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守仁轉過身來,向吳百慎道:“你今天一來,就鬧了這麼一出,可千萬別誤會,絕沒有對你用下馬威的意思。”
吳百慎笑道:“這點小小陣仗,也是嚇不到我。你也不會如此無聊,故意打屬下來嚇唬我,這種事,也只有那些腦子裡全是漿糊的文官,才能做的出來。”
他這麼一說,張守仁方想起來吳百慎曾經與自己說過,當年他到凌牙城時,當地的統制官惟恐他不聽使喚,在他到任那天,特意行軍法殺人。血淋淋的人頭滾落在吳百慎腳底時,那個統制官自以爲得計,卻見吳百慎將那人頭拎起,一把撕下耳朵,獰笑一聲道:“大人行的好軍法,屬下佩服。只是屬下自幼嗜吃人肉,這就卻之不恭了。”
說罷,將那血淋淋的耳朵塞到嘴裡,一通亂咬,血水和着碎肉渣子滾滾而下,當下將那統治官在內的一干人等,嚇到暈倒。
自此之後,在凌牙城附近,吳百慎的名字,可以止小兒夜啼。
想到這裡,張守仁忍不住哈哈大笑,與吳百慎兩人翻身上馬之後,忍不住笑道:“你既然說起這事,我一會命人割幾隻人耳朵,讓你吃過就是。”
吳百慎大眼一翻,答道:“你道我愛吃那玩意?初來乍道,那狗官又不拿我當盤菜,不那樣搞,老子吃屎的份也有。”
說罷,他又道:“守仁,我的名字又改回來了,還要叫吳猛!”
他眼神四轉,目視這穎州城內,惡狠狠道:“前次大戰,我沒趕上,再有戰事,教韃子們領教一下我老吳的厲害。”
被他眼神掃到的將士,只覺得他雙眼血紅,殺氣盈天,雖然沒有半個敵人在場,卻是有股無形的殺氣和威壓,令人喘不過氣來。
這樣的氣勢,也只有曾經在幾十萬大軍中橫衝直撞,視人命如草芥的統兵大將,方能擁有。
張守仁卻是輕輕巧巧,將他的這股氣勢化過,在他肩頭猛力一拍,喝道:“好,就叫吳猛!不過,能不能不要嚇壞了孩兒們。你的親兵也罷了,我的親兵,可都是我**的好苗子,年紀一大,就放到隊中去做軍官。嚇壞了他們,你可陪不起。”
吳猛詫道:“怎麼,你不是辦了講武堂,專收十五六歲的勇猛少年入內,讀兵書,講戰例,從早到晚,不停的操練陣法,還有從少林寺尋來的武僧,教他們習武強身。我在南面聽說了,旁人不大在意,我可是知道,這講武堂每期的三百學員一畢業,到軍隊裡打上幾仗,立刻就都是上好的將軍料子!”
兩人此時並肩而行,一同往張守仁的帥府而去。馬蹄翻飛,將一股股白雪揚起,落在兩人的臉上,肩上,只令人覺得清涼舒爽,心中愉快之極。
張守仁心中喜樂,因覺那馬腳步打滑,卻是不管不顧,只又輕輕一鞭,令它加速。奔馳之際,皚皚白雪在眼前飛速而過,令他孩子氣大發,回頭轉身,向吳猛道:“來,咱們比比馬術!”
吳猛粗豪慣了,張守仁雖是上司,又手握軍權,生殺予奪全憑一心,他卻是對張守仁放心的緊,當下不管不顧,大叫道:“老子在京城時,成天的勾心鬥爭,鳥蛋都要縮回肚子裡了。既然來到這裡,就一個猛字當頭,你和我比馬術,可是自找難看。”
說罷,自己亦快馬加鞭,在這通往帥府的大道上,與張守仁你前我後,互相追趕。一路上,縱是有少量的行人通過,亦是覺得眼前一花,耳邊傳來戰馬的喘氣聲與飛奔聲,待定睛一看,只見兩團花影在前方忽焉不見,已經難尋蹤跡。
張守仁步兵出身,雖然這幾年一直勤練馬術,還是不及在騎馬十幾年,馬術超卓的吳猛。兩人比拼半響,終究是落了他一個馬身,方到達帥府門前。
兩個跳下馬來,大笑一陣。張守仁喘過氣來,方纔向吳猛道:“我不及你。就算再練上幾年,我看我也不是你的對手。”
吳猛傲然道:“別說是你,就算是蒙兀人中的好手,也未必能和我比肩。”
張守仁默然點頭,知道他所言是實。他今日初來穎州,城內街道不熟,自己拼力追趕,還是落他一個馬身。看他的身形矯健,在馬上與戰馬渾然一體,隨着馬的運動而轉動身體,已經是馬術中的上乘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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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一動,卻先不做聲,只吩咐自己的馬伕道:“將我們的馬牽下去,先慢慢溜一圈,讓它們緩過勁來,然後再喂豆料。”
那馬伕應了,將馬牽走。張守仁目視吳猛,笑道:“走,喝上幾杯去!”
