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監聽員

三體 32.監聽員

三體信息中沒有包含對三體人生物形態的任何描述,人類要在四百多年以後才能真正看到三體人。在閱讀信息時,葉文潔只能把三體人想象成人類的形象。

1379號監聽站已經存在了上千年,像這樣的監聽站,在三體世界中有幾千個,它們全神貫注地聆聽着宇宙間可能存在的智慧文明的信息。

最初監聽站中有上百名監聽員,但隨着技術的進步,現在只有一個人值守了。監聽員是一個卑微的職業,他們雖然身處恆溫且能保證生活供給的監聽室中,在亂世紀不必脫水,但他們的生命也就在這小小的空間中流逝,能夠享受到的恆紀元快樂比其他人要少得多。

1379號監聽員投過小小的牀子看着外面的三體世界,這是亂紀元的黑夜,巨月還沒有升起來,大多數人都處於脫水的冬眠中,甚至植物也本能地脫水了,成了附着於地表沒有生命的一束幹纖維。星光下,大地看上去像一大塊冰冷的金屬。

這是最孤寂的時刻,在靜靜的午夜,宇宙向它的聆聽者展示着廣漠的荒涼。1379號監聽員最不願意看的,就是顯示器上緩緩移動的那條曲線,那是監聽系統接收到的宇宙電波的波形,無意義的噪聲。他感到這條無限長的線就是宇宙的抽象,一頭連着無限的過去,另一頭連着無限的未來,中間只有爲無規律無生命的隨機起伏。一個個高低錯落的波峰就像一粒粒大小不等的沙子,整條線就像是所有沙粒排成行形成的一維沙漠,荒涼寂寥,長得令人無法忍受。你可以沿着它向前向後走無限遠,但永遠找不到歸宿。

但今天,當監聽員掃了一眼波形顯示後,發現有些異樣。即使是專業人員,也很難僅憑肉眼看出波形是否攜帶信息,但監聽員對宇宙噪聲的波形太熟悉了,眼前移動的波形,似乎多了某種說不出來的東西,這條起伏的細線像是有了靈魂。他敢肯定,眼前的電波是被智能調劑的!他衝到另一臺主機終端前,察看計算機對目前接收內容識別度的判別,發用識別度見紅色10!在這之前,監聽系統接收到的宇宙電波,識別度從未超過藍色2,如果達到紅色,波段包含智能信息的可能性就大於百分之九十,如果是紅色10,就意味着接收到的信息包含着自譯解系統!解釋計算機在全功率工作着,它發現了信息重的自譯解系統併成功地利用它,很快顯示譯解完成。監聽員打開結果文件,三體人第一次讀到了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信息:

向收到該信息的世界致以美好的祝願。

通過以下信息,你們將對地球文明有了一個基本的瞭解。人類經過漫長的勞動和創造,建立了燦爛的文明,涌現了豐富多彩的文化,並初步瞭解了自然界和人類社會運行發展的規律,我們珍視這一切。

但我們的世界仍有極大缺陷,存在着仇恨、偏見和戰爭,由於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的矛盾,財富的分佈嚴重不均,相當部分的人類成員生活在貧困和苦難之中。

人類社會正在努力解決自己面臨的各種困難和問題,努力爲地球文明創造一個美好的未來。發送該信息的國家所從事的事業就是這種努力的一部分。我們致力於建立一個理想的社會,使每個人類成員的勞動和價值都得到充分的尊重,使所有人的物質和精神需要都得到充分的滿足,使地球文明成爲一個更加完美的文明。

我們懷着美好的願望,期待着與宇宙中其他文明社會建立聯繫,期待着與你們一起,在廣闊的宇宙中創造更加美好的生活。

在令他頭暈目眩的激動中,監聽員看着波形顯示,信息仍源源不斷地從太空涌進天線,由於自譯解系統的存在,計算機已經可以實現實時翻譯,接收到的信息被立刻顯示出來。在以後的兩個三體時中,監聽員知道了地球世界的存在,知道了那個只有一個太陽、永遠處於恆紀元中的世界,知道了在永遠風調雨順的天堂中誕生的人類文明。

來自太陽系的信息結束了,譯解計算機開始無結果地運行,監聽系統所聽到的,又是宇宙荒涼的噪聲,但監聽員可以確定,剛纔的一切不是夢。他也知道,分佈在世界各處的幾千個監聽站,也都收到了這三體文明期待了億萬年的信息。二百輪文明爬行在漆黑的隧道中,現在終於在前方看到了一線光亮。

監聽員又一遍閱讀來自地球的信息,他的思緒在地球那永不封凍的藍色海洋和翠綠的森林田野間飛翔,感受着那和煦的陽光和清涼的微風的撫摸,那是個多麼美麗的世界啊,二百多輪文明幻想中的天堂居然真的存在!

