然後坐在小牀邊的凳子上,一邊搖動小牀一邊答:“當然。”
“你不後悔嫁給我大哥了麼?”
“這個問題好奇怪呀?剛纔在外面碰到什麼人了麼?”笑吟吟地問,分析着小姑子臉上覆雜的表情。
李香澤的臉呼地紅了,挑下眉毛抿下嘴,刁蠻地說:“你的問題才奇怪呢。”
蕭紫玉捋了下長髮。“勃然是個很好的男人,寬厚大度,有才氣有教養,溫柔體貼誠懇孝順,當然,他還非常的忠貞。能嫁給他是我前生的造化,怎麼可能會後悔呢!”
“沒想到他在你心中這麼重要,他要是知道一定得樂瘋了。好了,不打擾你了,麻溜休息吧,明天不是要上班麼?”她本想提陸琛來着,可蕭紫玉寧靜的臉讓她沒敢亂說。
“是呀。再不以上班當藉口逃掉,媽非把我喂成肥豬不可了。你看看,肚子都出來了,可怎麼穿裙子呀?”給李香澤看微微凸出來的小肚子。
“大少奶你就知足吧!八斤肉在裡面呆了那麼長時間纔有了這麼個小肚子?很多大姑娘都不如你呀!”
“你就瞎謅吧你。”
“哎,別出來。驚動了媽她又得罵我來煩你了。”皺着眉苦惱地說:“唉!有時我真懷疑你纔是她的親閨女,而我是她要來的。”
“別妒忌。將來你的婆婆也一定會像咱媽一樣的好。”
“誰知道?”猛然想到了王文芝,她的臉刷地熱了,急忙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生怕嘴不說閒話眼睛卻相當拿事的大嫂看出謎端來。
蕭紫玉休產假期間,公司從總廠借了一名打字員來應急。打字員一週來一次,只打些又急又重要的文件,其餘的都留給了蕭紫玉。
足足忙了一個多星期,桌子上小山似的文件都變成了鉛字。蕭紫玉以爲這回可以歇歇了,不料,方海州只讓她休息了一天,就把爲公司二十週年慶典撰寫的報告放在了她的桌子上。
打字機咔咔地響着,蠟紙一張張地換着,厚厚的手稿不斷地減少着。
關思琦像根霜打的小草兒,蔫頭耷腦地進來,消沉地坐下,茫然地看着鍵盤問:“幹嗎這麼拼命,難道會有人獎勵你麼?”
“幹完了省心。下個禮拜就要開會了,萬一有錯,到時再改可就等着挨嗤了。”
“你那大兒子真可愛!給我當姑爺行嗎?”
“我不包辦婚姻,別想說服我喲。”
“那怎麼辦,實在喜歡他呀?”
“天天去看他呀,讓他黏住你直到你告饒爲止。”
“敢情好!省得我鬧心了。”
“呦,心事重重的。怎麼,黃義輝走了?”
關思琦點點頭,又不解地問:“你咋知道?”
“你三姐夫說的。各車間都動了,厂部怎能落後?他這個辦公室主任不到位,很多工作都展不開呀。”
“一提這事我就生氣,好好的老師不讓當,幹啥破辦公室主任?害得人家夫妻分離,太殘忍了!”
“傻丫頭,你公公的苦心可真是白費了。在這邊不進機關,到了那邊咋進吧?那麼多雙眼睛盯着呢,他有那個心也沒有那個膽呀?現在有人上趕着給他辦,他何樂而不爲呢!聽說平城不許工廠辦學校,所有的老師幾乎都沒了崗,都得分到各個車間去。有門兒的也許能撈到個好活兒乾乾,沒門兒的,人家安排啥就得幹啥了。”
“話是沒錯。我是擔心那麼開放的地方,義輝又那麼招蜂引蝶的,萬一整出個第三者,我們娘倆可咋辦呢?”
