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計議之後,聯名給郭良寫了一封信,表達了重新歸順大唐的意願,前提是李瀍赦免他們三個的叛國罪行。
郭良看完信自知跟李瀍說不上話,便拿着信來見郭韌。郭韌冷笑道:“此刻反水,只怕也晚了。我們這位皇帝是要求全功的,眼下瞎子也看得明白,吐蕃敗局已定。”
郭良卻沒這麼樂觀,冷笑道:“李絳失寵靠邊站,朝中那些人正忙着對李茂下手。關中僵持不下,料必李茂也不敢興兵南下,說不定他還會退回幽州。他這一走,關東將士心裡沒底,弄不好也會退走,那還能贏個屁呀,說不定會一敗塗地。倒不如答應了他們,不過是三頂官帽嘛,給誰不是給,養誰不是養,何樂而不爲。”
郭韌笑道:“胡言亂語!叛國逆臣,想走就走,想回來就回來,置天子的臉面在哪?人無威信何以統治天下。”
郭良道:“臉面,臉面,臉面跟裡子哪個更重要,現在前面是打了些勝仗,不過都是些小勝,兩家還是僵持不下,誰能保證咱們就一定勝?”
郭韌道:“你不知道咱們這位天子的志向,他是不會跟亂臣賊子妥協的。這封信你交給了我就算盡到了心,料必他們三個也不會怪你。”
郭良道:“若是這樣,我也就沒辦法了。咱們就等着前方將士立功吧。全勝之前,還是祈禱朝中的御史們別對李太師下死手,驚走了幽州軍,關東將士的心也就冷了。心如死灰幹什麼都不順喲。此外,我也提醒你一句,爲人做事還是留條後路,這封信你最好還是交給他,成與不成,也就與你我無干了。”
郭韌聽了這話,滿面寒霜,郭良用這種口吻跟她說話,她是不能容忍的。郭良覺出妹子的不滿,趕忙離開了。郭韌將裴家三兄弟的密信又看了一遍,欲點火付之一炬,想一想,還是忍住了。她心裡笑郭良爲人太蠢,朝中的御史不過是一羣毫無主見、趨炎附勢的走狗,皇帝讓他們咬誰,他們就咬誰,若是鳳翔戰局不利,他們或者還不會那麼急着咬李茂,若讓皇帝得知關中戰局勝券在握,那還不得立即跳出來把李茂咬走?
不管此戰結果如何,新皇帝要樹立強者的形象,都不會容忍裴家這三個敗類污染了他的好名聲?所以這封信交不交上去都沒有實質性意義,那麼到底是交還是不交呢。
或者郭良最後那句話說的也對,還是要留有餘地,戰場上的事真是說不準的。
郭良也憋着一肚子氣,出門後毫不顧忌地抱怨道:“紅顏禍水,婦人誤國。跟人打架當然是人越多,勢子越壯越好,有什麼恩怨,打贏了以後再說,架還沒打贏就忙着窩裡鬥,真*不是個東西。我呸,我呸。”
罵完過後,心情舒暢很多,卻又吩咐左右道:“今晚我說的話誰要是傳出去半個字,我讓他一輩子都不好過。”
隨行心裡好笑,卻也只得應了聲:“是。”
郭韌隔日便把這封信交給了李瀍,信裡有日期,她不敢耽擱太久。信交上去了,她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加以評論。
李瀍對郭韌的“知趣”很滿意,這個女人他很久以前就認識,但真正走進他的心裡還是他做了真皇帝以後。她這種女人只屈從於最強者和他手中的權力。若手中無權,便是貴爲天子她也是不屑一顧的。
信,李瀍仔細看了兩遍,心中竊喜,他的判斷沒錯,吐蕃人已經山窮水盡了,連裴家三兄弟都在忙着找後路,這很好嘛。
龍驤營的林英告訴他,據可靠消息,初都身染重疾,已經一連斬殺了三名僧醫了。吐蕃人近世寵信佛教,僧人的地位很高,隨軍僧醫更是地位尊崇,神聖不可侵犯。
連僧醫都殺了,而且一連殺了三個,可見其疾不輕,與裴家三兄弟這封信一印證,李瀍得出的結論是:全勝就在眼前。
第二天京兆府的捕快在崇仁坊的幽州駐上都進奏院大門前抓了一名盜賊,當街脫了褲子,施了杖刑。圍觀百姓人山人海,瘋傳幽州李太師要出事。
得到某種暗示的御史們立即修書奏彈李茂擅自調兵河中,心懷不軌。皇帝大怒,當堂驅逐了兩名鬧的最兇的御史,二人被貶出京,去處卻都不錯,一個爲上縣縣令,一爲上州錄事參軍。
跡象已經很明顯了,幽州李太師果然是要出事!
得到鼓勵的御史們不眠不休,連番奏彈,迫使皇帝不得不派中使前往河東慰問,以破除坊間的傳言。
前來河東慰問的中使名叫林谷,三十出頭,爲人十分精幹,因爲新皇帝厭惡宦官干政,所以林谷爲人做事都十分低調,身上全沒有半點早前當權宦官的驕橫跋扈。
李茂問他:“聖體躬安?”林穀道:“聖躬安。只是憂心關西軍事,常日食一餐,瘦的可憐。”
李茂道:“孤在河中虛扎大營,目的是策應關東將士,鼓舞士氣,而今沒嚇着吐蕃,卻把衆御史嚇壞了,此豈是孤的本心?讓天子因此憂傷,李茂死罪也。”
林穀道:“天子也知太師的忠貞,奈何朝局初定,人心思動,也是無可奈何。”
李茂點點頭,嘆息一聲:“君憂臣辱,孤即刻撤去旗幟,又恐關東將士心寒。若影響了鳳翔戰事,如之奈何?”