激動和興奮很快冷卻下來,剩下的只有失落和淒涼。在過去那漫長的孤寂時光中,監聽員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即使有一天真的收到了外星文明的情息,與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那個天堂不用於自己,自己這孤獨而卑微的生活不會因此有絲毫改變。

但我至少可以在夢中擁有它……監聽員想着,讓自己進人了睡民。在嚴酷的環境中,三體人進化出睡眠的開關功能,可以在幾秒鐘內使自己立刻人睡。

但他並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夢,藍色的地球確實在夢中出現了,但在支龐大的星際艦隊的炮火下,地球美麗的大陸開始燃燒,蔚藍的海洋沸騰蒸發……

監聽員從噩夢中醒來,看到剛剛升起的巨月把束冷光投進小窗。他看着窗外寒冷的大地,開始回顧自己孤獨的一生。現在,他已經活了六十萬個三體時,三體人的壽命一般在七十至八十萬個三體時,其實大部分人早在這之前就失去了工作能力,這時他們就會被強制脫水,脫水後的幹纖維軀體被付之一炬,三體社會是不養閒人的。

現在,監聽員突然又想到了另一種可能:說收到外星信息對自己沒有影響是不確切的,在目標確定後,三體世界必然會裁減一部分監聽站,而自己所在的這種落後的站點肯定是在首批裁減之列,那時他將面臨失業。監聽員的技能很單,只是一些程式化的操作和維護,很難找到別的工作。如果在五千個三體時之內還找不到工作,他也將面臨着強制脫水後被焚燒掉的命運。

逃脫這種命運的唯一途徑是與一名異性組合。這時,構成他們身體的有機物質將融爲一體,其中三分之二的物質將成爲生化反應的能源,使剩下的三分之一細胞完成徹底的更新,生成一個全新的軀體;之後這個軀體將發生分裂,裂解爲三至五個新的幼小生命,這就是他們的孩子,他們將繼承父母的部分記憶,成爲他們生命的延續,重新開始新的人生。但以監聽員卑微的社會地位,孤獨封閉的工作環境,又到了這個年紀,能有哪個異性看得上自己呢?

在老之將至的這幾年,監聽員千萬遍問自己:這就是我的一生嗎?他又千萬次回答:是的,這就是你的一生,這生所擁有的,只有監聽室這小小空間中無盡的孤獨。

他不能失去那個遙遠的天堂,即使是在夢中。

監聽員知道,在宇宙尺度上,對於來自太空的低頻電波,因爲沒有足夠長的測量範圍,只能確定發射源的方向,卻無法知道其距離;在那個方向上,可能是遠距離的高功率發射源,也可能是近距離的低功率發射源;那個方向有億萬顆恆星,每一顆都以遠近不同的星星匯成的星海爲背景,不知道發射源的距離,根本不可能確定位置座標。

距離,關鍵是距離!

其實,確定發源距離的方法十分簡單:給對方回覆一個信息,如果對方在收到這個回信後短時間內回答,由間隔時間和光速就可以得知距離。問題是:對方會回答嗎?或者在延遲很長時間以後回答,使三體人無法確定電波信號在路上消耗的時間有多少。但既然這個發射源主動向宇宙中發出呼喚,那他們接到三體世界的信息後有很大可能會回答的。監聽員可以肯定,現在三體政府已經發出了指令,向那個遙遠的世界發出信息,引誘他們回答。信息也許已經發出,也許還沒有。如果是後者,那麼他就有了使自己這卑微的生命燃燒一次的機會。