“杞人憂天。你忘了他是怎麼追上你的?”
“這就是我的心病,如果他再來一次,我乾脆在這邊跳釣水壺得了。”
“怎麼會呢?他疼愛你的程度能讓所有的丈夫都望塵莫及呀!包括李勃然。”
“你就屈說三姐夫吧你。”
蕭紫玉笑笑。“黃義輝走了幾天了?”
“三天。”剛剛精神又蔫了。
“用方便麪對付的。”
關思琦噗哧笑了。“你咋知道?”
“你不是幹過一次了麼!黃義輝出差兩天,你吃了兩天方便麪。小九兒,你是不是想讓黃義輝擔心死呀?”
“那咋辦?在家沒學會做飯,嫁給他他又啥啥不讓我幹,臨走臨走他才教我,時間太短我哪學得會呀?唉!炒回雞蛋忘了放鹽,想炒白菜手指頭差點切掉。”給蕭紫玉看還腫着的手指。“乾脆吃方便麪得了。”
“笨,你可笨死了!”氣得直搖頭。“方便麪是應急食品,長吃該營養不良了。晚上去我家吃吧,我婆婆包包子。”
“不用了,我媽晚上來。”
蕭紫玉好想問:“你媽咋放心到你家來了?是不是我姐他倆的事消停了?又一尋思算了,哪天有空兒去問姐姐好了。”
“三姐,你願意離開這裡麼?”關思琦忽然問。
“說心裡話還真有點不捨,畢竟在這裡生活了二十多年嗎!可是,你往四周看看,除了山就是樹。你想讓咱們的孩子也像咱們似的窩在這個山溝裡,一個月掙一百來塊錢嗎?”
“有啥不好的?住房不花錢,吃水不花錢,孩子上學只花一點書本費。想吃野菜、蘑菇上山去採,木頭枝子可勁兒地燒。幹嗎非要漂洋過海地折騰到那麼遠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連上廁所都得花錢,到了那兒能活得了麼?”
“鼠目寸光,你學學方老爺子吧。精明睿智,目光敏銳,膽識過人,別人沒想到承包制他搞完了承包,別人還整不明白內退的含義呢,他已經開始操作內退了。公司訂了十幾份報紙,他沒事就看,幾乎一份都沒落下,他的那些超前意識並非空穴來風啊。就說搬遷吧,咱公司雖然在廠子的計劃之內,但卻是可有可無的一個,若不是老爺子盯得緊,咱們可能就給甩在這兒了。平城多好啊!交通發達,信息快捷,氣候適宜,還有那做夢都想見到的大海呀!你說,哪一點不比這裡強吧?”
“我看強不到哪裡去。離海那麼近,一定是沙土,家家燒液化氣哪來的煤灰呀?磚廠到那不是廢了麼?許生那天來報銷說紙箱廠也沒希望了,當地已經有好幾家了。商店飯店也夠嗆,那兒的飯店商店到處都是,生存難哪!就剩下修造廠、鐵件廠和印刷廠三個破廠子啦,機器老化,技術落後,工人業務水平低,想要養活七八百人,不是癡人說夢嗎?”
蕭紫玉拍拍關思琦,“別瞎操心了,老爺子有打算了。”說完就後悔了。
“是嗎?快跟我說說是怎麼打算的?”
蕭紫玉尷尬地笑了笑。“我亂猜的,你別當真哪。”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
關思琦撅起嘴巴。“跟我還保密?”
“我真的不知道。”有點低聲下氣。“我猜老爺子那麼個精明的人,不會不想到六七百人過去該怎麼活吧?連咱們都想到的事情他能沒有安排嗎?”事情正在醞釀中,準不準還是一說。作爲打字員,不只有打字的責任還有保密的義務啊。只好得罪小九了。
關思琦繃着小臉站了起來。“不說拉倒。把你的秘密永遠地裝在肚子吧。”說完出去了。
蕭紫玉搖頭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