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周文王·長夜

7.三體、周文王、長夜

汪淼拔通了丁儀的電話,對方接聽後,他纔想起現在已是凌晨一點多了。

“我是汪淼,真對不起,這麼晚打擾。”

“沒關係,我正失眠。”

“我……遇到一些事,想請你幫個虻。你知道國內有觀測宇宙背景輻射的機構嗎?”汪淼產生了一種傾訴的慾望,但旋即覺得幽靈倒計時之事目前還是不要讓更多的人知道爲好。

“宇宙背景輻射?你怎麼對這個有雅興?看來你真的遇到一些事了……你去看過楊冬的母親嗎?”

“啊——真對不起,我忘了。

“沒關係,現在科學界,很多人都……像你說的那樣遇到了一些事,心不在焉的。不過你最好還是去看看她,她年紀大了,又不願僱保姆,要是有什麼費力氣的事麻煩你幫着乾乾……哦,宇宙背景輻射的事,你正好可以去找楊冬的母親問問,她退休前是搞天體物理專業的,與國內的這類研究機構很熟。“

“好好,我今天下班就去。”

“那先謝謝了,我是真的無法再面對與楊冬有關的一切了。”

打完電話後,汪淼坐到電腦前,開始打印網頁上顯示的那張很簡單的莫爾斯電碼對照表。這時他已經冷靜下來,將思緒從倒計時上移開,想着關於“科學邊界”和申玉菲的事,想到她玩的網絡遊戲。關於申玉菲,他能肯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她不是愛玩遊戲的人,這個說話如電報般精簡的女人給他唯一的印象就是冷,她的冷與其他的某些女性不同,不是一張面具,而是從裡到外冷透了。汪淼總是下意識地將她與早已消失的DOS操作系統聯繫在一起,一面空蕩蕩的黑屏幕,只有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C:\\”提示符在閃動,你輸入什麼它就輸出什麼,一個字都不會多,也不會有變化。現在他知道,“C:\\”提示符後面其實是一個無底深淵。

她真會有興致玩遊戲,而且是戴着V裝具玩兒?她沒有孩子,那套V裝具只能是自己買回去用的,這有些不可思議。

汪淼在瀏覽器的地址欄中輸入那個很容易記住的遊戲網址:網頁上顯示該遊戲只支持V裝具方式。汪淼想起了納米中心的職工娛樂室裡好像有一套V裝具,就走出已經空蕩蕩的中心實驗大廳,去值班室要了鑰匙,在娛樂室中穿過一排檯球桌和健身器材,在一臺電腦旁找到了V裝具,費了很大勁才把感應服穿上,然後戴上顯示頭盔,啓動電腦。

啓動遊戲後,汪淼置身於一片黎明之際的荒原,荒原呈暗褐色,細節看不清楚,遠方地平線上有一小片白色的曙光,其餘的天空則羣星閃爍。一聲巨響,兩座發着紅光的山峰砸落到遠方的大地上,整個荒原籠罩在紅色光芒之中。被激起的遣天蕞日的塵埃散去後,汪淼看清了那兩個頂天立地的大字:三體。

隨後出現了個註冊界面,汪淼用“海人”這個ID註冊,然後成功登錄。

荒原依舊,但V裝具感應服中的壓縮機噝噝地啓動了,汪淼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氣。前方出現了兩個行走的人影,在曙光的背景前呈黑色的剪影……汪淼追了上去,他看到兩人都是男性,披着破爛的長袍,外面還裹着一張骯髒的獸皮,都帶着一把青銅時代那種又寬又短的劍。其中一人揹着一隻有他一半高的細長的木箱子,。那人扭頭看看汪森,他的臉像那獸皮一樣髒和皺,雙眼卻很有神,眸子映着曙光。“冷啊”他說。

“是。真冷”汪森附和道。

“這是戰國時代,我是周文王。”那人說。

“周文王不是戰國時代的人吧?”汪淼問。

“他一直活到現在呢,紂王也活着”另一個沒背箱子的人說,“我是周文王的追隨者,我的ID就叫‘周文王追隨者’,他可是個天才。”

“我的ID是‘海人’,”汪淼說,“您背的是什麼?”

周文王放下那隻長方形木箱,將一個立面象一扇門似的打開。露出裡面的五層方格,藉着晨曦的微光。汪淼看到每層之間都有高低不等的一小堆細沙,每格中都有從上一格流下的一道涓細的沙流

“沙漏,八小時漏完一次,顛倒三次就是一天。不過我常常忘了顛倒,要靠追隨者提醒。”周文王介紹說。

“你們好像是在長途旅行,有必要背這麼笨重的計時器嗎?”

