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瑤太夫人過來的時候,見到雲初微穿了一襲石榴紅繡遍地海棠百褶裙,外罩煙霞色繡櫻花對襟褙子,簪花扶鬢,明眸善睞,瑰姿豔逸,靜瑤太夫人不由得愣了一下。
這丫頭平日裡喜好素淨些的衣飾,沒想到難得盛裝一回,竟如此百媚橫生,讓人錯不開眼。
不過麼,能這麼打扮,就證明她心情極好。
靜瑤太夫人彎了彎脣,“微丫頭。”
雲初微轉過身來,對着她盈盈一福,“娘。”
“你今兒可真好看。”靜瑤太夫人由衷讚歎。
雲初微面上浮現幾分羞色,“是我很少穿盛裝,所以如今難得穿一回,娘覺得新鮮罷了。”
靜瑤太夫人挑眉,“誰說的,我家媳婦兒,不管穿什麼都好看。”
雲初微跟着笑笑,問她,“娘給老太太備了什麼禮物?”
靜瑤太夫人道:“是我親自繡制的百壽圖。”
“百壽圖啊,這個好。”雲初微笑得意味不明,蘇老太太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祝她百年長壽其實與盼着她早死沒什麼區別。
當然,這只是雲初微的個人想法,靜瑤太夫人絕不會生出這種心思來,雖然早些年被馮氏和太姨娘常氏聯手害得夠慘,但她到底心慈,從沒想過反擊報復回來,秉持着以德報怨的心態,就算是對蘇晏,她也常常勸他不要與蘇府的人起衝突,能過得去就算了,萬事以和爲貴。
不過呢,雲初微可不是這樣的人,她只知道因爲馮氏的“容不下”,當年自家婆母被蘇老太爺在月子裡強要糟蹋,不僅留下一身的病,還連名聲都變味兒了。
這個仇,不報不爽。
“微丫頭呢?”靜瑤太夫人問,“你給老太太備了什麼禮?”
“我啊,送的是壽屏。”
今天的重頭戲又不是壽禮,雲初微才懶得花心思去給蘇老太太選什麼禮物,而是交代了韓大姑姑幾句,讓韓大姑姑去外頭買來的。
靜瑤太夫人含笑道:“老人家大抵就喜歡這些。”
雲初微腹誹,我倒是想送鍾,無奈帶不進去。
“娘準備好了麼?”雲初微翹起脣瓣,眉梢眼角都透露出平時少有的愉悅,靜瑤太夫人想着大概是家裡很久沒辦喜事,所以難得辦一回,微丫頭的心情也跟着變好了,其他的再沒多想。
“我這邊都準備好了。”靜瑤太夫人點點頭,“你呢?”
雲初微頷首,“我也準備好了,那咱們走吧!”
婆媳倆帶了丫鬟婆子,才走出燕歸閣的院門,雲初微遠遠就瞧見赫連縉往這個方向來,她心思微動,“娘,你帶着下人們先去大門外等我,我一會兒就來。”
靜瑤太夫人點點頭,“好。”
目送着她們走遠,雲初微才轉過頭望着越來越近的赫連縉,揚眉淺笑,“二殿下怎麼突然過來了?”
赫連縉後背慵懶地靠在桃樹上,淡淡瞧過來,“今天是蘇老太太的壽辰?”
雲初微點頭,“是。”
赫連縉上下打量她一眼,絲毫沒掩飾作爲一個男人對於絕色美人的欣賞與驚豔,“嘖,難得見你如此有興致打扮,莫非有好戲看?”
雲初微道:“這事兒還真與二殿下無關。”
“所以,本皇子無權知道?”
“知道了對你也沒好處。”雲初微輕嗤一聲,“你到底還有沒有別的事兒,若是沒有的話,那我這就走了。”
“易白受了重傷,這件事你聽說沒?”
雲初微剛邁出一隻腳,赫連縉突然道:“就在他跟着你們去往南境的時候。”
雲初微一下子皺了眉,“易白受傷?”