同地球的紅岸基地一樣,三體世界的大部分監聽站也在同時向太空中發射信息,呼喚可能存在的外星文明。三體科學家也早就發現了恆星對於電波的放大功能,遺憾的是半人馬區的三顆太陽在結構上與人類的太陽有很大差異,存在着很大的外圍等離子氣層(正是這個氣層使三體世界的太陽在一定的距離上突然變成飛星或由飛星顯形),這種氣層對電磁波有很強的屏蔽作用,使得到達太陽能量鏡面的電波功率有一個極大的闕值,因而不可能把太陽作爲天線發時信息,只能用地面天線直接向目標發射。否則,人類早已得知三體文明的存在了。

監聽員撲到燥作屏前,在計算機上編輯了一條簡短的信息,並指令計算機譯成與收到的地球信息相同的語言。然後,他將監聽站的發射天線指向地球信息來源的方向,發射按鈕呈紅色的長方形,這時,監聽員的手指懸在它上面。

三體文明的命運,就係於這纖細的兩指之上。

毫不猶豫地,監聽員按下了發射鍵,高功率電波帶着那條簡短但可能拯救另一個文明的信息飛向黑暗的太空:

這個世界收到了你們的信息。

我是這個世界的一個和平主義者,我首先收到信息是你們文明的幸運,警告你們: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你們的方向上有千萬顆恆星,只要不回答,這個世界就無法定位發出源。

如果回答,發射器將被定位,你們的文明將遭到入侵,你們的世界將被佔領!

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我們不清楚三體世界元首的官邸是什麼樣子,但可以肯定他與外界之間有厚厚的隔牆,以便適應這個世界的嚴酷氣候。《三體》遊戲中的金字塔就是一種猜測,另一種可能是他建在地下。

元首在五個三體時前就得到了收到外星文明信息的報告。兩個三體時前,他又得到報告:1379號監聽站向信息來源方向發出了警告信息。

前者沒有使他狂喜,後者也沒有令他沮喪,對那名發出警告信息的監聽員,他也沒有什麼憤恨。以上這些情緒,還有其他的所有情緒,像恐懼、悲傷、幸福、美感等等,都是三體文明所極力避免和消除的,因爲它們會導致個體和社會在精神上的脆弱,不利於在這個世界惡劣的環境中生存。三體世界所需要的精神,就是冷靜和麻木,從過去二百餘輪文明的歷史中可以證明,那些以這兩種精神爲主體的文明是生存能力最強的。

“你爲什麼這麼做?”元首問站在他面前的1379號監聽員。

“爲了不虛度一生。”監聽員冷靜地回答。

“你發出的警告信息,很可能使三體文明失去一次生存的機會。”

“但給了地球文明這樣的機會。元首,請允許我講這麼一件事:大約在一萬個三體時前的亂紀元中,監聽站的巡迴供給車把我所在的1379號站漏掉了,這就意味着我在之後的一百個三體時中斷糧了。我吃掉了站中所有可以吃的東西,甚至自己的衣服,即使這樣,在供給車再度到來時,我還是快要餓死了。上級因此給了我一生中最長的一次休假,在我隨着供給車回城市的途中,我一直被一個強烈的慾望控制着,那就是佔有車上所有的食物。每看到車上的其他人吃東西,我的心中就充滿了憎很,真想殺掉那人!我不停地偷車上的食品,把它們藏在衣服裡和座位下,車上的工作人員覺得我這樣很有意思,就把食品當禮物送給我。當我到城市下車時,揹着遠遠超過我自身體重的食物……。”

“當然,後來我從這種精神變態中恢復了,但那種強烈的佔有慾望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三體文明也是一個處於生存危機中的羣體,它對生存空間的佔有慾與我當時對食物的慾望一樣強烈而無止境。它根本不可能與地球人一起分享那個世界,只能毫不猶豫地毀滅地球文明,完全佔有那個行星系的生存空間……我想得對嗎?”

“對,消滅地球文明還有另外一個理由:他們也是好戰的種族,很危險。當我們與其共存於一個世界時,他們在技術上將學得很快,這樣下去,兩個文明都過不好。我們已經確定的政策是:三體艦隊佔領太陽系和地球后,不會對地球文明進行大多幹涉,地球人完全可以像以前那樣生活,就像三體佔領者不存在一樣,只有一件事是被永遠禁止的:生育。現在我要問:你想當地球的救世主,對自己的文明卻沒有一點責任感?”

“三體世界已經讓我厭倦了。我們的生活和精神中除了爲生存而戰就沒有其他來西了。”

“這有什麼錯嗎?”

