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上)

初春,三月。

中午和雨媚一起吃飯,老麻抄手。

小酒館與十七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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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在成都的街頭走一走

直到所有的燈都熄滅了也不停留

你會挽着我的衣袖 我會把手揣進褲兜

走到玉林路的盡頭 坐在小酒館的門口

——趙雷《成都》

成都多演出,就像成都少陽光。我大學看過的所有演出,幾乎都是和張嘉琪一起。有時候他演,我看,並且拍照。有時候別人演,我們看,偶爾拍照。我在無數次拍照之後,發現他習慣把頭微微上揚的樣子,像極了Bob Dylan。

嘉琪大我一歲,但是低我一級,認識他的時候他大一,我大二,那時他還是黃頭髮。嘉琪小時候在貴陽郊外長大,印象裡都是家鄉的河和有着紅土地的小樹林,冬天下過雪後陽光照射着的樹林很美。他有一個初中就在一起的女朋友,但即使那時候他們已經分開,他還是堅信他們在以後的某一天,還是可以在一起的。這種堅定不移的態度讓他幾乎成了一個女孩兒絕緣體。

他身體不太好,有鼻炎、關節炎、頸椎病,抱怨流行音樂賞析課上老師給他們分析《小蘋果》的和聲,最喜歡在吃泡麪的時候看動漫,和司機師傅探討宇宙是否有邊界生命是否物質守恆的問題,他“樣子天真而又狂妄,帶着藝術家與生俱來的那種隨時想要同這個宇宙一起寂滅的氣質”。

嘉琪住在學校附近的小區裡,步行到我家只有五分鐘的路。最開始和他一起住的是吉他手王昊,和鼓手婁思雨。他們三個從大一開始就是很好的朋友,樂隊的貝斯換了幾個,他們三個始終都沒有分開。

他們的房子在十七樓,是一個帶小閣樓的兩居室,面積接近兩百平方米。剛租下來的時候,還只是一個清水房。一切都需要自力更生來打點好。他們從宜家買來紅黑色的地毯鋪在客廳,上面放着兩張黑色的小桌子。各自房間裡,也都是簡單的書架、地毯、黃色落地燈。客廳的一面牆上貼着洗出來的照片,這些照片,大多是王昊拍的。

下大雨的時候,嘉琪的陽臺會漏水,他總是一邊用溼漉漉的拖把試圖把水吸乾,一邊碎碎抱怨着。有時候嘉琪坐在客廳,穿粉色條紋內褲披着棕色西裝彈着琴清唱嘀嘀嗒咚嗒嗒嗒嗒,他說shit然後狠狠喝下一口水。他起身換了一把電吉他。他把電吉他彈出了貝斯的感覺。我坐在地毯上喝紅茶,對着空白的word文檔在心裡fuck了一萬遍。我們總能專注於各自的事情,卻又不會在沉默的時候感到無話可說的尷尬。

婁思雨,他是所有我認識的人裡面,最神奇的一個傢伙,甚至有時候想想,我們能遇見他,認識他,就已經是一個奇蹟了。他是新疆人,經歷過許多次離奇的意外,但每一次都憑藉讓人難以置信的運氣安全度過。

據說他曾在大一的時候不辭而別,逃課一個多月回新疆去找他女朋友。女朋友念師範,學校安排實習,去南疆支教,實習一年結束之後才發畢業證。南疆那個地方,用婁思雨的話說就是“去了一趟就像去國外一樣”,當地完全用維吾爾語交流,漢人寥寥無幾。南疆環境惡劣,生活艱苦。晚上睡覺時會有巴掌大的蜘蛛爬到額頭上,動也不敢動。門不可以反鎖,如果有喝醉的維吾爾族人,推門就能進來。要自己搭竈臺生火。房子漏風,十一月新疆的風大到可以刮下來一層皮。支教的第一個月,女朋友每天都給他打電話,每天都哭,一點都不誇張。其實這跟意志力堅不堅強能不能吃苦完全沒有關係。婁思雨會在電話裡不停地安慰她,掛電話後,情緒沒處宣泄就砸杯子,摔手機。學校後門修手機的人都認識他,他換了十幾次手機屏幕。而每當他手機砰砰落地的時候,總會把正在練琴或者看動漫的嘉琪和王昊弄得心驚膽戰。那就像是突如其來的**投下來,沒有防備地在一聲怒吼之後開出燦爛的花兒。這件事讓大家明白了,不只有勞其心志餓其體膚的方式才能增益其所不能。就像看範桑特導演的《蓋瑞》是一種對耐心和意志的磨練,聽婁思雨摔手機也是。

