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白天在一片安寧中渡過,除了少數偵騎和夜不收在陣前廝殺奔馳之外,連續兩天都是索然無味的枯燥等待,流賊與官兵,好像生死臺上兩個手持刀盾的角鬥士,不斷的試探對方,儘可能的保護自己,最終演變成的就是對峙和周旋,小規模的騎兵相互廝殺,也只是白白消耗生命罷了。
當第三天的太陽升起的時候,流賊的耐心終於消失了,來自太行山左近的義軍來報,與他們對峙的官兵竟然分出大量主力沿着太行山北上,繞道進入山西境內,這個消息惹來一陣騷亂也僅此而已,畢竟這些援軍要趕到也是半月之後的事情,但陣前的戰鬥卻讓高迎祥等諸多頭領認識到,眼前的官兵根本就是無機可趁。
陣前的小股騎兵廝殺,勝利的天平完全傾向於官兵,特別是羅汝才與張獻忠二人的部下,他們面對的騎兵要麼是草原上精於騎射的射鵰兒,要麼是延綏鎮餘燼猶生的老軍夜不收,個頂個的難纏,而來自蘇泊罕精心飼養的戰馬也比流賊中來源複雜的雜馬強的多,精湛的技藝、充足的馬力和精良的裝備,讓廝殺演變成一邊倒的屠殺,孫伯綸麾下精騎完全接管了兩軍對峙中間的狹長平原。
而在昨晚,羅汝才親自策劃的,對孫伯綸部河堤上炮兵陣地的偷襲也以失敗告終。好不容易靠近陣地的軍卒發現,他們要燒燬的是一個個用木頭製造的模型,而反應過來後撤的時候,便是四周燃起的火把和喊殺聲,五百精兵只有三十餘人逃了回來。
越來也嚴峻的形勢和黔驢技窮的現狀讓衆多首領達成一致,與官兵決戰!
眼見流賊營中人馬往來調動,鼓聲不斷,傳騎不停,曹文詔便知道流賊憋不住勁了,全軍剛剛吃過早飯,處於關家峁的紅夷大炮的炮手報告,賊人中軍有異動。
曹文詔帶了三十餘精騎,一人雙馬,向着那個方向奔去,兩翼也有數股騎兵匯聚而來,孫伯綸來到曹文詔身邊,說道:“大人,流賊出招了。”
果然,流賊闖王營中營門打開,一個能移動的木架高臺在衆多丁壯的傾力推動下緩緩出來,立在營門之前,數百精卒持長矛而出,四面立下柵欄拒馬,而又一隊丁壯則揹負薪柴堆積在高臺之下,淋上火油,潑灑硫磺,最後,蠟黃長臉的張獻忠押着已經形容枯槁的楊鶴上了高臺。
張獻忠一揮手,兩個膀大腰圓的軍卒按住楊鶴雙肩,讓其下跪,楊鶴咬牙死停,傲然自立,雖然嘴已經被堵上,卻嗚叫不止,拒不下跪,張獻忠見兩個漢子收拾不了楊鶴,上前一腳踹在楊鶴腿彎,只聽咔嚓一聲脆響,老邁的腿骨折斷,楊鶴臉色煞白,終究跪在地上,披頭散髮,卻昂首挺胸,兀自不屈。
雖說孫伯綸與曹文詔早已商定對策,此時見忠臣受辱,俱是大怒,紛紛打馬上前,然而流賊之中亦調集數百弓箭手,一波箭雨便射住陣腳,孫伯綸眼見長矛兵在前,而賊營之中也有騎影躍動,不敢再靠前,生生拉住曹文詔的戰馬,說道:“大人,以大局爲重。”
“本官在此起誓,他日必殺獻賊,以雪今日之恥!”曹文詔恨恨說道。
這時高臺之上又上來一人,正是闖將李自成,其高聲道:“某乃闖王麾下將領李自成,代表闖王前來接洽,爾等誰人主事,速速向前,我義軍以信義爲先,自然不傷來使。”
“本官乃是大明山西鎮總兵曹文詔。”曹文詔一聲喝,推開身邊攔住親衛,打馬上前,在距離高臺不到三十步才駐馬。
官兵只有曹文詔一人靠近,李自成抱拳道:“原來是曹總兵,早就聽聞你大名了,幸會幸會。”
曹文詔此時怒火中燒,哪裡願與他閒聊,喝道:“廢話少說,楊老大人是大明忠直之臣,亦對本官有擢拔之恩,爾等但凡有一點人心,也不能傷了他,說說吧,如何才能放了楊老大人!”
曹文詔與李自成交涉之時,孫伯綸緩緩與其他官兵拉開距離,回頭一看,身邊只有不到二十騎,低聲吩咐道:“牧鋒,待會曹總兵談完,爾等立刻用弓箭射殺臺上二賊!”
“大人,楊鶴還在.......。”牧鋒提醒道。
孫伯綸低聲吼道:“住口,臺上二賊俱是賊中梟雄,李自成治軍極嚴,頗有賢名,張獻忠兇狠狡詐,殺伐果決,雖說目前不如闖賊和曹賊,但任由他們發展,必然是朝廷禍患,聽本官吩咐即可,勿爲子孫憂!”
