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微微一震, 曹丕起身望向曹操,面無表情地行禮道:“父親。”
坐到一旁的軟席中,曹操大手一揮, “不必拘禮了, 坐吧。”
在離曹操較遠的地方坐下身, 曹丕便一直垂眼盯着地面, 絲毫沒有要開口說話的意思。
曹操是何等精明的人, 在曹丕坐下的一剎那就察覺到了他身上散發出的疏離感。重重嘆了口氣,曹操沉吟良久開口道:“沒什麼要對爲父說的嗎?”
在心裡冷笑一聲,曹丕擡眼看向曹操, “該說的,能說的, 早在三個月前孩兒就說完了。倒是父親, 還在等什麼?不要處置孩兒嗎?”
聽出他話裡的怨懟衝撞之意, 曹操也不介意,自顧自道:“好了, 說什麼胡話?元讓與文和都跟孤說你不會那麼做,孤想過了,你沒有理由勾結關西軍,說起來,當初還是你提醒孤要注意西方異動的。”頓了頓, 曹操語帶歉意道:“是爲父錯怪你了。”
並沒有露出曹操預想中的欣喜, 曹丕依然目光訥然地望着他, 只是眉宇間多了幾分不知是悲是喜的神情。良久, 他起身拱手向曹操一揖, 淡淡道:“多謝父親信任,那孩兒的禁足令是不是也到此爲止了?”
“解了, 解了,全都到此爲止。”
好一個全都到此爲止,父親啊父親,您的意思是,讓我也不要追究了嗎?直起身,曹丕並未接話,只是脣角掛上了一抹淺笑,似嘲似諷。
等了半晌不見迴音,曹操不禁擡頭望向曹丕,卻被他那有些令人不適的笑意攪得心神散亂。眯眼打量了他一陣,曹操沉聲道:“你笑什麼?”
漸漸斂起了笑,曹丕涼涼道:“孩兒在笑自己,竟癡心以爲公道自在人心,卻忘了世人只愛皎皎明月之皓潔,又怎會顧及腐草螢火之熹微?”言罷,他也不管曹操臉上神情如何,徑自便要行禮告退。
“站住!”望着曹丕已走到帳門口的背影,曹操厲聲喝止,又道:“你這是在埋怨爲父沒有還你個公道嗎?”
獵獵寒風從掀開的帳簾處灌入,吹起了曹丕的髮帶和衣袂,輕輕嘆了口氣,他頭也不回道:“孩兒從不期求在這亂世裡有什麼公道可言,父親爲朝廷舉兵平反,不也有爲人詬病的時候嗎?所謂的公道……”無奈一笑,曹丕沒有說完後面的話。
被他不輕不重地戳了下痛處,曹操心裡頓時騰起一股無名之火,臉色瞬間變得猶如堅冰,就連聲音都冷了下來,“混賬!爲父不過是冤枉了你一下,你就咬住不放愈發放肆了!區區小事,何足與家國大事相提並論?那些流言,孤早就忘了。妄你身爲孤的長子,竟沒有與之相匹配的容人雅量!”
藏在衣袖下的手猛地攥緊,曹丕再也無法掩飾眼裡暴漲的鋒芒,回身死死盯住曹操,頗爲尖銳道:“父親若是真的忘了,又怎會與孩兒動怒?”見他一時語塞,曹丕又道:“君子容人之過,而非順人之非,敢問父親安可以順非爲有容?”不斷涌入帳內的風在曹丕周身流竄,輕而易舉地帶來了一股冷冽之感,青年飛揚的眼尾,不知爲何就那麼帶上了不可一世的睥睨神情。
印象中,自己的這個兒子從來都是恭順持重,含而不露的,此時此刻,面對着氣息凌厲的曹丕,曹操在感到陌生之餘,心中卻也生出了一絲莫名而又不容忽視的興奮——想當年,他曹孟德也是這雙十出頭的年紀,也是這般的心高氣傲,不願服輸,戎馬倥傯,建功立業,成就了今時今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那是一段怎樣崢嶸的歲月啊,只是想一想都令人血脈賁張!然而,光陰似箭,昔日青年才俊如今已是烈士暮年,雖然壯心不已,卻也難免有力不從心之時。倒是眼前眉目裡透出幾分凌厲的青年,彷彿讓曹操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恍惚間,便生出了一派許久未有的豪情。
思及於此,曹操不由大笑開來,中氣十足的笑聲在安靜的帳內顯得格外清晰。也不知是吹了會兒冷風,頭腦不發熱了還是被曹操的笑聲給驚醒了,曹丕一掃方纔的犀利,如以往一般恭敬地行禮謝罪道:“孩兒無意冒犯父親,一時失禮,還望父親恕罪。”
注意到曹丕低下的頭,曹操慢慢止住笑,一邊神色迥異地打量着他,一邊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了他面前,“擡起頭來。”
聽到在頭頂上響起的聲音,曹丕心下一驚,有些懊惱自己之前沒有沉住氣的言辭舉止。閉上眼默默嘆了口氣,他一咬牙,緩緩擡起頭重新對上曹操的眼睛,漆黑明亮的眸子裡沒有一絲躲閃與膽怯。
似笑非笑地與他對視了一陣,曹操鷹樣的眸中掠過一絲狠戾,突然,他伸手一把鉗住曹丕的下巴,力道之大幾乎讓曹丕以爲自己的下顎要被捏碎。
帳內的燭火猛烈地晃了晃,明滅搖曳了半天才漸漸趨於平靜,恢復到了先前的亮度。岑寂中,只聽曹操低沉着嗓音道:“縱使當朝天子,對孤都要禮讓三分,你怎麼敢那樣跟孤說話?自以爲翅膀硬了,敢把自己駕凌於孤的頭上了嗎?”不屑地冷笑一聲,曹操繼續道:“說穿了,你那點事,放到當今天下,根本不值一提,更不要說找人去討公道了!”