王昊是他們三個人裡面最心平氣和的,他也是貴州人。王昊的家鄉叫草海,第一次聽到這個地名,我聯想到的是《關於莉莉周的一切》的第一個鏡頭。大一的時候王昊看起來還是一個不善言辭的自閉症少年,在學校裡經常會遇到他,胸前掛着相機,不是在去拍照的路上,就是在拍照結束後回寢室的路上。不過現在王昊已經變成高級吐槽達人了。我總是開玩笑地說,你真是交友不慎,遇見張嘉琪,看你現在,多囂張挑釁,再看你大一的時候,乖得像個妹子。

有一年他們參加畢業生音樂會的演出,演出結束回到家已經是深夜,還要趕第二天上午上課要交的作業,嘉琪要寫的是滾石樂隊的歌曲分析,他給我使了個眼色,我就知道,這又將是一個奮戰到凌晨四點不眠夜晚。我幫嘉琪梳理了ppt內容的結構,看到王昊在一旁,一邊在word文檔裡整理內容,一邊往裡面插圖片。我心想,打草稿都打得這麼認真,真棒。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在地毯上睡着了,只是隱隱約約感覺到嘉琪拿來被子給我蓋上,把我像裹糉子一樣裹得嚴嚴實實,旁邊還有放在地上矮矮的風扇在呼呼地吹着。第二天醒來,就快要到上課的時間了,正準備出門的王昊一臉很嚴肅的不解:咦,爲什麼我的word轉換不成ppt格式?

我們過着坐在地毯上沒有主題地東拉西扯到半夜,一起看演出看到半夜隨後在燒烤攤上喝酒喝得不知今夕何夕的日子,相互無限嫌棄卻誰都不會放在心上,又都認真謙虛地從對方身上汲取着能量。

我們常一起去小酒館,但誰都沒有瘋狂到像喬治·奧尼爾一樣,睡在格林威治村“地獄”酒館的酒桶邊,一夜之間喝掉八分之一桶威士忌。更多的時候,我們只是去看演出。

我第一次來小酒館,是大二上學期的冬天,看的是反光鏡。那時候還沒有《我們的歌》。《釋你》還是可以一聽的。那次是和胖子還有十幾個小夥伴一起,浩浩蕩蕩的隊伍,像是打羣架。胖子是我以及很多人心目中,川音最牛逼的攝影師,沒有之一。他生活簡單,追求不大,一輩子只有兩個理想,一個是長生不老,一個是妻妾成羣。那天他穿着寫有“搖滾已死”字樣的黑襯衫,在人羣裡躁得像一隻打不死的跳蚤。那時候他還沒仔細研究過怎樣用繩子綁姑娘綁得更好看,沒成爲私房攝影的業界良心,也沒整天時不時自稱“老夫”,即便他的年紀在我們這一年級裡面已經是很老了。

第二次是什麼時候我不記得了。總之後來看了無數場馬賽克,中央車站,秘密行動。我已經記不清第一次和嘉琪一起來小酒館是什麼時候了,好像是變***的專場,也好像是中央車站。印象最深的是2013年9月旋轉保齡的專場,暖場樂隊是格林鎮。主唱海盜叫我去給他們拍照。

和我同去的是那時候的男朋友T。我們去了一家很早之前就在大衆點評上搜到的人氣和環境都不錯的甜品店,叫戴帽子的貓,吃完了意麪和甜品,一起打車去小酒館。晚上七八點的春熙路車來車往,人來人往,但除了樸素熱情的摩的師傅們會停在你面前問“走不走、走不走”,很少有恰好停下來的出租車。那天T穿淺粉紅色襯衣和藍色牛仔褲。我穿白色鏤空的半袖毛衣和黑色高腰長褲,有點哈倫有點復古也有點顯瘦,我們都把褲腿微微卷起來露出腳踝。那時候我的頭髮還是漂染的漸變的綠。

那場演出之後,我慢慢和格林鎮的吉他手熟了起來,隨後認識了若水。

若水曾經是一槍**樂隊的長頭髮主唱。有着獨特的音樂思維和像智障兒童一樣的笑。似乎成都音樂圈裡所有認識他的人,都會用“年輕有爲”來形容他。他給自己的定義是“積極的消極主義者”。他說絕望是肯定的,積極也很重要。

