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絲悔意,只不過在白愁飛心裡一掠而過,甚至還來不及在臉上現出悔色來,他的想法已變成了:
——殺出去!
——敵人雖多,但蘇夢枕是頭病得掉牙脫爪的老虎,雷純不見得會武功,狄飛驚這折頸漢武功也高不到哪兒去,只要天下第七能先敵住王小石,雷媚能制住雷動天,神油爺爺能纏住驚濤書生,他猝然發動攻襲,一舉殺了蘇夢枕,懾住人心,再出手擒住雷純,要脅全場,仍然可以扳回勝局,扭轉乾坤!
那時,他再來一個一個地報復:包括打擊蔡京!
他心下計議已定,殺性大起。
雷純卻忽然發話了:“神油爺爺,葉前輩。”
由於她的人文文靜靜,說話斯斯文文,甚易得人好感。
葉雲滅對這個女子原也有好感,更何況她在尊稱着他。
所以他“嗯”了一聲,算是相應。
雷純斯文淡定地說:“我知道,在當世六大高手:‘多指橫刀七發,笑看濤生雲滅’裡,雲滅神爺是個最耿直的人。要是神油爺爺葉雲滅也肯拉攏派系,成羣結社,黨同伐異,排除異己,葉神油的勢力與實力,加上他原來的號召力,只怕比其他五大齊名高手還要強大多了——可不是嗎?”
葉神油又“嗯”了一聲。
這女娃子說的話倒中聽得很。
雷純抿嘴一笑,好像感到有點寒意,脖子往衣襖裡縮了縮,她身後的劍婢立即爲她加了披氈。
“‘神油爺爺’跟我們的供奉‘驚濤書生’,向來都有些兒過節,這點我們是深知的。只不過,我們這次的行動,不止是‘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的交手,也是‘金風細雨樓’新舊兩股派系的決戰,如果您老爲‘驚濤先生’而插上一把子手,那麼,就如同跟‘六分半堂’、‘象鼻塔’連同‘金風細雨樓’蘇公子的支持者一併開戰……我知道‘神油爺爺’一向樂於助人、好打不平,但爲一個出賣自己人太多的白愁飛,葉爺要得罪了這麼多江湖上的好友,值得嗎?”
然後她又側了側頭,像只靈靈的小貓,補充了一句:“何況,我們今晚的行動,已得到相爺的默許……‘神油爺爺’若爲了我們的吳先生而開罪了相爺,這,這划得來嗎?”
她轉向“驚濤書生”眨了眨眼睛,“驚濤書生”吳其榮只用溼布揩臉,並不答話,好像已把一切主權都交予雷純,聽憑她處理似的。
只聽雷純又道:“假使‘神油爺爺’您沒這個意思要與相爺爲敵,何不聽小女子一言呢?”
“神油爺爺”葉雲滅其實壓根就不想得罪蔡京,他連“六分半堂”、“象鼻塔”、“金風細雨樓”裡任何一股勢力都沒意思要開罪。
他要幫白愁飛,只不過爲了兩個原因:一是他欠了白愁飛一點情,二是他要借這個機會來對付他二十二年來的死敵死對頭吳其榮。
說來他的人相當倔強,但不見得十分膽大:脾氣可謂非常暴躁,卻不是一流勇敢。他很有堅持本領,卻沒機變能耐。而今局面急遽直下,他既不好意思離白愁飛而去,又怕自己雙拳難敵四手,更不想開罪對方那麼一大衆的人。
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聽得雷純這一番話,自然聽入了心。他還想聽下去。
雷純笑笑又道:“以我的看法,兩位不如對今晚的事,抽身不理,另外相約決鬥時間、地點,如兩位不棄,小女子倒可代辦此事,亦可作個仲裁。”
葉神油知道這是下臺階,所以再不細慮,即道:
“如此最好,我就衝着相爺面上,跟姓吳的另約決戰之日!”