孫伯綸當然不會告訴他們,張獻忠與李自成便是未來的流賊之首,荼毒萬里河山,斷送大明江山的便是他們,但有這麼好的機會,決然不會放過的。
“是,大人,屬下盡力而爲。”牧鋒低聲說道,他並不敢許諾,身處之地距離高臺七十餘步,又是以低射高,還只能用騎兵用的角弓,便是二十餘人齊射,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射殺二賊。
“盡人事,聽天命吧。”孫伯綸喃喃說道。
李自成站在高臺上,說道:“楊先生的爲人,在下也很欽佩,只是各爲其主,在下不得不得罪,楊先生並非必死不可,若曹大人應了義軍的條件,便可放了他。”
不等李自成說出條件,曹文詔高聲喝道:“莫要着急,本官聽說獻賊用奸計抓了楊老大人,日夜羞辱打罵,還曾綁縛於旗杆上,曝曬於烈日之下,莫要說老大人花甲之年,便是鐵打的漢子也熬不住,你且放開老大人,待本官聽了他的聲音,確定無疑後再談條件。”
李自成猶豫一會,曹文詔按照計劃,高聲道:“黃來兒,本官願意退兵五十里,交出三軍所有馬騾,換取老大人平安,你若覺得可以談,便要先讓本官確定老大人安危。纔可再行商談。”
李自成回身看了看張獻忠,張獻忠無奈扯掉楊鶴嘴裡的破布,楊鶴忽得脣舌自由,當即大喊:“曹文詔,你身受國恩,萬不可自誤,老夫身爲臣子,當爲大明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安能犧牲剿賊大局,換得餘生慘淡,快快殺賊,快快殺賊!”
“讓他住口!”李自成喝道。
楊鶴卻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掙脫身後流賊,高聲道:“老夫曾爲大明督臣,如今卻在萬人面前下跪,已是大明之恥,安敢再令朝廷蒙羞,天子受辱,我楊家,世受皇恩,這把老骨頭,便舍予朝廷了。”
說着,竟起身撲向高臺邊沿,那高臺足有兩丈高,下面全是豎起的長矛,一旦落下,如何不死,但楊鶴悲憤至極,忘了雙腿已斷,直接跌倒,爬向邊沿的時候,卻被張獻忠一把拉住。
“沒用的東西,堵住他嘴!”張獻忠罵道。
“我楊鶴對不住大明,對不住天子,唯有一死,纔可.......。”楊鶴高聲嘶叫,卻被流賊用雙手捂住了嘴,張獻忠拿着破布走過去,卻發現楊鶴雙眼瞪圓,有鮮血從捂嘴的指縫裡流出,張獻忠忽然叫道:“這老東西咬舌自盡了。”
曹文詔聽得這個消息,打馬回身,悵然失色,心中嘆息:“楊老大人,某對不住你呀。”
孫伯綸站的元,聽不到他們說什麼,見高臺之上一片混亂,曹文詔正返回本陣,高聲下令:“放箭!”
牧鋒聽令,把角弓拉至滿月,二十餘人齊射,一波箭雨飛上高臺,張獻忠眼見箭矢飛來,躲在屬下後面,便聽一陣噗噗悶聲,面前那人身上插了七八支箭矢,張獻忠提起屍身,便向臺下而去,不管楊鶴與李自成,而李自成可沒有人替他擋箭,聽到箭矢破風的嘯音,本能的用雙臂擋在面前,精鐵打造的箭矢刺穿李自成左臂,射入右眼之中,李自成感覺一疼,翻身滾開,低頭睜眼,滿眼血色,伸手一摸,全是鮮血,右眼已經完全看不到了。
李自成不管不顧,連滾帶爬的滾了下去。
箭矢射了三輪,流賊營門打開,已經有騎兵飛奔而出,下令:“快撤!”
孫伯綸俯身在馬背上,向本陣而去,曹文詔不知何時到了跟前,他滿眼血紅,牙齒咬得嘎嘎作響,低聲吼道:“孫大人,殺滅賊寇,爲老大人報仇,報仇!”
孫伯綸見他說的恨意十足,心道定然是楊鶴在陣前說了什麼大義之言,才惹的他如此激動,連忙應是。
待衆人回了中軍大營,曹文詔翻身下馬,對各將領說道:“楊鶴老大人爲國捐軀了,諸位回營吧!”
聽到這個消息,這些將領臉上的擔憂之色消失,隱隱有些欣喜,既然楊鶴死了,衆人再無顧忌了。
“擊鼓,進攻!”隨着曹文詔一聲軍令下達,隆隆的戰鼓聲便在姑射山東側迴響不斷,隨着中軍三通鼓畢,左翼孫伯綸部響起了厚重悠揚的牛角號聲。
“銃兵上前,火銃上肩,列隊,行進!”步營長官龍虎下達了前進的命令,他的步營與兩個機動步隊一字排開,銃手在前,長矛手在後,編成六個大方隊,隨着鼓點聲踏步向前,直面流賊右翼,徐徐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