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再睜開眼時,一道目光正凝視着自己,見她醒來,漆黑如墨的瞳仁中似有微光一閃,倏忽即逝。
這樣的眼神彷彿以前在哪裡見過。沈離模糊地想着,漸漸看清了身周的一切,是在一輛馬車之中,而眼前那個深深凝望着她的人正是——皇帝。
她急忙坐起來想要行禮,皇帝卻吐出一句:“你有傷在身,免了吧。”
沈離只得跪在席上,心中卻是一片空白,渾然不知眼前自已究竟是何處境,也不願去想。過得良久聽到一個聲音問她:“還痛嗎?”
沈離茫然擡頭,又低下頭去,小聲說道:“已經不痛了。”
“爲什麼要替朕擋那一劍?”
沈離瞧着皇帝的右臂,乾淨寬大的明黃色袍袖上再也找不到半點血跡。“那裡,想必已經包紮好了吧?”沈離在心中暗想,低低的道:“如果不是因爲奴婢,陛下也就不會受傷。”
語聲低微,幾不可聞,聽在皇帝耳中,卻是無比的清晰,一字一字,直欲刻在他心裡一般。兩人都不再說話,沉浸在各自的思緒之中,小小的斗室之內寂靜無聲,只有幾縷青煙從香爐裡嫋嫋地四散開來,伴着若有若無的淡淡香氣。
半晌,皇帝輕咳了一聲道:“其實,他傷不了朕的,朕自出徵以來,一直都在裡面穿着金絲軟甲。”
“嗯。”沈離隨口應了一聲,只覺心中好似籠罩了一團濃霧,連她自已也不明白她此刻是何等樣心情。
猶豫半晌,沈離問道:“那個刺客?”
“已經死了?”
“陛下查到幕後主使了嗎,是什麼人這樣大膽,竟敢行刺陛下?”
皇帝苦笑一下:“不用查,朕也知道是誰所爲!”頓了一頓,又道:“朕已命人不得再追查此事,今日之事就當從來沒有發生過,朕也沒有遇刺。”
沈離雖然心中不解,甚是疑惑,卻並不再問。
“你可覺得委屈?”看到她眼中的疑惑,皇帝忽然笑了,微笑着看着她道:“朕抹殺了今日之事,雖然你救駕有攻,可是我卻不能論攻行賞,你可覺得委屈。”
沈離心道:我本不是爲了這些纔去替你擋了那一劍,何怨之有,卻不願意說出來,當下只淡淡一笑答道:“奴婢不敢。”
皇帝似是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忽然覺得心中快意無比,只是凝目望着眼前的女子。
沈離被他瞧得心慌氣亂,急切間忽然想起當日將要攻上赤峰的燕軍,便問道:“那燕軍呢?”
皇帝朗聲笑道:“燕軍已被我軍打得大敗而回了。”
後來沈離才知道原來這場赤峰之圍是皇帝爲了引燕軍主力前來進攻,故意以自身爲餌,看似犯了兵家大忌,其實卻早有後着,皇帝早就暗中派了薜將軍領一支輕騎兵,晝伏夜出,悄無聲息的潛入台州附近,趁燕軍大舉圍攻赤峰,台州空虛之時,輕而易舉的攻入城中,一舉收復五座城池,便是在離赤峰二百里之處,皇帝也早就佈下一支大軍,待燕軍終於衝上赤峰,想要生擒大周皇帝時,大周的精兵強士早已在黃雀在後,山下山下兩下里一合圍,再加上臺州等五座城池失守的消息,赤峰之圍不旦一夕化解,還大敗燕軍,是役,燕軍主帥被殺,共死傷五萬餘人,十萬人被俘,元氣大傷,已不足慮。三國聯軍之中,便去了一國,只剩下另兩國需要對付。而此時,大周皇帝的車駕便是前往台州。
皇帝終於站了起來,沈離心裡正鬆了口氣,哪知皇帝卻走到她跪着的席子旁,坐了下來,不,準確的說,是躺了下來,就這樣頭枕在沈離的膝上,躺了下來。
沈離呆呆地看着躺在她腿上的皇帝,心中方寸大亂,不知皇帝爲什麼會突然做出如此舉動。
皇帝閉着雙目,左手輕撫眉心,輕聲道:“不要怕,朕只是有些累了,就讓朕在這裡歇一歇,好不好!”
低沉的嗓音和皇帝平日的語氣截然不同,帶着一種說不出的倦意。沈離覺得這種倦意來自皇帝心底最深處。她不自禁地看着躺在她膝上的一國之主,他就那樣安然自在地枕在她的膝上,彷彿這是世上最令人安心的所在,可以暫時放下週遭的一切,享受這片刻的鬆弛。可是,爲什麼,即使皇帝閉着雙目,沈離卻仍然覺得他的眼神彷彿無處不在,心底生出莫名的懼意,卻又無從逃逸,依舊保持着之前那個姿勢,一動不動地跪在席上,一顆心卻跳得越來越快,直欲從胸中撲出來。
皇帝感覺到她在微微顫抖,依舊閉着雙眼,淡淡地道:“和朕說說你的家人吧!”
“啊?”沈離沒想到皇帝會在此刻突然提起她的家人,她的家人,她的父親,她的母親,還有……,他們都曾是她在這世上最最親最愛的人,可是,他們都不在了,都不在了,一個一個的離她而去,剩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這世上輾轉,掙扎。沈離默然半晌,才澀澀地道:“奴婢的家人都已經去了,沒什麼可說的。”
“那朕略比你幸運些,朕的孃親看着我長到了十歲,可是,最終也還是去了。”
沈離一怔,他居然記得。不錯,她是曾對他說過她孃親的事,在那個雪落梅花的夜裡,可是,她以爲他不會記得的,他是一國之君,日理萬機,每日裡有那麼多的國家大事,他怎麼會記得她曾經說過的一句話,留意一介草民的生死。
皇帝似是猶豫了一下,問道:“你孃親去世之後,你——”
沈離卻明白他的意思,其實當她知曉當年的一切時,已經是幾年之後,當她漸漸長大,開始懂事,她才知道,原來她的名字有着這樣一個不幸痛苦的由來,原來現在對慈愛有加的孃親並不是她的生母,而是父親爲了可以給她更細心周到的照顧而續娶的妻子,是她的繼母。可是,那時的她還是覺得幸福,即使此生再也無緣得見生身母親。她的父親不過是一個屢試不中的落弟舉人,每日吟詩作對,只要有書讀便心滿意足的讀書人,卻因吳王的一紙詔令,成了攻打燕國的二十萬大軍中的一個小兵,這一去,便再也沒有回來,繼母受不了這個打擊,一病不起,可是更糟的還在後面,最先挑畔的吳國反倒被燕國打得一敗塗地,燕軍長驅直入,戰火一直燒到了她的家鄉,她們只得逃離生養她們的故鄉。再後來……她和她的家人不過是這世上最最普通平凡的一戶人家,只求每日粗茶淡飯,可以勉強度日就好,只要一家四口可以在一起,就這麼平平靜靜地過下去,可是在這樣的亂世裡,這樣簡單的心願還是零落成灰。
經過了這麼多年的歲月,沈離再提起這些慘痛的過往,竟然沒有更多的感覺,只是用一種平淡如常的語氣緩緩地說出來,彷彿那只是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很遙遠很遙遠的事,遙遠到她可以這樣平靜地回首。可是聽在皇帝耳中,卻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皇帝不禁略蹙了蹙眉,悄悄伸出手去,握住她按在地上的手,指下觸到的冰冷更讓他心生憐意,忽然很想讓這雙手不再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