“消息準確。”赫連縉挑脣,卻是冷嘲的弧度,“或許是下手之人特地留他一條命,又或許,是他命好,心臟生在右邊,所以那一劍沒能要了他的命,如今正在城外一處僻靜的小鎮上養傷。”
不在意的人,雲初微很少放在心上,若不是赫連縉提及,她險些都忘了易白這號人。
如今回想起來,似乎是從臨城回來的時候就沒再見到他了,回程路上,陸修遠雖然與她同船,但好像再沒提起易白。
那個人,竟像是自動消失了一般。
他的目標不是她麼?怎麼什麼都還沒做就銷聲匿跡了?
“所以,二殿下的意思是……?”雲初微仰起下巴,總覺得赫連縉話裡有話。
“他上次,應該是跟着你去的,只不過沒得逞,如今重返京城,必有後招,你當心。”
難得赫連縉會主動關心人,雲初微對他的好感又加深一分,眼珠一轉,她想起了什麼,“二殿下查清楚雲靜姝是什麼身份了嗎?”
赫連縉瞳孔微縮,“你怎麼會知道我在查雲靜姝?”
“這不重要。”雲初微道:“重要的是,你的答案是什麼?”
赫連縉搖頭,“雲靜姝的身份,關乎易白爹孃他們那一代人的事兒,哪有這麼容易就能查出來,況且我人在南涼,要想把手伸到北燕去,總是有難度的不是麼?”
雲初微不置可否,頓了一下,“如果你還沒查出來,那我或許可以給你指條明路。”
赫連縉詫異地看着她,“你找到線索了?”
“不,是我想到了辦法把線索引出來。”
“此話怎講?”
“你不是說易白在城外不遠處的小鎮麼,憑他的人脈,咱們明面上要有些什麼舉動,絕對瞞不過他,那麼,我就給他來場戲把他引出來,到時候你的人只要一路跟着易白,就不難查清楚整件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麼。”
赫連縉微微蹙眉,似乎不怎麼相信雲初微能辦到。
雲初微知道他在擔心什麼,淡淡道:“暫且等着吧,我保證好戲今天會開演,最多不會超過明晚,易白一定按捺不住。”
赫連縉斜斜挑起脣瓣,“聽起來似乎很有意思。”
“嗯,等我好消息。”雲初微說完,轉身朝着府門外走去。
赫連縉立在原地,目送着那抹嬌媚動人的身影離開,眸中閃過一抹幽深。
到馬車上時,靜瑤太夫人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她聰明地沒過問雲初微留在後面做什麼,只是微笑着說起了旁的事。
雲初微一面應付着婆母的話,一面合計着今天將會發生的事。
其實除了上次那封信,雲初微後來又讓蕭忌給雲靜姝捎了一張紙條過去。
上面只寫着四個字:牛乳配酒。
牛乳和酒可以說是相剋的兩種飲品,同時喝下的話會導致心肌功能減弱,心臟衰竭,心律紊亂,當然,這是對於尋常人來說,如果是蘇老太太那種本身就上了年紀心臟不好的人來說,一次就能讓她性命垂危。
雲初微不是沒想過直接用砒霜,但這種辦法太蠢,一旦有大夫去查驗,隨便看看就能找出破綻來,所以她想了個更安全的,利用食物相剋。
而食物相剋產生的毒素,一般的大夫是查驗不出來的。
雲初微要的就是死無對證!
