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求你救救虞丫頭！”
月老跪在下首，面前的這個男人一身墨色衣裳，單單一個背影，便已讓人心生畏懼，陡生一股涼意。
“本君爲何要救她。”聲音涼薄，倒是極符合這一身清冷的氣質。
“君上，一千年了……就算是我這糟老頭子求你了，這數萬年來，我老頭兒還沒求過任何人。”
……
早就聽聞這幽冥海域兇險萬分，神魔無赦，無人敢闖。如今看來，傳聞倒是不假。我咳了一口血，擦擦嘴角，想不到如今卻要將這一身修爲葬送於此了。
想來這一千年，能找的地方已盡數找遍了，既然尋不到他，我活着卻也沒什麼意思了。
撫了撫凌亂的衣衫，掙扎着站起身來，不遠處誅神陣中翻涌的戾氣越發肆虐了起來，許是聞到了血的味道。我笑了笑，慢慢閉上了眼睛，這一千年……終究是夢一場，去了便也就去了罷。
“虞兒。”
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夾雜着幾許清冷。
死亡前的幻覺罷了，我輕笑，越發瞧不起自己了，竟思念到如此地步了。一步一步，誅神陣的戾氣一道一道打在身上，一道一道血印開在身上。
然而下一秒，一道疾風掠過，我尚未反應過來，身子已落入一個溫暖而熟悉的懷抱。
我不敢睜眼，生怕是幻覺一場，雙手卻緊緊摟住面前的這個人，哪怕是幻覺。
“君上，虞丫頭不懂事，給您添麻煩了。”
我聽到了月老那老頭的聲音，他叫我面前的人“君上”，我抱着的這個人，君上啊！
我突然懂了，懂了爲什麼我尋了一千年都尋不到他，懂了我這一千年的可笑與徒勞。可是不管怎樣，他回來了呀，他知道我要死了，他來救我了！
憋了一千年的眼淚就這麼不爭氣地掉了出來……我哭得太過忘我，甚至忽略了我抱了他這麼久，他的手卻從始至終未擁我入懷。
“本君出來許久，該回去了。”
他開口了，卻不是對我講話，聲音清冷。
“是，君上慢走。”
我知道他要走了，只是更用力地抱住了他，將臉埋在他的懷裡，緊緊，緊緊，不撒手。
下一瞬間，容不得我反應，我已被他送出懷抱，推到月老面前。
這是我時隔一千年，第一次看到他，是他，確實是他。熟悉的眉眼，熟悉的身形，熟悉的體溫，只是，多了些許我不熟悉的疏離與冷漠。
他走了，沒再跟我說一句話。
看着他離去的背影，我卻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
再醒來已是半月之後，長生殿。
不用月老嘮叨，我已經知道過去那一千年發生了些什麼。
“亓官仙君乃現任天君的兄長，奈何亓官仙君對政事無感，上任天君這才傳位給如今這位天君……”
“我早就告誡過你，不要去招惹他，你非不聽，不然何至於鬧出後來那些事……”
“君上歷劫回來喝了孟婆湯，現在你於他，不過陌路人而已。唉……”
我躺在牀上，呆呆地看着房樑上那縷不知何時飄上去的紅線，飄飄蕩蕩，從左到右，從右到左，來來回回，不知疲倦……
翻了個身，又沉沉睡了過去……
得虧月老這老頭人緣不錯，四處討了不少靈丹妙藥，一股腦給我灌了下去，再虛弱的身子也給我養了個七七八八，好得差不多了。
我終還是決定走了，帶上那株我原本寄養在月老這兒的虞美人。
月老紅了眼睛，一再叮囑我切不可再想不開。
如果我再做什麼傻事，真身不在他這兒，縱他本領通天，也是回天乏術。
直到我再三保證，絕不會動這真身一分一毫，他才放我離開。
然而臨走時還是在我這真身上下了個靈咒，若這株虞美人出了什麼事，他還是能夠及時感知到。我笑了笑，沒說話，隨他去了。
自知道我於他只是陌路人的那一刻開始，我心裡便已經有了打算。
出了長生殿，我捏了個訣，徑直去了忘川。
這地方我早就熟門熟路，想過去那一千年，我時時來這奈何橋頭等着，只盼能遇到前來轉世的他。孰不知彼時的他早已身回仙班，忘卻紅塵。
如今再來，卻是爲了我自己。
“婆婆，討一碗湯來喝。”我笑嘻嘻地湊上前去。