吳猛將眼一斜,答道:“什麼幾杯?你騙別人行,我卻知道,你當年在京城時,就沒事愛自己喝上幾斤。什麼幾杯,沒的壞了咱們兄弟的情誼。”
張守仁微微一笑,向他道:“好,那就叫老黑先做菜,讓人抱幾壇上好的美酒來。”
“這最好,不要細緻的小菜,叫人送上大塊牛肉,整隻的雞,我不愛吃那些什麼小菜,就愛大塊吃肉,大口喝酒。”
待他們在帥府院正堂中坐定,稍歇片刻,那老黑已經將酒菜備好。
窗外漫天的大雪,室內溫暖如春,張守仁又命人剪來幾枝梅花,放在室中,一時間,酒菜的香氣和着梅花的幽香,更是格外令人沉醉。
“守仁,你有些不大象武將。”
酒過三巡,吳猛已經大了舌頭。見張守仁臉上笑意盈盈,賞梅看雪,卻不由得冒出這麼一句。
這樣的話,張守仁倒是頭一回聽說,很感興趣。當下將自己手中的黃酒一飲而盡,向他笑道:“我也算咱們漢人中的名將了,就算沒有穎州之戰,或是將來沒有什麼成就,也必定能青史留名,你竟然說我不象個武將,這是怎麼話說?”
吳猛打了一個酒嗝,悶聲答道:“你在禁軍時,還象個將軍。後來,你要離開時,鬥石嘉,防餘波,然後一心求去,在那裡,你已經不大象個純粹的武將。今天一見你,這種感覺,更是強烈。”
“可我還是帶兵打仗的人啊。”
“不同。有些人,就象我這樣,心裡只知道打仗。就算是防着人,鬥心眼,也是極有限的事。你不同,這樣的人,好象天生就有滿肚皮的心眼,除了打仗,很多事存在你們心裡。所以,表面在你們臉上的,就是這種天殺的表情。”
張守仁啞然失笑,答道:“你這樣說,也太過籠統。”
“不籠統,我說一個人,你就知道我什麼意思。”
“請講。”
“餘波!”
“這怎麼可能,我怎麼會和他相像。”
吳猛大着舌頭道:“氣質風範,確實很象。眉宇間的這種勁頭,更是象了。不過,你比他強的多。他那種模樣,一看就假的很,僞裝出來的。你與人結交的時候,還是以誠意爲先。況且,你眉宇間有殺氣,這種殺氣,可不是餘波那樣的文官可以裝的出來的。”
張守仁搖頭道:“總歸是不準,全然胡說。”
“哪裡胡說。就你剛剛望梅賞雪的樣子,活脫脫一個文人。適才進府時,還吩咐下人,千萬不要掃雪,留着賞看。我說守仁,我記得你也是小兵出身,怎麼還有股酸氣在身上?”
張守仁亦覺茫然,自己歪着頭想了半天,方纔答道:“我喜歡看兵書,還有史書。別的,詩詞歌賦,一概不喜。說我有酸氣,胡說!”
“反正有這麼一股氣,讓我覺得很怪。說起來,有點兒不象人味的感覺。”
他這麼一說,張守仁方纔悚然而驚。其還是自己看多了後世的書籍和史書,有的時候,時空錯亂起來,或是思維錯亂,腦袋裡種種什麼哲學、政治學,經濟學說,還有不同的政治體制,國家變遷,那麼多和現世不同的東西全然放在自己腦中,亂七八糟,有時候,難免讓他頭疼不已。
適才,他就是想起一些不該想的事,腦子裡走神,竟然讓這吳猛看了出來。
他振起精神,一把將吳猛的杯子搶過,給他斟了滿滿一大杯,然後方笑道:“你這傢伙,竟然敢罵我,罰你一杯。”
吳猛也不推讓,將酒接過,一口飲盡。如此牛飲,就是他也承受不住,過不多久,就已經胡話連篇,沉沉睡去。
張守仁亦是頭暈心跳,只是他政務繁多,又是信奉今日事,今日畢的箴言,當天的政務,絕不會拖到第二天去辦。
“老黑,遞一塊醒酒石來。”
“好的。”
老黑在木櫺窗外,遠遠應了一聲。聲音透過窗戶,顯的沉悶而悠長。
因爲當初守城時,好多木料被拿去修建柵欄和木壘,現在城中,各家各戶多半都沒有椅子,只留牀鋪。就是連張守仁房中,亦不可免。光禿禿的地面上,僅僅是以碎木鑲嵌,成爲簡陋的木製地板,房間正中,放置了兩個几案,適才的酒菜放置其上,已經是杯盤狼藉,不成模樣。
待老黑將醒酒石隔呈上,張守仁伸手接過,放在口中,只覺得一股清涼之感,直入腦際,原本昏沉沉的思緒,亦是又開始變的清楚起來。
“守仁,你看這裡亂的不成模樣。你到側室去辦事吧。”
張守仁靜立片刻,又覺得好過許多,方纔點頭道:“正是。你吩咐人,將文書全部送到側室,我在那裡辦事。”
老黑答應一聲,當即命幾個下人過去,將几案文書備好,又自己進來,親手扶着張守仁,往側室而去。
這裡,便是張守仁居住與辦公的場所。與他一貫的作風相同,力求簡樸和實用。一排五間的青瓦房舍,正中的三個開間,便是適才與吳猛飲酒的正室,也是他辦公與會客之所。旁邊的兩間耳室,一間書房,閒來翻閱史書兵書,另一間則是臥室,內無別物,唯有刀劍懸牆,一張胡牀臨窗安放。
書房之內,也並不如富戶大室,達官貴人那般,到處擺放着古董書畫,唯有一個與房頂相齊的大書架,放置的,也無非是史書律令之類的經世致用的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