若水會吃着吹着飯忽然擡頭呆呆地看着頭頂蒙上一層灰的風扇,自言自語似的說:“你說電扇在冬天會不會感到特別孤獨啊?”他的很多話似乎都是以“你有沒有感覺”爲開頭。“你有沒有感覺吃肉很噁心呀?想一下那些動物血淋淋地被殺的樣子。”“你有沒有感覺一連串的山像是人下面的牙齒一樣,上面的雲就像是上牙齒,如果這時候有個人站在山頂上,像是站在一個人張大的嘴裡,要被吃掉一樣。”“你有沒有感覺我們都是魚啊,不同的是,魚在海里遊,我們在空氣裡遊。雲也是水蒸氣做成的,所以雲就像海平面一樣,我們就都在海底,一個大海底。”……所有的話總是充滿想象力和畫面感,每一個細節都可以看出他是一個高興起來就手舞足蹈不能自已的人,也是一個內心抵死和自己對峙的人,所以纔會在歌裡唱:有時候已經到了分裂的臨界點,可悲的是我們必須住在同一個身體裡面。Robert Fripp形容吉米·亨德里克斯說“他是根過細的電線,身上卻流通着太多的電流”。郝舫說柯特·柯本也適合這個比喻。我覺得,若水也適合。

那是我大三上學期的冬天。我們正在一起吃飯的餐廳對面,五樓的一個房間着火了。玻璃噼裡啪啦往下砸。消防車一直沒來,若水和另一個鼓手跑到樓上滅火,幾乎全身都溼透了。我和格林鎮樂隊的吉他手看他們遲遲不下來,一起衝了上去,爬到三樓,一箇中年男人拎着行李捂着嘴巴驚慌地往下跑,看到我們要上樓,着急地說不要上去啊上面着火了。等我們上去的時候,遲到了將近一小時的消防車終於來了,大家放心地下樓,若水露出智障兒童一樣的笑:“今天好好耍哦。”

那時覺得我們做了一件特了不起的事,比中大獎、嫁豪門、上頭條都了不起。

荒木經惟在《東京日和》裡寫——陽子,我在想,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是不是正常的日子。除了你,我可能不會擁有更多。東京的太陽就照在外邊的陽臺上,就像你在的時候那樣。貓懶洋洋地趴在椅子上。桌上的菸缸架着支沒有抽完的香菸。旁邊是你的照片。對面仍然沒有高樓。不知道你是不是還記得,站在那裡,可以看見太陽下山。

不知道爲什麼,每次讀到這裡,我都會想到嘉琪用髮夾別到腦後的長長卷劉海,他深夜下廚做的榨菜牛肉炒飯的味道,冬至那天我們在學校后街的烤魚店裡喝到的讚不絕口的煮啤酒,我們在平安夜一起放被雨打溼沒能飛起來的孔明燈。

大三的暑假來臨前,我在空空的圖書館裡讀《東京日和》,同時也從《杜伊諾哀歌》第二首裡讀到了迄今爲止我認爲最好的對愛的註解——你們在彼此的手中變得日益富裕有如葡萄豐收之年。走出圖書館時遇見難得的陽光,明亮刺眼。那時候嘉琪已經回貴陽,再回來是悶熱的八月。在他沒有空調的大客廳的家裡,我們坐在十七樓陽臺上,用書扇風,我想起六月的某一天,也是在這個陽臺上,如果那天不下雨,如果那天天不是灰色,他穿着白上衣在窗口往外扔紙飛機的樣子,像極了巖田俊介鏡頭裡的畫面。

夏天即將結束,新學期開始了。

一切都沒變,學校后街賣梅乾菜餅的阿姨還是會用袋子小心把餅包好,遞給我的時候小聲說謝謝。賣熱乾麪和牛肉麪的女人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和男學生眉飛色舞地講話。有時候早上的陽光剛好,一切都像電影裡的空鏡頭,雖然這不是伍迪·艾倫的紐約,也不是小津安二郎的東京。起牀後聽得到對面陽臺上的鴿子在咕咕叫着,馬路邊上瀰漫着冒着熱氣的包子味兒,有人闖紅燈,有工人戴着安全帽從下水道的井蓋裡爬出來,一輛車在我身後鳴笛後囂張地駛進地下車庫。