忍受着下顎上傳來的陣陣疼痛,曹丕努力壓制住心裡不斷滲透出來的恐懼與憤懣,神色如常道:“孩兒絕無藐視父親您的意思。”
但你的輝煌終將成爲過去,總有一天,我曹子桓的事會成爲天下的事,我曹子桓的公道就是這天下的公道!將後面的話完完全全地埋在了肚裡,曹丕眼神清明地望着曹操,波瀾不驚。
眼看他又變回了以往那副低眉順眼的樣子,曹操幾乎以爲方纔看到的那個有着凌厲目光,鋒芒外泄的曹丕只是自己的一個錯覺。手慢慢放開了他的下顎,曹操依舊審視着面前的青年,企圖從他的眼裡看出點什麼端倪,卻只得到了一片濃濃的墨色,靜如夜空。
沉默間,曹操終於訕訕地轉開了視線,不無疲憊道:“好了,時候不早了,你早點休息吧,明日隨軍前往長安駐紮。”
“諾,孩兒恭送父親。”
向前兩步,曹操又頓住腳步,沉聲道:“子桓,爲父亦非輕縱否惡之人,時候到了,自會給你個公道。該怎麼做,你自己可要掂量清楚。”
行禮的身子壓得更低,曹丕面無表情地看着地面,眼裡透着絲絲寒意,嘴上卻溫順地應道:“諾,謹遵父親教誨。”
出了營帳,曹操面對着無邊夜色與遠處的歡騰聲不禁喟然,一聲長嘆了無痕跡地散在了風中,不知是憂愁還是欣然。
想我曹孟德一世英名,二十年來,竟沒能看清自己兒子本來的心性與風骨。子桓啊,你還真是讓爲父吃了一驚也傷透了腦筋。只是,潛龍伏虎尚未可知,孤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大的擔當與器量!
月斜風起,寒鴉驚起,疏疏樹影,更深微寒。
透着熹微光亮的帳內,不知爲何,靜謐得有些過分,彷彿激流暗涌之上了無波紋的水面一般。
慢慢挺直了背脊,曹丕在原地矗立良久,方纔擡起衣袖輕輕拭去了額角滲出的冷汗。走到案邊坐下,他靜靜望着即將燃盡的燭火,驀然就笑了起來,卻是笑不出絲毫歡愉的聲音。曹丕就這樣自顧自地笑着,笑得肩膀都在微微顫抖,遠遠看去,竟不知是哭是笑。
入戲太深,竟然連我都差一點相信了自己是完全清白的。曹子桓,你這樣費盡心機,究竟是爲了爭得什麼?
在後來延續了五年的奪嫡之爭中,曹植在與曹丕的一次談話中也問出了這個問題,曹丕驕傲地笑了笑,眉眼微揚道:“自然是王位與天下。”
聞言,翩翩舉世佳公子曹子建眼神一晃,輕輕反問了句:“是嗎?”像是在問曹丕又像是自言自語。
此後不久,曹植杯酒釋兵權,再不問王權起落,花落誰家。
又過了幾年,曹操面對着自己的王太子道:“子桓,你疲於爭鬥嗎?”
微微一笑,曹丕搖了搖頭,不置一詞。
蒼老了的魏王見狀,繼續道:“你可知,這麼多年來,自己爭的是什麼?”
輕嘆一聲,早已不再年少的曹丕望着大殿上的王座,眸中瞬息萬變的神色最終歸於平淡,“所謂的爭鬥,不過是天命而已,兒臣爭與不爭,都是如此。”
以爲他會說自己爭的是王位或是天下,卻沒有料到他會說,不過是天命所在。遲暮的曹操不由一陣愕然,旋即仰天大笑道:“哈哈哈,天命,好一個天命啊!”
後來,沒有人再問曹丕這個問題了。
一直到黃初七年,病榻之上的曹丕望着守在自己身邊的司馬懿,突然就想起了這個古老的問題,“仲達,你說,朕這一生,爭的是什麼呢?”
側頭想了想,司馬懿施施然道:“陛下沒有爭什麼,不過是天命而已。”
聽着這與多年前自己說的那如出一轍答案,曹丕閉上眼搖了搖頭,“仲達,不要敷衍朕,你也知道,天命本就是可謂有可謂無的東西。”
過了許久,曹丕見司馬懿都沒有回答,便不再追問,小幅揚了揚手道:“好了,你回去想吧。朕有些乏了,你明日來再將答案告訴朕。”
“諾,臣告退。”
這之後,司馬懿真的就認認真真地去思考這個問題了,既是替曹丕想,也爲他自己想。他也給出了許許多多的答案,卻始終不能讓曹丕滿意。
唯一一次,在他說出 “陛下爭的,其實是一世驕傲。”時,曹丕似乎有了一瞬間的動容,可轉瞬又沒有了表情,他說:“是嗎?”一如曹植當年不知在向誰發問般的惘然。
再後來,在黃初七年的盛夏,曹丕永遠的把這個沒有回答的問題留給了司馬懿,讓他用日後二十餘年的時間去尋求一個無法驗證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