毒藥難尋,可牛乳和酒這兩種東西,在蘇府裡隨處可見。
雲初微之前去給蘇老太太請安的時候便發現了一個規律:蘇老太太每天早上都得吃一盞牛乳燕窩,不過今天是壽宴,應該會取消,如果雲靜姝夠聰明,就該從蘇老太太的這個生活習慣下手,但如果對方是個蠢貨,那就沒辦法了,雲初微便只能親自動手。
到達蘇府的時候,大門外已經停了不少馬車。
按說比起去年的賞花宴,今年的蘇老太太壽宴應該更熱鬧纔對,但一眼掃過去,很明顯馬車都沒有去年來參加賞花宴的多,少了好幾個世家的。
至於緣由?自然是因爲四爺蘇揚任職兵部尚書的時候行了貪污受賄之事被削職影響了蘇家的地位,現如今,京城四大家族排名已經由蘇、雲、陸、黃變成了雲、蘇、陸、黃。且蘇家仍有繼續下滑之勢。
蘇家名譽大不如從前,昔日老太爺的部分同袍後嗣便再也不會像以前一樣端着巴結之心上門來走過場。
不過疏離蘇家的僅是一部分而已,畢竟很多人心中是權衡過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就算四爺因爲貪污受賄毀了蘇家名聲,九房那頭也還有個戰神國公爺坐鎮,有這位在,蘇家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落敗到從此退出歷史的田地。
所以,今天來蘇府給老太太過壽的大部分人,與其說來給老太太捧場,倒不如說是來捧蘇晏的場子,雖然那位不在場,但名聲擱那擺着不是麼?
宴席還沒開,賓客們都在抱廈和茶軒裡喝茶聊天。
雲初微和靜瑤太夫人是蘇家人,第一時間應該去榮禧堂給老太太請安。
門外丫鬟給婆媳倆挑簾,雲初微跟在靜瑤太夫人後頭,進去後看見不少世家夫人坐在裡頭。
見到靜瑤太夫人和雲初微進來,一個個的臉色都有輕微變化,看起來更像是恭敬,雲初微隨便掃一眼就明白了,這是看在九爺的面子上,對她們婆媳的態度也來了個大轉彎。
坐在上首的蘇老太太沒瞎,自然看清楚了衆人的前後面色變化,當即老臉一沉,看向靜瑤太夫人的目光好似要將她活剮一般。
靜瑤太夫人刻意避開老太太的視線,低眉順眼地屈膝,“請老太太的安。”
雖然靜瑤太夫人與蘇老太太是同輩人,但這二人的年歲懸殊較大,要真計較起來,靜瑤太夫人完全能當蘇老太太的女兒了,所以她從來不管蘇老太太叫“姐姐”之類的,只會稱呼“老太太”。
每次曲氏來請安,蘇老太太都會窩一肚子的火。
起因麼,自然是因爲靜瑤太夫人的身份變化。
那些年,曲氏在馮氏面前請安,前綴得加“婢妾”二字,就算是路上見着了,也得恭恭敬敬道一句:“婢妾見過老太太。”
因爲妾只是半個主人,在正妻面前,形同奴婢。
但隨着曲氏的位份往上拔高,那些賤稱就慢慢不見了,如今頂在曲氏頭銜上的“太夫人”三個字,無不明晃晃地昭示着曲氏早已脫離了“妾室”,而成了與馮氏平起平坐的“夫人”,連見着馮氏,都不必再執妾禮。
如果南涼有“平妻”,那麼曲氏如今的地位就是蘇家的平妻。
老太太也曾無數次地寬慰自己,曲氏就算爬得再高,她也始終爬不出“太姨娘”的原始身份,只要自己一天不死,曲氏就永遠爲妾,但每次見着曲氏,老太太還是忍不住破功——對方縱然是妾,可她比自己年輕貌美,在老太爺眼裡,曲氏就是那嬌俏可人,聰慧得體的解語花,能讓他到老到死都還念念不忘,就算嘴上不說,那心裡頭也是藏着掖着寶貝着,不許任何人動她一根汗毛的。
蘇老太太強嚥下一口老血。
早二十年是不服曲氏的美貌,二十年後,不服曲氏的地位。她如此要強的人,怎麼可能容忍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挑釁權威?所以當下對着曲氏便怎麼瞅怎麼不順眼。
“靜瑤,既是我壽辰,你怎麼還穿得這般素淨?”終於抓到把柄,老太太豈能放過,曲氏穿的是石青月季通袖襖,周身上下沒什麼綴飾,顏色清爽素淨,雖然看似沒什麼毛病,但老太太偏就覺得膈應,大喜的日子,曲氏這麼穿,倒像是來奔喪的!