“當然沒有錯,生存是其他一切的前提,但,元首,請看看我們的生活:一切都是爲了文明的生存。爲了整個文明的生存,對個體的尊重幾乎不存在,個人不能工作就得死;三體社會處於極端的專制之中,法律只有兩檔:有罪和無罪,有罪處死,無罪釋放。我最無法忍受的是精神生活的單和枯竭,一切可能導致脆弱的精神都是邪惡的。我們沒有文學沒有藝術,沒有對美的追求和享受,甚至連愛情也不能傾訴——元首,這樣的生活有意義嗎?”

“你嚮往的那種文明在三體世界也存在過,它們有過民主自由的社會,也留下了豐富的文化遺產,你能看到的只是極小一部分,大部分都被封存禁閱了。但在所有三體文明的輪迴中,這類文明是最脆弱最短命的,一次不大的亂世紀災難就足以使其滅絕。再看你想拯救的地球文明,那個在永遠如春的美麗溫室中嬌生慣養的社會,如果放到三體世界,絕對生存不了——百萬個三體時。”

“那花朵雖然嬌弱但是絢麗無比,她在天堂閒適中感受着自由和美。”

“如果三體文明最後佔有那個世界,我們也可以創造那樣的生活。”

“元首,我懷疑。金屬般的三體精神已經凝固到我們的每一個細胞中,您真的認爲它還能融化嗎?我是個小人物,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沒有人會注意到我,孤獨一生,沒有財富沒有地位沒有愛情,也沒有希望。如果我能夠拯救一個自己愛上的遙遠的美麗世界,那這一輩子至少沒有白活。當然,元首,這也讓我有緣見到了您,如果不是這個舉動,我這樣的小人物也只能在電視上景仰您,所以請允許我在此表達自己的榮幸。”

“毫無疑問你是有罪的,你是三體世界所有輪迴的文明中最大的罪犯。但三體法律實在出現一個例外——你自由了。”

“元首,這怎麼行?”

“對你來說,脫水燒掉真是一種微不足道的懲罰。你老了,也不可能看到地球文明的最後毀滅,但我至少要讓你知道你根本拯救不了她,我要讓你活到她失去一切希望的那一天。好了,走吧。”

1379號監聽員走後,元首喚入了負責監聽系統的執政官。對他,元首也避免了惱怒,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你怎麼能讓這樣的脆弱邪惡分子進入監聽系統呢?”

“元首,監聽系統有幾十萬名工作人員,嚴格甄別是很難的,1379號畢竟在那個監聽站工作了大半生都沒出錯。當然,這個最嚴重的失誤責任在我。”

“在三體世界的太空監聽系統中,與此相關的責任人還有多少?”

“我初步查了下,由上至下各個層次,大約六千人吧。”

“他們都有罪。”

“是。”

“六千人都脫水,在首都中心廣場燒掉——你,就當引火物吧。”

“謝謝元首,這讓我們的良心多少安定了一些。”

“這之前,我再問你:那條警告信息能傳多遠?”

“1379號是一個小型監聽站,發射功率不大,大約能傳一千二百萬光時(約一千二百光年)吧。”

“夠遠了。你對三位文明下一步的行動,有什麼建議嗎?”

“是否向那個外星世界發送經過仔細編制的信息,設法引誘他們回答?”

“不,這更有可能弄巧成拙。好在那條警告信息很短,我們只能希望他們能忽略或誤解它的內容……好了,你去吧。”

監聽執政官走後,元首召見了三體艦隊統帥。

“首批艦隊最後完成啓航準備,還需要多長時間?”

“元首,艦隊的建議還處在最後階段,具備航行能力至少還需要六萬時。”

“我將請執政官聯席會議審議我的計劃:艦隊建成後立即啓航,就向着那個方向。”

“元首,在那樣的接收頻率上,即使方向的定位也不是太準確。要知道,艦隊只能以百分之光速航行,而且其動力儲備只夠進行一次減速,也不可能沿那個方向進行大範圍搜索,如果目標距離不明,整個艦隊最終的結局就是墜入宇宙深淵。”

“但看看我們星系的三顆太陽吧,其中任何一顆的氣層同時都可能膨脹,吞沒我們這最後一顆行星。所以,沒有別的選擇,這個險必須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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