林穀道:“吐蕃主帥初都身患惡疾,命將不久,軍心渙散,大敗不遠。”
李茂道:“兵形無常,誰敢說必勝?”
林谷哭泣道:“小臣不懂兵法,但知大家內外憂勞,日食一餐,已經瘦脫了形。天子能貶黜一個兩個御史,還能把全天下的御史都貶黜了嗎?”
李茂也動了情,對林谷說道:“請回復聖上,臣李茂即刻撤軍,絕了朝中非議。請我聖主安養龍體,中興大唐方有指望。”
林谷大喜。送走使者後,李茂連聲哀嘆。
李茂執意出兵河中,以爲關中必亂,正由他來收拾殘局。卻沒想到會是這麼一個結果,關中陷入僵局,他是好處沒撈着,反落的一身臊,如今要麼灰溜溜的滾蛋,要麼成爲天下公敵,二選一,沒有第三個選擇。
衆人什麼都不敢說,什麼都不敢勸。
李茂道:“爾等以爲我失算了,想笑話我,又怕我遷怒於你們,故此都做了啞巴。哼,別以爲我看不透你們的那點小心思。唉,我只是感到心寒,關東諸侯比我預想的要強幹,初都身染惡疾也是意外。但我屯軍河中又礙着誰了?你打贏了,借我幾個膽我也不敢南下去哄搶,你若輸了正好有我來收拾殘局,給你擦屁股,何樂而不爲?跟人打架,知道身後站着自家的弟兄,底氣也壯一些,說不定就贏了。這架還沒打贏,就放狗咬人,先把自家人轟走,這是什麼道理?難道我李茂在某人的眼裡比初都還惡?”
嘆息良久,又道:“戰場形勢,瞬息萬變,不到最後一刻,誰敢說自己就是贏家?”
常木倉道:“索性不去理他。”
謝彪道:“人家已經點出來了,再不撤軍,這亂臣賊子的惡名就背定了。前方將士浴血混戰,我們卻在後方挖牆角。這可怎麼得了。”
衆人皆搖頭嘆息,此刻被人點了出來,若不撤軍就等於承認自己有貳心,揹負着“亂臣賊子”的惡名,便是天下大亂,羣雄四起,幽州也落了下乘。此所謂開局不利。
一直沉默不語的李德裕忽道:“可我們本來就是來挖牆角的,只是算錯了時間,早來了一步。”
衆皆大驚,不解這位坐着火箭上來的軍料院副使爲何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
李茂道:“文饒,你說說看,眼下我該怎麼辦?”
李德裕道:“此刻撤軍,勝了,我們有罪,敗了,罪加一等。既如此,索性置之不理,撤旗幟,不撤軍,污了名頭卻能撈着好處。他有嘴,我也有嘴,他說他的,我說我的,看天下人聽誰的。”
謝彪道:“他的嘴大。”
夏忍道:“咱們的嗓門大。”
常木倉道:“嘴大、嗓門大都是一時,終究是要聽贏家的。”
胡南湘道:“聽不聽也無所謂,反正我們是贏家。”
李德裕道:“兩害相較取其輕,誰讓咱們早來了一步呢。”
衆人又是一驚,這個李德裕膽子也真夠肥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早來一步,誰之錯?還不是做頭把交椅的那個。
李茂點頭連聲說好,環顧左右道:“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我讀書少,只能背出這一段。什麼意思呢,我的理解是做事要先證明,名正了,事半功倍,名不正,事倍功半。所以我一直在求這個‘名’,便是造反也要名正言順。可現在正如文饒說的‘此刻撤軍,勝了,我們有罪,敗了,罪加一等’。既然如此,我們還管那名作甚。無非是多啃幾塊硬骨頭,遲兩年建國稱帝。自古勝者爲王。贏了什麼都好說,敗了說的再好也沒人聽你的。”
當即下令撤除佈設在河中境內的營寨,撤去旗幟,一切行動都由朝廷欽差監督。當然欽差能監督撤營,卻無法監督撤營之後的人去哪。
畢竟是在李茂的地頭上,他們的行動也不自由。
河中撤軍進行順利,李瀍很滿意,他的判斷很精準,李茂雖然兵強馬壯,但天下還是他李家的。實力再強的藩鎮也只能割據自雄,想問鼎天下,他還是沒這個底氣和膽量。
他盤算着擊退吐蕃後,趁勢收編了關東諸侯。將他們置於自己的直接看管下,然後十年營聚,十年掃平幽州,一統天下,完成祖父李純未竟的中興大業。
他還年輕,身體很不錯,應該有這個機會,他現在信心滿滿,充滿了鬥志。
吐蕃人已經在垂死掙扎,初都最近不斷向唐軍進攻,這很不符合常理,這是以進爲退的策略,製造表面的強勢,然後趁敵手不備,逃之夭夭。
他一日三道密詔,要求前方主帥朱邪執宜立即出擊,打掉對手的囂張氣焰,拖住初都,等到從夏綏、金商、山南等地抽調來的三萬軍馬到位後,立即給予吐蕃人以毀滅性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