嘉琪新燙了捲髮,像一隻溫順的小泰迪。

整個大四上學期,我都幾乎沒去看演出。我爲了畢業論文,處在一個被迫與國搖朝夕相處的階段。有時候看着別人的論文題目,《敘事性搖滾歌曲歌詞的人際連貫研究》《搖滾樂的傳播心理學分析》《80年代大陸搖滾樂的底層敘述》《叛逆的聲音與顛覆的年代——試論美國60年代搖滾樂對美國傳統價值觀的影響》……我會對着我的《中國搖滾樂歌詞文本分析》,默默吐出三個字:你大爺,再默默像吞口香糖一樣把它們吞下去,繼續聽,繼續寫。我努力用一些空泛卻看似言之有理的詞來做最簡單的總結:時代掠影以及對現實生活的介入、故鄉追懷和漂泊情緒的表達、青春成長回憶和個體孤獨的書寫、人性弱點的書寫和生命真相的深層探討,這是中國搖滾樂歌詞的主題指向,除此之外還有常用意象和寫作手法……

當我看到豆瓣上有人在賭鬼的專輯《你見過這樣的星星嗎》下面寫評論:如果說董亞千是華北平原第一吉他手,那長江中下游地區第一貝斯手是誰?橫斷山脈第一鍵盤手是誰?珠江三角洲第一鼓手是誰?大興安嶺第一提琴手又是誰?我笑了半天。接着我又想到木馬樂隊現鼓手李元,號稱是目前國內最高的鼓手。我又樂了。國內最矮的吉他手是誰?最胖的貝斯手是誰?最瘦的鼓手是誰?除了我認爲的關錚是國內最帥的鼓手,其餘一概無解。

那些音樂對我來說已經像卡在喉嚨裡的刺,半吐不吐的狀態讓我難受得很。即便這樣,我還是去小酒館看了王繼陽的演出。演出預告的是王繼陽與海岸線樂隊全國巡演成都站小酒館專場,結果實際上卻是王繼陽專場。他說一個樂手因爲家裡有事不能演出了。唱着唱着,我發現,這簡直就是一場一小時環遊中國的公路片,也是致敬那些偉大又殘忍的前女友的專場。

第一首唱蒙古語。第二首是《小貓》,帶着極易分辨的北方民謠氣味兒,他腿上的文身文的是曹操的詩。他養的小貓鮑比死了,他很傷心,於是寫下了《小貓》這樣一首歡快的歌來紀念它。第三首是在鼓浪嶼的沙灘上寫下的一首勵志小清新。第四首關於濟南,一個對我來說去了就想趕快走而且再也不想去第二次的城市。歌是寫給在大明湖畔認識的比他小九歲的姓夏但名並不是雨荷的前女友。那年他二十多歲,夏姑娘三十多歲。今年他也二十多歲,但不知道夏姑娘現在是不是依然三十多歲。這是首深情款款情懷滿滿,但是聽了前一句就幾乎猜得到下一句歌詞的歌。“最好是唱一首歌,唱一首難忘的歌。”第五首的背景源於西安愛情故事。半場演出下來,我始終沒看清王繼陽的臉。第五首歌還沒結束,我就被唐蕾叫到了二樓。本來是約她寫一篇關於城市文化的專欄稿,被爽快地拒絕之後,慢慢熟了起來。

來小酒館看了這麼多場演出,這是我第一次到二樓。唐蕾坐在靠窗的位置,對面是她姐姐,長髮,波浪,中分。坐下後,我聞到一股不知道從哪兒飄出來的葉子的香味兒,但似乎又是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幻覺。

我沒飛過葉子,對那種據說極端的興奮和極端的墜落雜糅在一起的自由迷幻的感覺並沒有親身體驗。只是聽嘉琪說,他看到過一隻漂浮在水底的大象,像是在游泳,上面有一道光打下來,照在它身上。這個畫面讓我想到紀錄片《塵與雪》裡面,有一模一樣的鏡頭。致力於拍攝野生動物的攝影師史蒂夫·布魯姆也拍過一頭潛水的大象。還有一次,嘉琪看到一望無際的綠色草原上奔跑着的白色羊羣,然而天空確是被火燒着的一望無際的紅色,火焰即將掉下來砸在羊羣身上,而它們始終看似向前,實則沒有方向地繼續奔跑,對近在眼前的危險毫無感知。這個畫面對嘉琪有着持久巨大的衝擊力,後來他把它寫成一首歌,就叫《羊羣》:就這樣隨波逐流,從一開始,你就無從選擇。