“那怎麼計時呢?”

“拿個小型的日晷多方便,或者乾脆只看太陽也能知道大概的時間。”

周文王和追隨者面面相覷。然後一起盯着汪淼,好像他是個白癡,“太陽?看太陽怎麼能知道時間?這可是亂紀元。”

汪森正要詢問這個怪異名詞的含義,追隨者哀鳴道:“真冷啊,冷死我了!”

汪淼也覺得冷,但他不能隨便脫下感應服,一般情況下。那樣做會被遊戲註銷ID的。他說:“太陽出來就會暖和些的。”

“你在冒充偉大的先知嗎?連周文王都不算先知呢!”追隨者衝汪淼不屑地搖搖頭。

“這需要先知嗎?誰還看不出來太陽一兩個小時後就會升起。”汪淼指指天邊說。

“這是亂紀元!”追隨者說。

“什麼是亂紀元?”

“除了恆紀元,都是亂紀元。”周文王說,像回答一個無知孩童的提問。

果然,天邊的晨光開始暗下去,很快消失了,夜幕重新籠罩了一切,蒼穹星光燦爛。

“原來現在是黃昏不是早晨?”汪淼問。

“是早晨,早晨太陽不一定能升起,這是亂紀元。”

寒冷使汪淼很難受。“看這樣子,太陽要很長時間以後纔會升出來。”他哆嗉着指指模糊的地平線說。

“你怎麼又會有這種想法?那可不一定,這是亂紀元。”追隨者說着轉向周文王,“姬昌,給我些魚乾吃吧。”

“不行!”周文王斷然說道,“我也是勉強吃飽,要保證我能走到朝歌,而不是你。”

說話間。汪淼注意到另一個方向的地平線又出現了曙光,他分不清東南西北,但肯定不是上次出現時的方向。

這曙光很快增強,不一會兒,這個世界的太陽升起來了,是一顆藍色的小太陽,很像增強了亮度的月亮,但還是讓汪淼感到了一絲溫暖,並看清了大地的細節。但這個白晝很短暫,太陽在地平線上方劃了一道淺淺的弧形就落下了,夜色和寒冷又籠罩了一切。

三人在一棵枯樹前停下,周文王和追隨者拔出青銅劍來砍柴,汪淼將碎柴收集到一塊。追隨者拿出火鐮,噼啪、噼啪打了好一陣,升起了一堆火。汪淼的感應服的前胸部分變暖和了,但背後仍然冰冷。

“燒些脫水者,火才旺呢。”追隨者說。

“住嘴!那是紂王乾的事!”

“反正路上那些散落的,都破成那樣,泡不活了。如果你的理論真能行。別說燒一些,吃一些都成,與那理論相比,幾條命算什麼。”

“胡說!我們是學者!”

篝火燃盡後,三人繼續趕路。由於他們之間交談很少。系統加快了遊戲時間的流逝速度。周文王很快將背上的沙漏翻了六下,轉眼間兩天過去了。太陽還沒有升起過一次,甚至天邊連曙光的影子都沒有。

“看來太陽不會出來了。”汪淼說,同時調出遊戲界面來看了一下自己的HP,它正因寒冷而迅速減小。

“你又冒充偉大的先知了……”追隨者說,汪淼和他一起說出了後半句,“這是亂紀元!”

這話說完不久,天邊真的出現了曙光,並且迅速增強,轉眼間太陽就升了起來。汪淼發現這次升起的是一顆大太陽。當它升至一半時,直徑佔了視野內至少五分之一的地平線。暖流撲面而來,今汪淼心曠神怡,但他看周文王和追隨者時,發現他們都一臉驚恐,彷彿魔鬼降臨。

“快,找陰涼地兒!”追隨者大喊,汪淼跟着他們飛奔。跑到了一處低矮的岩石後面蹲下來。岩石的陰影在漸漸縮短,周圍的大地像處於白熾狀態般刺眼,腳下的凍土迅速融化,由堅硬如鐵變成泥濘一片,熱浪滾滾。汪淼很快出汗了。當大太陽升到頭頂正上方時,三人用獸皮矇住頭,強光仍如利箭般從所有縫隙和孔洞中射進來。三人繞着岩石挪到另一邊,躲進那邊剛剛出現的陰影中……

太陽落山後,空氣依然異常悶熱,大汗淋漓的三人坐在岩石上,追隨者沮喪地說:“亂紀元旅行,真是在地獄裡走路。我受不了了;再說我也沒吃的了,你不分我些魚乾,又不讓吃脫水者,唉——”

“那你只能脫水了。”周文王說,一手用獸皮扇着風。

“脫水以後,你不會扔下我吧?”