“驚濤書生”好像早已料着“神油爺爺”必會這樣說似的,聳了聳肩,攤了攤手,表示了他無所謂的態度。
雷純這邊廂語音方纔一落,那邊廂的狄飛驚已忽道:“我知道你爲何幫白愁飛了——識時務者爲俊傑,你一向都是這種‘俊傑’,而今在這狼子野心的人身邊不肯去,必有苦衷。”
他指的是“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陰着臉,他的臉色比雪意還寒,正伸手解下他背後的布包。
他的動作很緩。
很慢。
就像他所背的是活着的、寵愛着的、不可大力碰觸的易碎的事物。
他沒有回答狄飛驚的話。
Wшw ¸тт kǎn ¸¢O 狄飛驚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他一徑把話說下去:
“白愁飛爲奪指訣而發動行動,但梅幫主之死,卻是你一手造成的。梅幫主一脈不聽命於朝廷,所以相爺命你逐一暗殺幫中大將,但有一次不小心陷於泥沼之中,梅幫主卻救了你,但也因此無意中掀開了你布條中的兵器,發現你纔是兇手,你就殺了他滅口。當時,也許是白愁飛曾助你一臂,你算是欠了他一個恩。”狄飛驚說到這裡,“天下第七”已有七次想向他出手,但都不成功,因爲雷動天已悄沒聲息地移動了七次方位,每次都恰好堵在他要出手的死角上。“不過,你最好得要留意,你至少還有個好處,不殺無還手之力的人,所以總算放過了小約兒,但是白愁飛這種人,你還了他一個情,他不見得會跟你講一次義氣。他連基本上的信義都不會有。”
“天下第七”雙眼發出了一種淬厲的寒芒來——他目中的寒火與蘇夢枕雖相近但不盡相同:
蘇夢枕雙目中的寒光,宛似生命已燃燒到了盡頭,最後發出來留戀的火花,還帶着點淒厲。
“天下第七”則不一樣。他目光的寒意像一把毒刀,活像要把人搠心刺殺,這才甘休,他的眼色裡透露着怨毒之意。
他寒颼颼地問:“我只想問你一句話。”他雖然目色怨狠,像對全世界的人都有着深深的恨,但較熟悉他的人——像曾跟他數度(非正面、正式交鋒的王小石,卻感覺到天下第七已算是非常尊敬狄飛驚,不僅是非常,而且還是極度地尊重這個垂着頭的敵對派系領袖。
狄飛驚仍然沒有擡頭(或是根本擡不起頭,抑或是沒有能力擡起頭來),只道:“你問吧——你問的,我一定答。”
“天下第七”森冷地道:“你這消息是怎麼聽來的?”
他問這句話的時候,白愁飛也在狠狠地盯着狄飛驚——那樣子,就像有十冤九仇,使他恨不得、巴不得把對方一口吞進肚子裡去的樣子。
王小石知道白愁飛也在心裡問了這個問題。
狄飛驚掏出一方乾乾淨淨的白手絹,抹了抹嘴角,他的動作溫文淡定、安靜從容,令人好感,卻絲毫不會令人不耐:
“可以說是白愁飛透露的——畢竟,這種事,只有你和他二人共知……”
“天下第七”立即向白愁飛橫了一眼,眼裡發出寒匕越空的猝厲冰芒。
白愁飛忿然欲語,狄飛驚卻緊接着說:“但卻不是他親口告訴我的。”
“天下第七”即問:“誰還知道這件事?”
狄飛驚道:“樑何。”
“天下第七”詫道:“樑何?”
白愁飛慘然道:“樑何!”
狄飛驚:“這也難怪他。白老二知道跟你擁有共同的秘密,是件危險的事,但你是相爺身邊紅人,他不能除掉你,但又知你在相爺麾下得令,難保不殺人滅口,所以,他先把秘密告訴了身邊心腹,以留退路——萬一有一天你用個什麼藉口殺了他,他已叮囑樑何去相爺那兒告你一狀:你是爲滅口而殺他的。”
“天下第七”默然。
狄飛驚:“你不能怪他這樣防你——因爲你也確是這種人。”
“天下第七”道:“是的——所以他爲防患我而告訴了樑何?”
狄:“他身邊雖然人多,但真正能信任的人確也不多。”
“天下第七”:“看來,他還是信錯了人了。”
狄:“這更不能怪樑何。要是你,有這麼一個動輒就殺人滅口、逆上背叛的主子,今日卻告訴了你許許多多的秘密,難道你會沒想過有一天會是什麼個下場?”
“天下第七”:“要是不夠堅強的,早都自殺了。”
“偏偏樑何是個甚爲堅強的人。”
“所以他只好先行背棄了他的主人。”
“他也是迫不得已。”
“所以他投靠了你,而且把白愁飛的秘密都告訴了你。”“天下第七”深深地望着狄飛驚,“而你在此時此地公然道破,用意一是把這秘密變成不再是秘密……?”
狄飛驚神態自若:“你武功再高,實力再強,也殺不盡今晚這許許多多的人。梅幫主爲人正義,不少江湖子弟深受其恩澤,今日大家都知道你們做了這種事,總有一天,必會有正義之士爲梅幫主來報這個仇。”
“天下第七”冷峻地道:“這是你第一個目的。第二個用意:是要離間我和白老二……他既然已變相地道出了我的秘密,我就沒理由幫他拒敵。”
白愁飛深吸了一口氣道:“到這地步,養兵千日,欲用無人,我還要什麼人爲我拒敵!”
說罷,他大聲慘笑了起來,語音淒厲,笑聲愴烈,猶似千年夜唱墳前冤,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