這是我第二次見唐蕾。被叫成成都搖滾教母,但自稱搖滾保姆的唐蕾,本人比網上流傳的那些照片年輕多了。唐蕾姐坐在我對面,我腦海裡浮現的,卻一直都是肖全所說的她站在老崔演唱會的最前排脫下衣服拿在手裡甩來甩去的身影。唐蕾的女兒只比我小一歲。她告訴我,小酒館現在在重新裝修,二樓的玻璃想做成磨砂的,廁所也要重新修,二樓的地板也已經換了。新沙發大概中旬就會到齊了,玉林西路55號還有一個小酒館,那是最早的一家,面積只有現在這個的一半大,但是很溫馨。三聖鄉那邊的小酒館她現在是股東之一……

我們談話的間隙,偶爾還能聞見若隱若現的葉子味兒。那是一種你想跳進裡面洗個澡的味道。我聽到王繼陽說的頻率最高的詞,依然是前女友。他還唱了我很喜歡的被很多人唱過的《鴻雁》。

那天離開小酒館之後,我在回家路上吃了一碗涼麪。不小心把辣椒濺到了眼睛裡,難受死了。可是,我又真的開心死了。

小酒館十八週年生日慶祝酒會那天。唐姐站在臺上說,小酒館將在五月的時候,在萬象城新開一個更大的小酒館音樂空間。

寒假結束,嘉琪和王昊回來那天,我們在他家席地而坐聊了很久,還有婁思雨。我們幾個聊天的範圍,從“公元前九千年,耶穌還沒有誕生,伏羲就已經制定了三綱五常確立了一夫一妻制,這是什麼概念”,到“中國這個地方,就像環境一樣,不敞亮,人和人之間也是”“只有中國人才會關心別人是來自哪個國家的”,再到“烏魯木齊機場是最**的,過安檢的時候所有人都在脫衣服脫褲子,穿衣服系皮帶”“春秋航空三百四十塊竟然能買到頭等艙”“海南航空的飛機上竟然有特意放琴的地方,和琴一樣的形狀,可以直接把琴嵌進去”。

當我漸漸意識到在持續了將近一年的時間裡,我對嘉琪的期待,不僅止於好朋友的時候,這種不知不覺的突變讓我感到痛苦。

就好像是那種感覺,被蒙着眼睛拋棄在一條寬闊的大路上。睜開眼發現沒有路燈,沒有月光,沒有一切可以照亮前方的路。或許周圍是金黃麥田,或許是廢棄的樓房和倒塌的瓦礫,但是什麼都看不見。只能被恐懼驅使着獨自奔跑,直到看見光,直到看見周圍的一切,看到我自己所處的位置。只是我看不到。

我會在喝到一半的椰汁忽然灑到地上的時候,差點兒走神把沐浴露當成洗面奶往臉上抹,把洗面奶當成牙膏往牙刷上擠的時候,想到他。

有一次,王昊靠在嘉琪房間的牆上,雙腿平放在地板上,仰着頭閉着眼面朝天花板。我在他旁邊敲着鍵盤整理從前的日記。嘉琪在我旁邊稍微遠一點的地方半裸上身彈琴,背對着我和王昊,邊彈邊小聲哼唱。夏天的晚上格外安靜,我手指敲鍵盤的聲音和嘉琪的彈唱聲顯得格外清晰。整個房間好像處在一個被隔絕的狀態,只有我們三個,又像只有我們兩個。我時不時望向嘉琪的背影,他面對着陽臺以及樓下閃着路燈和偶爾有車經過的夜晚,真像一幅畫。

一個大風天,我們喝着剛從冰箱裡拿出來的好像能把整個胃凍成冰山的冰啤酒,靠在地毯上聽Sleep Dealer,嘉琪從大一下學期就開始聽Sleep Dealer了,第一次聽Shadows of the Past的時候,整個人泡在浴缸裡,戴着耳機音樂開到最大聲,到了2分零3秒時突如其來的爆炸一樣的**,全然是大軍壓境,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勢,整個人像被擊中一樣燃燒起來。後搖對我來說,象徵了一切未知的突如其來,一切迷幻的想象之地,它能讓我飛上天也能讓我沉到海里。