“當然不會。我保證把你帶到朝歌。”

追隨者脫下了被汗水浸溼的長袍,赤身躺到泥地上。在落日的餘暉中,汪淼看到追隨者身上的汗水突然增加了,他很快知道那不是出汗,這人身體內的水分正在被徹底排出,這些水在沙地上形成了幾條小小的溪流,追隨者的整個軀體如一根熔化的蠟燭在變軟變薄……十分鐘後水排完了,那軀體化爲一張人形的軟皮一動不動地鋪在泥地上,面部的五官都模糊不清了。

“他死了嗎?”汪淼問。他想起來了,一路上不時看到有這樣的人形軟皮,有的已破損不全,那就是不久前追隨者想要用來燒火的脫水者。

“沒有。”周文王說着,將追隨者變成的軟皮拎起來,拍了拍上面的土,放到岩石上將他(它)捲起來,就像卷一隻放了氣的皮球一般,“在水裡泡一會兒,他就會恢復原狀活過來,就像泡幹蘑菇那樣。”

“他的骨骼也變軟了?”

“是的,都成了幹纖維,這樣便於攜帶。”

“這個世界中的每個人都能脫水嗎?”

“當然,你也能,要不,在亂紀元是活不下去的。”周文王將卷好的追隨者遞給汪淼,“你帶着他吧,扔到路上不是被人燒了,就是吃了。”

汪淼接過軟皮,很輕的一小卷,用胳膊夾着倒也沒有什麼異樣的感覺。

汪淼夾着脫水的追隨者,周文王揹着沙漏,兩人繼續着艱難的旅程。同前幾天一樣,這個世界中的太陽運行得完全沒有規律,在連續幾個嚴寒的長夜後,可能會突然出現一個酷熱的白天,或者相反。兩人相依爲命,在篝火邊抵禦嚴寒,泡在湖水中度過酷熱。好在遊戲時間可以加快,一個月可以在半小時內過完,這使得亂紀元的旅程還是可以忍受的。

這天,漫漫長夜已延續了近一個星期(按沙漏計時),周文王突然指着夜空歡呼起來:“飛星!飛星!兩顆飛星!!”

其實,汪淼之前就注意到那種奇怪的天體,它比星星大,能顯出乒乓球大小的圓盤形狀,運行速度很快,肉眼能明顯地看到它在星空中移動,只是這次出現了兩個。

周文王解釋說:“兩顆飛星出現,恆紀元就要開始了!”

“以前看到過的。”

“那只有一個。”

“最多隻有兩個嗎?”

“不,有時會有三個,但不會再多了。”

“三顆飛星出現,是不是預示着更美好的紀元?”

周文王用充滿恐懼的眼神瞪了汪淼一眼,“你在說什麼呀。三顆飛星……祈禱它不要出現吧。”

周文王的話沒錯,他們嚮往的恆紀元很快開始了,太陽升起落下開始變得有規律,一個晝夜漸漸固定在十八小時左右,日夜有規律的交替使天氣變得暖和了一些。

“恆紀元能持續多長時間?”汪淼問。

“一天或一個世紀,每次多長誰都說不準。”周文王坐在沙漏上,仰頭看着正午的太陽,“據記載,西周曾有過長達兩個世紀的恆紀元,唉,生在那個時代的人有福啊。”

“那亂紀元會持續多長時間呢?”

“不是說過嘛,除了恆紀元都是亂紀元,兩者互爲對方的間隙。”

“那就是說,這是一個全無規律的混亂世界?!”

“是的。文明只能在較長的氣候溫暖的恆紀元裡發展。大部分時間裡,人類集體脫水存貯起來,當較長的恆紀元到來時,再集體浸泡復活,生產和建設。”

“那怎樣預知每個恆紀元到來的時間和長短呢?”