“你這丫頭，可別妨礙我辦正事！”孟婆一巴掌拍掉我伸上前的手，全當我在說玩笑話。
“婆婆，我找到他了。”孟婆知道，這一千年來，我一直在找一個人。“他喝了你的湯，不記得我了，所以我也來討一碗喝。”
孟婆沒說話，瞥了我一眼，伸手卻端了一碗給我，“快喝快喝，你這丫頭淨會找事。”
一仰頭，前塵往事，罷了。
端着空碗，我呆立了半晌，突然笑了，“婆婆，你這湯是不是過期了呀，你看我還記得他呢！”
孟婆也呆了，伸手又塞給我一碗。
“婆婆，你賣假藥，我可要去告訴閻王那老頭的。”第二碗下肚。
“你給我等着，你這丫頭……事兒可真多。”孟婆嘴上說個不停，手也沒停，又重新熬製了一份。
第三碗下肚，我笑了，“婆婆，我忘不掉怎麼辦……”眼淚一個勁兒地往下掉，“爲什麼他喝了就把我忘了？”
“你這丫頭……唉……”孟婆將我拽到身後，沒再管我，繼續賣她的湯藥去了。
我盯着手裡的空碗，半晌說不出話來。
忘川兩旁的彼岸花開得正盛，灼得人眼睛疼。
我從懷裡掏出株虞美人，將它也栽到了忘川旁。“婆婆，以後這裡開滿虞美人會更好看的！”我湊到孟婆旁邊，指着剛栽的那株虞美人草，眼睛紅紅的，笑嘻嘻地說道。
“你這丫頭……淨會胡鬧。”孟婆雖然嘴上這麼說着，臉上卻沒有絲毫不悅。
我在這忘川住了下來，日日給那株虞美人澆上一碗孟婆湯。孟婆嘴上罵我浪費，每日卻也多煮一碗特意留給我。
一年又一年，那虞美人卻也爭氣，花越開越多，大有趕超彼岸花的架勢。
數數今天花又開了幾朵，替孟婆賣賣假藥，再吵上幾句嘴，這日子過得倒也舒心。
孟婆從未問過我他是誰，我也閉口不提，好生默契。
……
時光荏苒，又是千年。
聽聞東方大澤最近頗不平靜，不知哪裡來的妖獸，傷人無數，這就直接導致了我們這孟婆湯日日供不應求，我與孟婆已連着數個夜晚不得安寢了，着實煩人。
亡魂日日增多，想我這脾氣自然是坐不住的，與孟婆道了個別，我直接去了那妖獸肆虐的東方大澤。
看到那妖獸的第一眼我就後悔了，不僅是妖獸，還是頭上古妖獸，我這區區幾萬年的修爲，哪裡夠它看的呀！
來了便來了，自然沒有再回去的道理。
打不過也要打啊！
激戰數日，拼盡全力，也只落得個兩敗俱傷的結果。早知道就聽了月老那老頭的話，好生修煉纔是。
眼見那妖獸準備趁我傷重之時逃跑，我哪裡能讓它走，這一走又不知道要去禍害何方，到頭來受累的還是我跟孟婆。我提上一口氣，手裡悄悄結了個印，掠身追了上去。
那妖獸估計是見我重傷，見我追了上去也沒當回事。趁其輕敵之際，我撲身向前，一掌拍了下去，凝結了我全部修爲的最後一擊……一瞬間，天地變色。看來我也沒有很弱嘛，這麼想着。
“虞兒！”
好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了他的聲音……可是我都看不到了……修爲散盡，形滅。
……
“這是她留下的所有東西。”
亓官看着忘川河邊大片大片開得燦爛的虞美人，像極了她的笑顏……猛然，一口心頭血涌了上來，腥甜的滋味順着嘴角緩緩流下。
“她在我這兒喝了三碗孟婆湯都沒能把你忘掉，想來你那一碗必然也沒起什麼作用。”
“那丫頭的真身也在這兒，日日用我這湯藥澆灌，整整一千年了。”
看着眼前這位滿身清冷肅殺氣息的天界仙君，孟婆嚴肅道：“終究是你負了她……”
“我要帶她走。”
“活着的時候不來找她，如今她不在了再來惺惺作態，何苦？”
亓官沉默半晌，大片的虞美人，灼得人眼睛疼，“從前，我沒瞧清楚自己的心。”
“如今她死了你倒瞧清了……可憐了我這丫頭啊……”
孟婆擺擺手，終究是沒再阻攔，顫巍巍地走了。
……
後來，聽天界小仙使說道，亓官仙君府上曾一夜之間開滿虞美人花……
又過了千年，亓官仙君身邊日日帶着一極美的小仙，這小仙似是修爲不足，堪堪化形，時常窩在亓官懷裡睡覺。還有那長生殿的月老仙官，竟也着了魔似的，三天兩頭往亓官仙君府上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