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沉沉怒吼, 承慶殿燈火通明, 昭和帝剛批完中書省送來的奏本, 就聽得門外一陣悉索,擰了擰眉:“王德安,去看看!”
昭和帝節儉,自登基後便將自己所用的明燭份例減少了三成, 因此承慶殿外的燭光有些稀落,不甚明亮。
王德安皺眉走上前,喝到:“那殿宮人, 這般不知禮數?”
穿着靛青色內侍服侍的小黃門聞言立刻躬身道:“小的是翠微殿範妃娘娘處聽用的, 範妃娘娘病體沉重,還請閣長通融。”
範妃娘娘?王德安眉心皺成了疙瘩, 自從兩浙事發之後,聖上便不再見範妃了,錢塘範家早已被陸轉運使押進大牢, 上個月範御史也被下獄, 範家這下算是徹底垮臺了,範妃派人前來這般哀求, 大約是想請聖上開恩,量刑留情吧。
“稟聖上。”王德安進了殿內, 回稟道:“範妃娘娘病體沉重,使人想請聖上去看看。”
昭和帝筆下不停,半響後淡淡道:“請李御醫去看看吧。”
王德安應了聲,出殿將昭和帝旨意傳到, 甩開那小黃門的拉扯,重新回到殿中。
昭和帝將奏本批完,看了看殿外,一片黑漆漆的,轉頭問:“什麼時辰了?”
“已經亥時了。”王德安答道:“聖上該歇息了。”
昭和帝緩緩走到殿門前,仰頭天上,輕聲道:“今日無月也無雲,怕是明日要冷了……”
王德安笑道:“聖上記掛百姓,乃是百姓是朝陽。”
昭和帝輕輕搖頭:“還是要吃飽穿暖才實際,難不成冷困餓苦之時,念朕幾聲,便能緩解了麼?朕又不是菩薩!”
王德安吶吶應是,不敢在言語。
昭和帝出了殿,向外走了幾步,伸手對王德安道:“給朕掌燈。”
宮中寂靜,夏秋時的蟲鳴也漸漸無聲了,只有風吹草木的簌簌聲,吹在人身上,有些寒涼,卻也讓人清醒。
與平帝不同,昭和帝登基五年,除大婚三月後選妃五人之外,再無舉行過任何選秀,因此宮中人也稀少,所經之處,先帝時熱鬧的宮殿俱是空空,黑黑透着蕭索。
昭和帝腳步不急不慢,像是隨意閒逛般的走着,然而伺候昭和帝許久的王德安卻信紙他要去往何處。
快到和慶宮時,昭和帝從王德安手中接過燈籠,示意他在此等候,自己單獨打着燈籠向前面走去。
和慶宮一邊種着幾樹桂花,據說是文宗時給他最心愛的張貴妃栽種的,只可惜紅顏薄命,張貴妃陪伴文宗十年,最後難產而死,沒過兩年,文宗也跟着去了。當日舒太貴妃被賜宮和慶時,闔宮上下都以爲她會是平帝的寵妃,然而在那個男人心中,除了一心被他保護的淑妃,其餘人的寵愛都是虛假的讓人噁心。
昭和帝面色帶出幾分疲憊,風似乎吹來幾縷花香,讓他心神震動。已是初冬,桂花早已敗了,可是此時他卻嗅到了難忘又不敢接近的桂花香氣……順着道路,追隨着花香一步一步的距離和慶宮越來越近,桂花的香氣越來越重,甜香濃郁。
靜靜的站在宮殿一側,緩緩閉上眼睛,嗅一腔花香,記憶彷彿回到了母親剛去的那段時光,那是他最孤獨的時光。
他曾經是那般討厭她的,討厭她明豔的張揚,討厭她脣角譏諷的笑,更討厭她對母親的不恭敬,可是他卻怎麼也不曾想到,母親會將自己託付給她。在應下母親之前,她似乎還是一個驕傲的少女,可是應下母親之後,她的驕傲再自己被先帝無休止的打壓中一點一點的消失殆盡,她向先帝下跪過,向淑妃下跪過,甚至還被晉王逼得下跪過……這樣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她的驕傲因爲他消磨的不見分毫,卻教會了他怎麼忍,如何忍,爲何忍。
他不喜甜點,但和她在一起那麼些年,每次將她從先帝、從淑妃那裡帶回來,她總會親自開伙爲他做一份高點,神態平和的好似完全沒有被折辱過一般,他曾因厭惡她,覺得她這般假惺惺,可是大了,才知曉她那句“總要善顧自己”是何意……
花香被風吹散了,昭和帝站在和慶宮門口,門口的白燈籠是新換的,幾年來,王德安從不敢有一點怠慢,而他也從不敢再進入其中。今夜,這花香似是召喚一般,讓他緩緩推開和慶宮的宮門,一步一步走進那些他記得深沉,卻再也不敢觸碰的回憶。
桂花樹在剛進二門的右手邊,栽種的稀疏,卻長得茂密,燈籠的光線如螢火,照亮了掛花枝頭已經被日照風吹折磨的乾癟了花苞,雖未燦爛開放,卻在枝頭留香。昭和帝緩緩蹲下身,將燈籠放到一邊,掏出一方帕子,將樹下還殘留着香味的桂花粒撿起來。
風從他身邊吹過,他擡頭環視這座宮殿,似是看到明亮秋日下,身着華衣的女子笑顏明媚的立於院中,一位神色陰鬱的少年被她哄勸着上樹摘桂花,柔軟的掌心帶着說不出味道的香氣,讓那小小少年心中安定……桂花落了一地,似是下了一場花雨,她在其中笑着看向那少年,聲音柔和卻帶着霸氣:“若是真的記掛你母親,便做一個比你父親更好的聖上纔不辜負她,曉得了麼?”