其實從入蘇家大門的一天起,曲氏的穿着就沒變過,她一直喜歡素淨淡雅的着裝,這也足以看出曲氏的貌美是天生麗質,即便不用濃妝豔抹,錦衣華服,她也能憑藉骨子裡的氣質和頂尖的皮相征服老太爺。
只不過,在老太太這一檔子人的眼裡,貌美就成了罪過,還是不可饒恕的那種。
曲氏早已不是當年才入府那個任人欺凌的怯生生小丫頭了,經歷過家道中落和夫君在月子裡強要等種種不堪的她應付起蘇老太太來可以說是遊刃有餘。
“老太太,這是宮裡賜下來的燕雲錦,聽說太后娘娘最喜歡這個顏色,去年國庫裡僅存了五匹,三匹送去尚服局給太后娘娘裁衣裳了,剩下的兩匹,因老九出征凱旋歸來,聖上龍心大悅,便賜給了他,我這衣裳,是專程爲了老太太的壽宴而做的,之前沒穿過,您要是覺得不喜歡,我這就回去換。”
這話說得慢條斯理,卻每一字每一句都將蘇老太太堵到了死衚衕裡。
首先,這是太后娘娘喜歡的料子和花色,誰還敢說不滿意?便真是喪服,你也得陪着笑臉說好看。
其二,人這是專程爲你壽宴做的,可見費了不少功夫,你當衆說不喜歡,逼着人回去換了,胸襟有多狹隘,外人一眼就看透。
旁邊的世家夫人們悄悄議論起來。
“靜瑤太夫人好福氣,生得個如此有本事的兒子,竟然能與太后娘娘用同一種花色的料子,這可是天大的殊榮啊!”
“可不是麼,都說有其母必有其子,這靜瑤太夫人啊,一看就是雍容華貴的大家主母,要不怎麼能調教出國公爺這麼有出息的兒子來。”
“庶子不都是寄養在嫡母名下的麼?怎麼全成靜瑤太夫人的功勞了?”
“這你便有所不知了,聽聞國公爺小時候啊,吃不飽穿不暖,常常被打被罵飽受欺凌呢,要真是養在嫡母名下的,能過成這樣麼?”
……
世家大族的這些夫人都是見風使舵的主,她們本就是依着國公爺的面子而來,如今蘇老太太都欺負到靜瑤太夫人頭上去了,自然有的是人看不慣,所以不用雲初微和曲氏開口,衆誥命夫人的口水就已經讓蘇老太太的臉黑成鍋底。
尤其是那句“有其母必有其子”,蘇老太太聽得胸腹內氣血翻涌,怒火中燒。
這分明是變相諷刺她教了個好兒子老四。
老四是她親生的嫡子,不久前才因爲貪污受賄被貶了官,當時弄得人盡皆知。
雖然朝堂之上沒多少手腳乾淨的官,但不鬧開的時候,人人都是兩袖清風的“好官”,他們總是以聖人的標準要求別人,然後不斷找藉口寬恕自己,所以即便私下貪污受賄的人不少,他們也從不會反省到自己頭上去,反而會給予被曝光的同僚大肆的打壓和彈劾,似乎只有這麼做,他們的心理才能平衡些。
在座的世家夫人,誰敢站出來拍着胸脯保證他們背後的那些大人個個乾淨無塵?不過是老四運氣不好被上頭抓住了證據而已,昔日鼎盛的蘇家主脈就變成了人人都能踩的塵泥。
蘇老太太越想越氣,臉色愈發難看,可這麼多人在場,她如果真的憋不住說出幾句難聽的話,馬上就能成爲這些貴夫人眼中的“妒婦”。
蘇老太太很想給自己找個臺階下,無奈雲初微和曲氏就那麼直挺挺地站着,絲毫沒有要出來說句話的意思。
氣氛一時陷入尷尬。
這時,廚房的劉婆子提着食盒進來,見到衆人都在,本想退回去,卻又不得不留下打招呼。
“老奴見過諸位夫人。”
衆夫人交頭接耳的聲音戛然而止,紛紛望向門外。
那婆子是每天來給蘇老太太送牛乳燕窩的,蘇老太太見到她,宛如見到了救星,咳嗽道:“靜瑤,老九媳婦,宴席馬上就開始了,你二人速速將諸位夫人帶去席上。”
雲初微含笑應聲,“是。”又轉身看向衆人,“諸位夫人,請跟我來。”
貴婦人們相繼往門外走。
雲初微經過劉婆子身邊的時候,下意識看了她一眼,總覺得這婆子神情有些不對勁,瞥了一眼她手中的食盒,雲初微心中已經有了數,索性不再逗留,帶着衆人往席面上走去。
劉婆子拎着食盒進了屋,老太太依舊黑沉着臉,堵在胸口的那團怒氣讓她整張面孔都扭曲起來。
“老太太,這是您的牛乳燕窩。”劉婆子恭敬道。
蘇老太太皺眉,“早上不是讓人去廚房說了,今兒要擺宴,不用煮牛乳燕窩了麼?”