……

我告訴了王昊兩件事。

上學期期末的時候江湖救急幫朋友寫劇本,下午六點鐘交,朋友下午四點把我叫到工作室,說這是一個命題劇本,主題是旅行和愛情。我邊吃薯片邊聽Explosions in the sky,一晃就過了一小時,用剩下一小時寫了劇本大綱,故事大致講的是一對大學情侶,男生一直許諾女生來一場兩個人的旅行但因現實瑣碎一直沒有兌現,女生一氣之下獨自拖着行李來到了彩雲之南,在獨自旅行中明白了感情和相處的意義。我總覺得無論是劇本還是小說,架構故事的難度倒是其次,最讓人絞盡腦汁的是給每一個人想名字。爲了節約時間和腦細胞,索性女主角叫張嘉琪,男主角叫王浩。那時候劇本名字叫《夏天》,還選了一首施穎的《夏天》來做配樂。結果導演後來把名字改成了《走吧,張嘉琪》。這個最後我們都已經沒有力氣沒有心思再去精心修改的片子,竟然在幾天前的一個比賽裡拿了二等獎……

王昊聽完反應強烈:“什麼!老子的名譽啊!”

我說,怕什麼,反正女生是張嘉琪又不是你,而且“昊”還寫錯了,寫了“浩”,沒人知道是你,放心。

“這倒也是。說第二件事吧。”

想到這件事我就開始激動地不停打感嘆號。

“大概是三月中旬的時候,我在逛超市的時候發現一盒很特別的曲奇,盒子看上去有點像小王子那種感覺,當時覺得嘉琪應該也喜歡,就買了。拍下來發給他看,他也喜歡。”

“他還提起過那個曲奇。後來一直惦記着,可是就沒下文了。”

“還好我沒給他啊!那個我一直放在家裡忘記拆了,昨天拆開,裡面掉出來一張卡片。”我把那張賀卡一樣的用繁體字寫的卡片給王昊看。戲謔地說,這纔是佈列鬆說的決定性瞬間啊,還好沒耐不住性子去給他。

卡片上的字是這樣的——

親愛的,你也在想我嗎?

是,一定是。

我有聽到你借風帶來對我思念的呼喚。

來自你心裡的風,

吹進我的血液,流入我愛戀你的心。

激起我對你更加的思念。

親愛的,

親愛的我真的,好想你。

有那麼一顆,愛戀你的心,

在我耳朵身體裡跳動,

直到永遠,

永遠。

五月底,小酒館音樂空間正式開幕。我到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個還是第三個樂隊在演了,剛要進去,有人在背後拍我肩膀,轉過頭一看,是唐姐,她穿着棕色像是麻布料子的裙子,我們說着好久不見,她告訴我進門的時候往裡走就是了,那個位置看演出很不錯,而且比較空曠。“我還有個採訪,我得趕緊過去了,好好玩啊。”不免再次感嘆,有些人,真的是永遠年輕。

輔導員又在畢業生羣裡催着交畢業生工作證明了,也是在這個時候,嘉琪有了女朋友。

嘉琪終於有了女朋友。王昊和婁思雨都說,他們完全沒有想到過,嘉琪談戀愛的狀態會是這樣,儼然一副“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慾念之火”的熱烈和無畏,整個人也變得更加輕鬆有趣了,大家都更喜歡他現在的狀態。

婁思雨和他女朋友一起開了一個貓咪寄養旅社。有一次我們三個一起吃烤魚,從樂隊現狀,貓社裡那些“故事完全可以寫一本書了”的性格各異的貓,說到目前國內極其不完善的動物保護法,說到他奶奶出國玩差點兒走丟了,還有兩百米就走到另一個國家了,而他奶奶並沒有那個國家的護照。回國之後給他帶了一個班卓琴的冰箱貼,還有一包士力架。婁思雨告訴她,這個在咱們樓下的7-11就能買到啊……

畢業之後我來到了北京。來北京的第一個冬天,嘉琪、王昊、婁思雨,還有他們千辛萬苦找到的貝斯手劉傑禹,來北京參加一個樂隊大賽。

我們在鼓樓東大街吃了零點牛肉抄手,大份抄手的分量有點足,肉放得也很多,每個人都覺得“太紮實了”。走在小衚衕裡,街邊忽然飄來一陣葉子味兒,我們都在尋找這是從哪兒來的,結果是路邊一家藥店在燒艾草。

我們沿着方家衚衕走,在裡面穿來穿去,滑着滑板的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先後從我們旁邊路過,我們給他們讓出了位置。隨後走到五道營衚衕。我喜歡走在衚衕裡的這種迷宮一樣的空間穿梭感。

