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言情首發】
流觴園,坐落於s城市中心的私家園林,山水明淨,別有洞天。
樑景衍獨自走過長長的走廊,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見顧一兮的場景。那是十多年前的一個初冬,當時流觴園還是一個對外開放、供人遊玩的花園,樑景深開玩笑對樑邵說:“今天我們去看看你未來媳婦兒。”
樑邵年懵懂,樑景衍當時剛滿二十,對家中安排也明白個大概。
那天下起了初冬的第一場雪,樑景深和顧唯仁在走廊裡一邊喝茶一邊賞雪,樑邵跑去庭院裡堆雪球。樑景衍想着自己沒什麼事,便去另一頭的室內長廊看書畫展。
都是些青少年的作品,他甚至還看到了自己去年臨的一幅《洛神賦》。長廊里人很少,一個小女孩踏着輕輕的步子走過來,走馬觀花似的,看着滿牆的書畫。她走到樑景衍身邊的時候,停下多看了幾眼,忽然嘆了口氣。
樑景衍以爲她看的是自己的帖,忍不住問道:“爲什麼嘆氣?”
那女孩說道:“這幅作品很有意識地結合了褚遂良的結構和柳公權的根骨,前面看着挺好,但後面筆力鬆了……”她倆往下看落款,“啊,果然,是個小孩子寫的,後面坐不住了。”
樑景衍覺得好笑,這丫頭,自己還是個孩子。
他指着自己的帖子問道:“這幅呢?”
女孩看了看,微微皺眉,道:“孟頫體我喜歡,但這副字模仿得好刻意,表面看着像吧,仔細看看又不像,有點怪怪的。”
樑景衍聽完,竟有些臉紅,看着那女孩繼續往前面走去,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
一直到樑景衍看完字畫展,正欲回到之前喝茶的走廊裡,驚訝地透過窗戶發現,剛纔那女孩子,竟然坐在自己之前坐的位置上,笑吟吟喝着茶。
樑景衍一時之間竟然卻步,隔着紛紛揚揚的初雪,看那眉目如新,言笑晏晏。
他很快知道,她叫顧一兮,是和自己的侄兒有過娃娃親的。這女孩十分膽大,長輩與他開玩笑,將來要嫁去樑家,她毫不扭捏,一指樑景衍,道:“是他嗎?”
樑景衍紅透了臉,再也沒敢看顧一兮一眼,但她的樣貌,卻深深記下了。儘管顧一兮不過隨口一說,自始至終,都沒有記得他的模樣。
後來,他碰巧去她學校演講,她在課桌下玩摺紙,從頭到尾,都沒有認出他。
又後來,顧唯仁過世,她失蹤了好些年,樑家尋而不得。
終於,她又出現了,口不能言,性情大變。但樑景衍知道,她就是她,長在人身體裡的靈魂,是不會變的。
可惜,還是晚一步。
樑景衍之前一直在想,真到了情難自禁的時候,他要在怎麼向樑家交代。但現在,不會有那一天了。他驀地就想起當初那副字帖上的字句:“浮長川而忘返,思綿綿而增慕。”
而今,那當初相遇的長廊中空空蕩蕩,樑景衍獨自踱步其中,覺得些許冷清。
這一夜,嚴家燈火通明。
會客廳裡,嚴涼坐在書桌邊,看着窗外成排的樹木。夏末的晚風帶着些許涼意,樹葉被封吹得颯颯直響。
他對面站着嚴離,背靠牆壁,雙手插在口袋裡,有些侷促的模樣。
嚴涼擡眸看去,問道:“你打算這樣站多久?”
嚴離一直低着的頭這才微微擡起,低聲道:“哥,對不起,我已經是以最快的速度……”
“我知道,不用解釋。”嚴涼站起身,視線又落向窗外,“劉梓心也和你一起回國了?”