“做不到,從來沒有做到過。當恆紀元到來時,國家是否浸泡取決於大王的直覺,常常是:浸泡復活了,莊稼種下了,城鎮開始修築,生活剛剛開始,恆紀元就結束了,嚴寒和酷熱就毀滅了一切。”周文王說到這裡,一手指向汪淼,雙眼變得炯炯有神,“好了,你已經知道了這個遊戲的目標:就是運用我們的智力和悟性,分析研究各種現象,掌握太陽運行的規律,文明的生存就維繫於此。”

“在我看來太陽運行根本就沒有規律。”

“那是因爲你沒能悟出世界的本原。”

“你悟出來了?”

“是的,這就是我去朝歌的目的,我將爲紂王獻上一份精確的萬年曆:”

“可這一路上,沒看到你有這種能力。”

“對太陽運行規律的預測只能在朝歌做出,因爲那裡是陰陽的交匯點,只有在那裡取的卦纔是準確的。”兩人又在嚴酷的亂紀元跋涉了很長時間,其間又經歷了一次短暫的恆紀元,終於到達了朝歌。

汪淼聽到一種不間斷的類似於雷聲的轟鳴。這聲音是朝歌大地上許多奇怪的東西發出的,那是一座座巨大的單擺,每座都有幾十米高:單擺的擺錘是一塊塊巨石,被一大柬繩索吊在架於兩座細高石塔間的天橋上。每座單擺都在擺動中=驅動它們的是一羣羣身穿盔甲的士兵,他們合着奇怪的號子。齊力拉動系在巨石擺錘上的繩索,維持着它的擺動。汪淼發現,所有巨擺的擺動都是同步的,遠遠看去,這景象怪異得使人着速,像大地上豎立着一座座走動的鐘表,又像從夭而降的許多巨大、抽象的符號。

在巨擺的環繞下。有一座巨大的金字塔,夜幕中如同一座高聳的黑山,這就是紂王的宮殿。汪淼跟着周文王走進了金字塔基座上的一個不高的洞門,門旁幾名守衛的士兵在黑暗中如幽靈般無聲地徘徊。他們沿着一條長長的隧道向裡走,隧道窄而黑,間隔很遠纔有一枝火炬。

“在亂紀元,整個國家在脫水中,但紂王一直醒着,陪伴着這片沒有生機的國土。要想在亂紀元生存,就得居住在這種牆壁極厚的建築中,幾乎像住在地下,才能避開嚴寒和酷熱。”周文王邊走邊對汪淼解釋。

走了很長的路,才進入了紂王位於金字塔中心的大殿,其實這裡並不大,很像一個山洞。身披一大張花獸皮坐在一處高臺上的人顯然是紂王了,但首先吸引汪淼目光的是一位黑衣人,他的黑衣幾乎與大殿中濃重的陰影融爲一體,那張蒼白的臉彷彿是浮在虛空中。

“這是伏羲。”紂王對剛進來的周文王和汪淼介紹那位黑衣人,彷彿他們一直就在那兒似的,而黑衣人才是新來的,“他認爲,太陽是脾氣乖戾的大神,他醒着的時候喜怒無常,是亂紀元;睡着時呼吸均勻,是恆紀元。伏曦建議豎起了外面的那些大擺,日夜不停地擺動,聲稱這對太陽神有強烈的催眠作用,能使其陷入漫長的昏睡。但直到現在,我們看到太陽神仍醒着,最多隻是不時打打盹兒。”

紂王揮了一下手,有人端來一個陶罐,放到伏曦面前的小石臺上——汪淼後來知道,那是一罐調味料。伏曦長嘆一聲,端起陶罐喝下去,那咕咚咕咚的聲音彷彿黑暗深處有一顆碩大的心臟在跳動。喝了一半後,他將剩下的調味料倒在身上,然後扔下陶罐,走向大殿角落的一口架在火上的青銅大鼎,爬上鼎沿;他跳進大鼎,激起了一大團蒸氣。

“姬昌坐下,一會兒就開宴。”紂王指指那口大鼎說。

“愚蠢的巫術。”周文王朝大鼎偏了下頭,輕蔑地說。

“你對太陽悟出了什麼?”紂王問,火光在他的雙眸中跳動。

“太陽不是大神,太陽是陽,黑夜是陰,世界是在陰陽平衡中運轉的,這不在我們的控制之中,但可以預測。”周文王說着,抽出青銅劍,在火炬照到的地板上畫出了一對大大的陰陽魚。然後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在周圍畫出了六十四卦,看上去如同火光中時隱時現的大年輪,“大王,這就是宇宙的密碼,藉助它,我將爲您的王朝獻上一部精確的萬年曆。”