被世家夫人們瞧不起也就算了,還連下人都開始不聽話,一個個真當她是死人麼?
劉婆子忙道:“老太太,其實是這樣的,這碗牛乳燕窩本是給五少夫人煮的,誰料老太太安排過去伺候的婆子順嘴說起了這邊的情況,五少夫人聽說了老太太的處境,這才讓老奴以送牛乳燕窩爲藉口來解了僵局。”
蘇老太太抓住了重點,“所以這牛乳燕窩是雲靜姝讓你特意送過來的?”
“是。”劉婆子道。
總算那個女人還做了件人該做的事。
蘇老太太氣消了些,讓劉婆子把牛乳燕窩打開,吃完了一整盅。
劉婆子收拾了桌子離開後,錢媽媽進來,“老太太,賓客差不多都齊了,咱是否跟着入席?”
蘇老太太“嗯”一聲,在錢媽媽的帶領下來到席面上。
小輩們見着她,紛紛起身行禮,“祝老太太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這話聽得蘇老太太很受用,馬上露出笑容來,客氣地與賓客打了聲招呼以後在主位上坐了。
壽星落座,宴席開。
一盤盤山珍海味漸次上桌,菜色都挺新穎,賓客們都露出了驚奇的目光。
雲初微暗道,小孫氏這個掌管中饋的少夫人的確盡心盡力,哪怕蘇家地位已大不如從前,在老太太壽宴這件事上,她還是費了不少心思,也難怪老太太會如此放心把蘇家這麼大的內宅庶務交給她一個人打理。
雲初微瞄了老太太的方向一眼,慢條斯理地給自己斟滿了酒,然後站起來,對着蘇老太太微微一笑,“母親大壽,我這個做兒媳的理應敬您一杯,祝母親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
雲初微嫁入蘇家以來,很少有稱呼蘇老太太爲“母親”的時候,蘇老太太也不知道她是礙於今天的特殊場合還是別的什麼改了口,不過麼,這種自己纔是主角兒的場合,人家都站起來敬酒了,自己斷然沒有無視的道理。畢竟這麼多人看着呢,自己要是不回一個,顯得太沒禮數。
“錢媽媽,斟酒。”老太太吩咐一旁的人。
錢媽媽面露驚色,“老太太,上回您病倒的時候,大夫就囑咐過不能飲酒的。”
“不過一杯而已,無妨。”蘇老太太就是看不慣雲初微眼底的那股子傲氣,所以打算和她槓上了,哪怕旁人來敬酒她都能以茶代,唯獨雲初微,不行。
旁人或許不懂蘇老太太的固執,但她自己卻是再明白不過的,雲初微身上,有她年輕時候的影子。
倔強,要強,不服輸,年輕,有幹勁。
身爲丞相之女的馮氏還在閨閣中時就很有自己的個性,但最終,還是敗給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爹榜下捉婿,將她許配給了當年的新科進士,一甲榜眼蘇正誠,剛嫁過來的時候,她對自己的夫君是存有幻想的,幻想他能善待自己,寵着也好,疼着也罷,只要別讓她受委屈,那麼後院有多少妾室,她都可以當做是擺設。
然而,事與願違。