嚴離一怔,難以置信地看着嚴涼,道:“你懷疑是我媽做的?她上個月和我一起回來的,但是哥,她不會的。”
嚴涼一言不發地看着窗外,眉頭深深鎖起。
他早該料到,這個難纏的女人,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嚴涼的父親嚴敬少時頑劣,雖被迫與他的母親許敏之結婚,但二人一直不睦,相互冷眼了幾十年。
嚴敬這一生最愛的女人,是嚴離的母親劉梓心。嚴離自小跟隨劉梓心在外,被人暗中指指點點說是見不得人的私生子,但他一直被保護得很好,少年磊落,彷彿永遠生長於陽光之下。
嚴涼見過嚴敬和他們在一起時的樣子,父慈子孝的一家三口,旁人一看都能知道他們有多在乎彼此。反而是名正言順作爲嚴家長子的他,記憶中從沒有和父母同桌吃過飯。
嚴涼小時候一直不明白爲什麼,後來見到嚴離母子才知,所謂親情,是沒有比較級的,不是百分百的給予、就是分毫沒有。自此他便不再奢求。
六年前嚴涼出的那起事故險些要了他的命,背後的矛頭隱隱指向劉梓心,但嚴敬做的,只是在第一時間帶着劉梓心和嚴離去了國外。作爲補償,他將嚴家交給了嚴涼,隨後的六年,父子二人再未聯絡。
嚴離看嚴涼沉思着,心中的話忍了又忍,終於還是說道:“爸爸病了。”
“哦?”嚴涼漫不經心地迴應一句,緩緩走至窗邊,隨手撿起窗臺上的一片落下的葉子。
“是癌症,晚期。”嚴離說着,眼眶微微泛紅,“哥,爸爸其實還是想見見你的,所以我這次回來主要是……”
嚴涼冷不防地笑了起來,手中一緊,那葉片被捏得支離破碎,“嚴離,你是在說笑話嗎?”
“哥!”嚴離走上前,一把抓住了嚴涼的手臂,道:“你知道我是說認真的!”
嚴涼強硬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臂,擡手往窗外一揚,將碎葉扔了下去,道:“嚴離,你以後不要在我家出現。”
他不理解,這個自小就沒有往來的弟弟,爲什麼對自己這麼親近。他不喜歡他,很不喜歡,一看到嚴離,他就不由得想起他們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樣子,那時候,他想一個被全世界遺棄的局外人。
嚴離走後沒多久,給顧一兮治療的醫生從房間裡出來。
嚴涼一聽到動靜,就走了出去,問道:“她怎麼樣?”
“兩顆子彈,一顆肩上,一顆腿上。”醫生擦了擦鬢角的汗,道:“好在是沒有傷到什麼器官,就是腿上那顆碰到了骨頭,以後颳風下雨的天氣要特別注意。”
嚴涼麪上還是冷冷清清,但剛纔一直緊繃着的情緒總算是緩和下來了,“現在沒什麼大礙是吧?”
醫生道:“有些發燒,明天能退燒的話,就沒什麼事了。”
嚴涼點點頭,看着留了道縫隙的房門,走過去輕輕地推開,他走進去後,又將門關上。
房間裡,顧一兮閉着眼睛,悄無聲息地躺在牀上。
嚴涼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微微發燙,他用兩隻手交替着給她降溫,雖然沒多大作用,但樂此不疲。
他離得這麼近,柔柔的燈光下,都能看到顧一兮臉上細細的小絨毛。她長得並不驚豔,但嚴涼看着,覺得這五官怎麼看都恰到好處,越看越好看。
他從不否認對顧一兮的喜歡,她看上去這麼簡單無害,又沒有脾氣,即便被惹急了,也只是紅着眼睛看他。她不會說話,但小腦瓜裡一定千奇百怪,想得比常人多……哦不,他終於還是聽見了她的聲音。
“嚴……涼。”只有兩個字,這聲音卻被他深深印入腦海。在抱着顧一兮回來的路上,嚴涼腦子裡幾乎一片空白,反反覆覆都是她叫他的聲音——他從來沒覺得,自己的名字能被人叫得這麼難忘。
嚴涼一直堅定地認爲,顧一兮是能說話的,這一嚇,倒是真把她的聲音給嚇了出來。他現在很希望她立馬醒過來,他想聽她說話,說什麼都行。
顧一兮昏昏沉沉中,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一天。
夏語冰穿着白色的連衣裙,她穿同款的,淡粉色。那是一個不算太熱的暑假,她們吃完西瓜,夏語冰突然從席子上坐起來:“一兮,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顧一兮正在懊惱裙襬上濺到了西瓜汁,問道:“見什麼人?”
夏語冰壓低了聲音:“我愛的人,嬰兒的爸爸。”
顧一兮的目光落在夏語冰的肚子上,又驟然擡頭,瞪大了眼睛,在驚叫出聲之前,被夏語冰捂住了嘴巴。夏語冰不顯懷,已經五個多月的孩子,不仔細看的話,還誤以爲她只是長胖了。
夏語冰道:“三個月前我們吵架了,但是昨天,他通過我朋友跟我道歉了。他今天會去一個地方,離我們這裡不遠,我們偷偷跟過去,給他個驚喜!”