“姬昌啊,我現在急需知道的,是下一個長恆紀元什麼時候到來。”

“我將立刻爲您占卜。”周文王說着,走到陰陽魚中央盤腿坐下,擡頭望着大殿的頂部,目光彷彿穿透了厚厚的金字塔看到了星空,他的雙手手指同時在進行着複雜的運動,組合成一部高速運轉的計算器。寂靜中,只有大鼎中的湯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彷彿煮在湯中的巫師在夢囈。

周文王從陰陽圖中站起來,頭仍仰着,說:“下面將是一段爲期四十一天的亂紀元。然後將出現爲期五天的恆紀元,接下來是爲期二十三天的亂紀元和爲期十八天的恆紀元,然後是爲期八天的亂紀元,當這段亂紀元結束後,大王,您所期待的長恆紀元就到來了,這個恆紀元將持續三年零九個月,其間氣候溫暖,是一個黃金紀元。”

“我們首先需要證實一下你前面的預測。”紂王不動聲色地說。

汪淼聽到上方傳來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大殿頂上的一塊石板滑開,露出一處正方形的洞口,汪淼調整方向,看到這個方洞通到金字塔的外面,在這個方洞的盡頭,汪森看到了幾顆閃爍的星星。

遊戲的時間加快了,由兩名士兵看守的周文王帶來的沙漏幾秒鐘就翻動一次,標誌着八小時的流逝。上方的窗口無規律地閃爍起來,不時有一束亂紀元的陽光射進大殿,有時很微弱,如月光一般;有時則十分強烈,投在地上的方形光斑白熾明亮,使所有的火炬黯然失色。汪淼數着沙漏翻動的次數,當翻到一百二十次左右時,陽光投進窗口的間隔變得規則了,預測中的第一個恆紀元到來。沙漏再翻動十五下後,窗口的閃爍又紊亂起來,亂紀元又開始了。然後又是恆紀元,然後又是亂紀元,它們的開始和持續時間雖然有些小誤差,但與周文王的預測已是相當的吻合了。當最後一段爲期八天的亂紀元結束後,他預言的長恆紀元開始了。汪淼數着沙漏的翻動,二十天過去了,射進大殿的日光仍遵循着精確的節奏。這時,遊戲時間的流逝被調整到正常。

紂王向周文王點點頭:“姬昌啊,我將爲你樹起一座豐碑,比這座宮殿還要高大。”

周文王深鞠一躬:“我的大王,讓您的王朝甦醒吧,繁榮吧!”

紂王在石臺上站起身,張開雙臂,彷彿要擁抱整個世界,他用一種很奇怪的歌唱般的音調喊道:“浸泡——”

聽到這號令,大殿內的人都跑向洞門。在周文王的示意下,汪淼跟着他沿着長長的隧道向金字塔外走去。走出洞門,汪森看到時值正午,太陽在當空靜靜地照耀着大地,微風吹過,他似乎嗅到了春天的氣息。周文王和汪淼一同來到了距金字塔不遠的一處湖畔,湖面上的冰已融化了,陽光在微波間跳動。

先出來的一隊士兵高呼着:“浸泡!浸泡!”都奔向湖邊一處形似穀倉的高大石砌建築。在來的路上,汪淼不時在遠處看到過這種建築,周文王告訴他那是“幹倉”,是存貯脫水人的大型倉庫。士兵們打開幹倉的石門,從中搬出一卷卷落滿灰塵的皮卷,他們每人都抱着、夾着好幾個皮卷,走向湖邊,將那些皮卷扔進湖中。那些皮卷一遇到水,立刻舒展開來,一時間,湖面上漂浮着一片似乎是剪出來的薄薄的人形。每一張“人片”都在迅速吸水膨脹。漸漸地,湖面上的“人片”都變成了圓潤的肉體,這些肉體很快具有了生命的跡象,一個個掙扎着從齊腰深的湖水中站立起來。他們睜大如夢初醒的眼睛看着這風和日麗的世界。“浸泡!”一個人高呼起來,立刻引來了一片歡呼聲:“浸泡!浸泡!!”……這些人從湖中跑上岸,赤身裸體地奔向幹倉,將更多的皮卷投入湖中,浸泡復活的人一羣羣從湖中跑出來。這一幕也發生在更遠處的湖泊和池溏中,整個世界在復活。

“噢,天啊!我的指頭——”

汪森順着聲音看去,見一個剛浸泡復活的人站在湖中。舉着一隻手哭喊道,那手缺了中指,血從手上斷指處滴到湖中。其他復活者紛紛擁過他的身邊,興高采烈地奔向湖岸,沒有人注意他。

“行了,你就知足吧!”一個經過的復活者說,“有人整條胳膊腿都沒了,有人腦袋被咬了個洞,如果再不浸泡,我們怕是都要被亂紀元的老鼠啃光了!”