快走到五道營衚衕口的時候,隱約聽見背後有人叫我,小瓷,小瓷。往後望了望,沒有看到人,以爲我是幻聽了,就又轉過身繼續走。結果小堯追了上來,說,還真是你。小堯是我在北京很好的朋友,認識時間有一年多了。那天他正好過來畫畫。我一瞬間愣在那裡,偌大的北京城,竟然會在離我們住的地方都不算近的小衚衕裡不期而遇。

我對他說,這都是我大學裡最好的朋友,明天有時間來看他們演出唄。小堯說好。於是第二天,他就成了他們的腦殘粉,並且自費買了去看決賽的機票。這讓我們都特別感動。

樂隊名字叫離羣的夏鳥,取自泰戈爾的詩:夏天的飛鳥,飛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飛去了。

而我總覺得,他們的音樂也適合用周夢蝶的詩形容:這裡封藏着詩與美。

演出前,我和劉傑禹在北二外食堂二樓的川菜館打包了毛血旺、肺片、果仁菠菜、番茄炒蛋回去。他們說,嘉琪少吃點,飽吹餓唱,曉得不?在北二外第一教學樓二樓的樓梯間裡,我們站着吃飯,坐檯階上喝酒,聊各自的現狀。

最後他們拿了那個比賽北京賽區的冠軍。與其他三個有着足夠舞臺經驗和主場優勢的樂隊相比,這只是他們第三次演出。第一次是今年六月在重慶堅果俱樂部的成渝樂隊聯合專場,第二次在川音新都校區小音樂廳。這讓我感到驚喜又感動。

學校小音樂廳的那場演出我也在,和朋友一起去看,結束後我們一起去後街吃鉢鉢雞,吃到一半,BB田他們揹着琴,浩浩蕩蕩一羣人也來了,我們一起喝了酒。

BB田叫樊田津融,我們叫他樊田。是11樂隊的吉他手,前任隊長,也是很多姑娘的微博共同好友,所有人的男神。他曾經因爲一個在學校門口見義勇爲的優秀事蹟被歌頌了很久,幾乎每場演出,主持人都會把這件事單獨拿出來誇他一次。

還有王雨龍,器樂系的這幫朋友,我最先認識的其實是王雨龍,11樂隊的鍵盤手。大一時他組了一個樂隊叫貪圖,那時候他也比現在瘦很多。他的口頭禪是“謝謝”和“開心就好”。有一次剛開學的時候,我們等嘉琪晚上回學校一起喝酒吃宵夜,結果飛機晚點晚到離譜,嘉琪到學校的時候已經凌晨四點。在等嘉琪的時候,我們一起走到對面的石油大學,路上我吃了三個烤玉米。

那天酒桌上的BB田,似乎不太像平時那個我們在朋友圈裡集體調戲的大衆吐槽對象,真的像一個諄諄教誨的學長,真誠地對着對面一排學弟說,大家這麼挺我,真的多虧了在座的他們幾個,都是他們在背後一直挺我,我從他們身上學到了很多,嘉琪,王昊,王雨龍。我最佩服嘉琪他們的一點就是,他們可以靜下心來沉澱,他們沉澱創作了兩年,沒有出來演一場,今天只是他們第二次演,今天台上的效果和臺下的反應大家都看到了。他們就是安心創作,在家看書,看電影,學習,我們從來不出來像這樣喝酒,都是在他們家聚,在他們家交流,喝酒,聊天。

我在一旁,默默地點頭。

嘉琪原來是11樂隊的吉他手。2014年10月3日,成都東郊記憶AMC音樂節,那是11樂隊第一次在音樂節演出。那天恰好是嘉琪生日。兩天之前,BB田就給我打電話說,組織有個任務要交給我,演出的時候上臺給嘉琪送蛋糕,不許提前告訴他。我爽快地說好。雖然這似乎是一個老套的劇情,但是真的會讓經歷的人感覺驚喜和難忘。

北京那場比賽結束後我們去傳媒大學北門附近的重慶老火鍋吃了宵夜。那天我穿了一條橘紅色條紋古着連衣裙,裡面的白襯衫露出兩個小三角形的領子。外面是棕色開衫長外套,沒穿打底褲,光腿走在北京深夜不知道零下幾度的街上,嘉琪說簡直就是兩個火腿在保鮮。我們聊天,喝酒,玩運動員、七的倍數、007、搶數字的遊戲,彷彿在成都。他們都很喜歡小堯的畫,有種餘味十足的抽象感,以及某種意識上的象徵性,這也像極了他們的音樂氣質。