眼前畫面漸漸模糊,昭和帝緩緩垂下頭,將染了香氣的手帕小心包好,起身離開。風似乎是散了,花香也似乎是散了,空氣中只留下了秋日蕭索的氣息。
王德安在道旁等了許久,就在等不下去時,纔看到昭和帝提着燈籠慢慢走來。連忙上前接過,還未開口說話,就聽到昭和帝道:“去翠微殿。”
範妃已經病了許久,自從範家出事,她的精神便一日不如一日了,她本以爲聖上寵愛她,定會網開一面,可是不成想自那日後,她居然再也見不到昭和帝一面。
“範妃娘娘,聖上請李御醫爲你看看。”剛從承慶殿回來的小黃門抖抖索索的看着範妃,十分害怕的向後退了一步。
範妃沒想到自己已經這般,昭和帝居然還不見自己,臨近年底,若是再不求情,只怕範家真的完了。
她神思焦躁的將牀邊的藥碗推落,清脆的破碎聲讓剛剛進入翠微殿的昭和帝腳步頓了下。
兩邊的宮人立刻跪倒,昭和帝眸色深沉,走進內室。範妃乍見聖上進來,慌亂的從牀上起身行禮:“臣妾未能親迎,請聖上恕罪。”
昭和帝在房內尋了地方坐下,擡手示意她起來,看着她憔悴的容顏,開口道:“你見朕之因由,朕曉得,只是你既入了皇家門,便是皇家的妃妾,有些話念在往日的情分上,莫要說了。”
範妃呆呆的看着昭和帝,原本想好的話一句都說不出來。昭和帝看着她,微嘆一聲,起身走到她面前,擡手替她攏了攏頭髮,聲音和緩了許多:“你在宮中也多有不易,朕能向你保證的是,不管你範家如何,都不會虧待於你。你爲人子女,我知你心中孝道,但我爲天下君父,看那些敗類如此啃噬我子民骨血,我又怎能不恨?”
範妃臉上佈滿了淚水,緊緊抓住昭和帝的袖子,目光悲切的看着他,祈求他的憐憫,能網開一面。昭和帝緩緩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目光沉沉:“朕今日言盡於此,日後你多多善顧自己,真會讓王德安好好照應你。”
“聖上……”範妃緊緊拉住昭和帝要轉身離開的袍腳,哭訴道:“臣妾什麼都不說了,你……”
昭和帝腳步微微頓了頓,半響後才緩緩道:“朕今日來看你,是念在……故人的情分上,只是如今看來還是朕錯了,朕殺了你父親,便是你還能讓朕幸你,朕也不敢!”說罷從她手中扯出袍腳,大步走出了翠微殿。
王德安緊隨其後,許久後聽到昭和帝飄在風中的旨意:“翠微殿衆人,日後無旨不得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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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硯看着剛剛送到的聖旨,是關於對兩浙一案的判罰,與陸硯最開始的預計差不多,對衛家的處罰遵從了當日崔庭軒與他應下衛元傑的承諾,除幼子以外,滿門抄斬;其他各州知州涉案不等,斬殺八家,其餘沒入官奴;這其中量刑最重的便是湖州知州餘寶乾,因一己私利導致江陰軍譁變,罪不可恕,刑車裂,以熄兵將之怒;範家滿門抄斬,罪連三族。
長寧見到這個刑罰都不由的倒吸一口冷氣,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她深深嘆了口氣。陸硯見她如此,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聖上一向仁和,此次年前處決的大部分犯人,除了十惡不赦、反綱常滅人輪的,聖上都以皇嗣百日爲由,罪減一等。而此次兩浙貪腐、江陰譁變若不從重處罰,只怕無法挾制地方官屬。”
長寧點頭:“我曉得利害的,只是想到那些內眷,終究有些不忍。”
陸硯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她們當日享受那些榮華時,就該算一算自家的家底、夫君月俸可否支撐,若不能便應想到那些錢財來路不正,當及時勸止纔是。可她們並不曾,反而以此爲傲,如此也該承受這般罪責,並不過分。”
長寧知曉他言之有理,雖想到那些夫人當日還曾與自己吃酒賞戲還有些惻隱,但一想到自己看到的哪些賬冊,便有忿忿起來,點頭道:“夫君所言極是!”
陸硯擡手颳了刮她的小鼻子,看了眼外面肅殺的天氣,道:“終於結束了。”
長寧擡頭看他,也是感慨了一陣,才忽然問道:“夫君何時啓程進京,我好爲你準備。”
陸硯在心中默默算了下,道:“五日後吧,與三司那幾位大人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