“我們脫水多長時間了?”另一位復活者問。

“看看大王宮殿上積的沙塵有多厚就知道了,剛聽說現在的大王已不是脫水前的大王了,不知是他的兒子還是孫子。”

浸泡持續了八天才完全結束,這時所有的脫水人都已復活,世界又一次獲得了新生。這八天中,人們享受着每天二十個小時、週期準確的日出日落。沐浴在春天的氣息裡,所有人都衷心地讚美太陽、讚美掌管宇宙的諸神。第八天夜裡,大地上的篝火比天上的星星都密,在漫長的亂紀元中荒廢的城鎮又充滿了燈火和喧鬧,同文明以前的無數次浸泡一樣,所有人將徹夜狂歡,迎接日出後的新生活。

但太陽再也沒有升起來。

各種計時器都表明日出的時間已過,但各個方向的地平線都仍是漆黑一片。又過了十個小時,沒有太陽的影子,連最微弱的晨光都見不到。一天過去了,無邊的夜在繼續着;兩天過去了,寒冷像一隻巨掌在暗夜中壓向大地。

“請大王相信我,這只是暫時的,我看到了宇宙中的陽在聚集,太陽就要升起來了,恆紀元和春天將繼續!”金字塔的大殿裡,周文王跪在紂王端坐的石臺下哀求道。

“還是把鼎燒上吧。”紂王嘆了口氣說。

“大王!大王!”一名大臣從洞門裡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帶着哭腔喊道,“天上,天上有三顆飛星!!”

大殿中的所有人都驚呆了,空氣彷彿凝固了,只有紂王仍然不動聲色一他轉向以前一直不屑於搭理的汪淼,“你還不知道出現三顆飛星意味着什麼吧?姬昌啊,告訴他。”

“這意味着漫長的嚴寒歲月,冷得能把石頭凍成粉末。”周文王長嘆一聲說

“脫水——\";紂王又用那歌唱般的聲音喊道。其實,在外面的大地上,人們早已開始陸續脫水,重新變成人幹以度過正在到來的漫漫長夜,他們中的幸運者被重新搬入千倉,還有大量的人幹被丟棄在曠野上。周文王慢慢站起身,朝架在火上的青銅大鼎走去,他爬上鼎沿,跳進去前停了幾秒鐘,也許是看到伏羲煮得爛熟的臉正在湯中衝他輕笑。

“用文火。”紂王無力地說,然後轉向其他人,“該EXIT的就EXIT吧,遊戲到這兒已經沒什麼玩頭了。”

洞門上方出現了發着紅光的EXIT標誌,人們紛紛向那裡走去:汪森也跟隨而去,穿過洞門和長長的隧道來到了金字塔外,看到黑夜裡大雪紛飛,刺骨的寒冷使他打了個冷顫。天空的一角顯示出遊戲的時間又加快了。

十天後。雪仍在下着,但雪片大而厚重,像是凝結的黑暗。有人在汪淼耳邊低聲說:“這是在下二氧化碳乾冰了。”汪淼扭頭一看,是周文王的追隨者

又過了十天,雪還在下,但雪花已變得薄而透明,在金字塔洞門透出的火炬的微光中呈現出一種超脫的淡藍色,像無數飛舞的雲母片。

“這雪花已經是凝固的氧、氮了,大氣層正在絕對零度中消失。”

金字塔被雪埋了起來,最下層是水的雪,中層是乾冰的雪,上層是固態氧、氮的雪。夜空變得異常晴朗,羣星像一片銀色的火焰。一行字在星空的背景上出現:

這一夜持續了四十八年,第137號文明在嚴寒中毀滅了,該文明進化至戰國層次。

文明的種子仍在,它將重新啓動,再次開始在三體世界中命運莫測的進化,歡迎您再次登錄。

退出前,汪淼最後注意到的是夜空中的三顆飛星,它們相距很近,相互圍繞着,在太空深淵中跳着某種詭異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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