回到酒店,劉傑禹教大家說了幾句彝語,“卡莎莎”是“謝謝”的意思,“芝麻給你”類似於“吉祥如意”的意思。婁思雨也告訴我們,維吾爾語裡的“撒浪”和“啊浪死給”分別是“傻逼”和“我日你媽”的意思。

第二天一覺醒來,北京下了2015年的第一場雪。

第二天早上,他們回成都。

我還是經常想起我們在成都看的那些演出,還有那些在小酒館度過的晚上。聽完Maybe She Will,我們都有了一種“還好今天來了”的感覺。低苦艾《花草樹木》巡演時,說《小花花》獻給所有熱愛搖滾樂的姑娘。站在我前面的兩個把頭甩得東倒西歪,好像再多甩一下就能連根拔起被甩斷的姑娘聽了之後重重地點頭。據說MONO演出特點之一便是極端準時,無暖場,不安可。但是在東郊記憶MINILIVE,整整晚了半小時。遇見剛看完演出出門就被撞死的姑娘這種事,沒有在我身邊發生過。我倒是見過一個同是樂手的男生,演出剛開始就趴在小酒館舞臺前音響上不停前後甩頭,然後像中槍一下倒下去,毫無防備地倒在我面前,被人擡走。

樂手是這樣的一羣人吧,把格林威治村當成傳說和嚮往,即便知道伍德斯托克泥漿裡裹着被子擁抱的情侶並非嬉皮士,依然把海報高掛在臥室牆上,津津樂道他們相守終生的愛情。讀《在路上》《流行音樂和毒品的歷史》、朱光潛的《談讀書》、喬治·奧威爾的反烏托邦三部曲,在乾淨的大陽臺上摺紙飛機往窗外扔研究着空氣動力學,喝酒,養狗,自然醒,穿拖鞋下樓買包子。

記得曾經有人說,當中國所有的青年都在玩樂器,死飛,滑板,玩車,跑酷,繪畫,文身,街舞,騎着哈雷穿梭在大街小巷,耳機裡滿是咆哮的搖滾樂卻又安靜地等着紅綠燈,邋遢不堪卻仍然拿着早已熄滅的菸頭,文着花臂扶老人過馬路的時候,這個國家纔算真正強大起來了。

我只覺得,一切都是生活,大廈尚未崩塌,前有通路,後有歸途。所以,最好是唱一首歌,“如果沒有成都,我在哪裡還愛你”。

2016年初,泰國後搖樂隊Inspirative在萬象城的小酒館音樂空間演出,離羣的夏鳥作爲嘉賓樂隊開場。我發着燒去給他們錄現場視頻。巧的是,每場演出,嘉琪穿的都是他那雙穿了七年的匡威鞋。

婁思雨和女朋友關係一直很好,曾經他說過,要把婚禮辦成一場演出,一個好朋友們的狂歡節。可以不要禮金,現場演出只收門票錢。那時候還沒有女朋友的嘉琪說,我也要,我先結。我笑了笑,說,你和誰結?嘉琪說,我不管,我就要先結。

王昊還是熱愛攝影和藝術,但也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樂隊上。

演出回來的路上,我問嘉琪,你知不知道上個月底,格林鎮解散了。他說不知道。

聚散離合都不可預測。有時候,同路就已經是一種幸運。我知道我們也一定會殊途同歸。

我最愛的一本書,一直都是《只是孩子》。我喜歡Patti Smith和她的羅伯特,這個故事裡最動人的部分,正如譯者所說:“即便沒有切身走在這條路上,你也一樣能夠感受,這個故事裡,真正讓你難以釋懷的,其實是那份無可代受的哀樂和不可得的聚散。”

Patti告訴那些對羅伯特如飢似渴的男人和女人,“愛他的作品”是走進他內心的唯一方法。而唯一真正領會這一點的,有能力全然愛上他作品的人,也將是要成爲他的戀人、贊助人和終生朋友的那個人。只是,沒有多少人真正聽得進去,真正做得到。羅伯特去世之前問Patti會不會把他們的故事寫出來,Patti問他,你想讓我寫嗎?羅伯特說:你一定要寫,只有你能寫。

我也一定要寫,即便這並不是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