一直以來追求夏語冰的人很多,但她從來沒有和人談過戀愛。直到前兩年,她開始頻繁地往外跑,那個人似乎很神秘,他們在一起很久了,但顧一兮從未見過他。
顧一兮抱着十萬分好奇的態度,和夏語冰一起去,但到達目的地後,她就覺得無趣了,這是一個臨海的荒棄廠房,一看即知,裡面十分空曠。
幾輛車上下來十幾個人,遠遠的看不清楚,顧一兮着急着問:“是哪個人啊?”
夏語冰道:“你一會兒自己看,他肯定是人羣裡最特別的那個。”
顧一兮忍不住笑,心想,這絕對就是所謂的情人眼裡出西施。
等到那一行人走進廠房裡,夏語冰拉着顧一兮一起跟了進去。到了裡面才知,已經有另一夥人在等着他們,而這些人,個個虎背熊腰,面露不善。
廠房有好幾層樓,底樓和二樓的樓梯中沒有遮擋物,顧一兮和夏語冰躲在門口的油漆桶後面,正好可以看到站在二樓的那兩羣人。
聽他們的對話,似乎是在做買賣,顧一兮有些詫異,但她一心想着“最特別的那個”,果然真找着了一個。
後進去的那些人,個個大熱天都還穿着西裝,但他們中帶頭的那個,只穿一件黑色襯衫,看背影,頗像是動畫片里長腿美男的形象。
看不到那人的臉,顧一兮越發好奇,微微探頭張望,卻被夏語冰輕輕拉住了。顧一兮回頭,見夏語冰一臉緊張的樣子,從她的口型看出來,是在說“走”。
人還沒看到呢?爲什麼走?
顧一兮正想着,猛地聽到二樓有人怒吼:“嚴涼,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不識相的話,今天別想走出去!”
她腹誹一句,真是凶神惡煞,當自己黑社會火拼呢!而就在這一刻,她看到說話那人一掏口袋,手中赫然拿着一把槍!
“咔嗒”一聲,是保險被打開的聲音。
顧一兮嚇得手一顫,再一看,這夥人都有槍!
她嚇得頭皮都麻了,眼看着剛纔說話那人的槍對準了穿黑襯衫的人。
分明隔着那麼遠的距離,但她彷彿看到了他扣下去的動作。
夏語冰預料到了什麼,急忙扯了扯顧一兮,對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低低道:“噓,別說話。”
但是已經來不及,顧一兮嚇得失聲驚叫起來,她雙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也感覺到夏語冰使勁推了她一把。
而與此同時,槍聲響了。
顧一兮擡頭,便看到了滿臉是血的夏語冰,她看着顧一兮,彷彿自己都沒有明白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顧一兮完全懵了,她驚恐萬分地去捂住夏語冰的額頭,但是血越流越多,淌了滿手、又溼了裙子。
分明是亂哄哄的場景,但顧一兮什麼也聽不見,滿腦子只剩下夏語冰的聲音:“不要說話,一兮,不要說話……”
夏語冰的眼睛閉上了,但顧一兮依舊能聽到她的聲音,她有種預感,似是從今往後,這個聲音便再也揮之不去了。
慌亂之中,顧一兮的目光與樓上穿黑襯衫的那人相交匯,他手中的槍正指着她們的方向。顧一兮驚恐之中抱緊了夏語冰,眼睛卻死死盯着那個人,腦海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但是她來不及抓住。
嚴涼跑至顧一兮身前,剛伸手,便被顧一兮一把抓住,猛地咬了下去!嚴涼吃痛,另一隻手擡起,在顧一兮後腦敲了下去。
後雙方一場混戰結束,顧一兮被人找到時,滿是鮮血地藏身在油漆桶中,她驚惶地看向來人,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臥室裡,嚴涼看着牀上的顧一兮,緊閉着雙眼,露在被子外的手指不自然地蜷曲起來。
嚴涼在牀邊蹲下,輕輕握住她的手,輕聲叫道:“一兮,一兮?”
顧一兮感覺到他的手,夢靨之中猛地掙扎,兩行眼淚順着臉頰淌下來,她蜷縮起身體,十分不安的樣子。
嚴涼怕她壓到傷,輕輕幫她調整睡姿。顧一兮的反應卻更爲激烈,掙扎之下弄疼了傷口,她哭出聲來,滿臉的淚痕,卻還是沒有醒過來。
嚴涼嘆口氣,不敢再有什麼動作,只輕輕撫了撫她臉上的髮絲。
顧一兮哭泣了一會兒,又沉沉睡去。許久,像是夢到了什麼歡喜的事情,小臉上浮起了淺淺的笑意。
嚴涼看得心動不已,他俯下身,緩緩靠近她的臉頰,但就在快要親到的時候,卻突然停下了。
他決定等她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