她的夫君會娶她是因爲想借着她爹往上爬,而並非真對她有意。
可那時候還年輕,她有用不完的自信。
她自信自己的皮相高過楊姨娘,果然,老太爺玩兒了幾天就把這位晾在一邊。
她自信自己的腦袋瓜比謝姨娘聰明,所以,不過短短半月,專司以色侍人的謝姨娘失寵了。
她自信自己的“賢良大度”能逼退朱姨娘,最後,這位被她一個反間計弄得遭盡了老太爺厭惡。
然而她所有的自信,在見到曲氏進府的那一天,被狠狠碾成了齏粉,風一吹,就全部散了。
美貌與智慧並存,不嬌柔,不造作,禮數週全不拿喬,這就是曲姨娘,老太爺愛了一輩子的解語花。
不管是笑得牡丹失色的曲蘿還是哭得梨花帶雨的曲蘿,馮氏從來就沒在老太爺眼中看到任何一絲厭惡和不耐,那雙眸子裡,滿滿的全是寵溺。
整個後院的妾室,得寵時間超過三月的,曲氏還是頭一位,甚至直到她臨盆,老太爺對她的興致都還絲毫未減,可謂是盛寵不衰。
馮氏不信,她不服,所以借力打力,藉着常姨娘的手親自把中了合歡散的老太爺送到曲氏的丁香園。
曲氏中了招,落下一輩子的病根,老太爺從那以後再也沒去過丁香園。
馮氏沾沾自喜,以爲自己的推斷沒錯,老太爺對這些年輕的妾室,不過是抱着一顆玩玩的心態而已。
可事實證明,她錯了。
老太爺只是爲了變相保護曲氏纔會選擇刻意疏遠她。
多年後的今天,當馮氏懷揣着這個真相,再次面對依舊貌美的曲氏,心頭說不出的堵。
她曾經不信命,最後卻被命運一次次打趴在陰溝裡,所以她覺得,但凡性格倔強要強的姑娘,最終都該是她這樣的下場,一輩子周旋於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和一羣整天想弄死她的女人之間。
然而有她年輕時候影子的雲初微卻過得一天比一天滋潤,夫君不納妾,專寵她一人。
這無異於在老太太本就乾枯衰竭的心臟上重重捶了一下。
讓她如何不妒,讓她如何不怒。
所以她針對雲初微,她覺得雲初微的命運偏離了她自己給別人設下的既定軌道,除非蘇晏的後院妻妾成羣,除非雲初微過得比她還慘,否則就是在無形中忤逆她。
她不允許!
……
錢媽媽勸不過,只好聽令往老太太的酒杯裡斟滿酒。
蘇老太太舉杯,衝着雲初微一勾脣,老眼裡滿是挑釁。
雲初微清楚地捕捉到了蘇老太太的眼神,有些想笑,一個連腦袋上都找不出一根青絲的老太太,竟然想和一個年輕朝氣有活力的小姑娘鬥?她也不怕輸得太難看麼?
當然,前提是過了今天,她還能有命跟自己鬥。
腹誹完,雲初微擡袖遮臉,一飲而盡。
其實她喝的不是蘇家給賓客飲用的酒,而是普通的果酒,對胎兒造不成影響。
應付蘇老太太這種人,沒必要太過較真賠上自己的性命安危。
錢媽媽緊張地看着蘇老太太,待她喝完,便在耳邊小聲提醒道:“老太太,您只能喝這一杯,否則身子會受不住的。”
蘇老太太不着痕跡地往雲初微方向看了一眼,鼻腔裡輕輕“嗯”了一聲,似是在答應錢媽媽,又像是不滿有人質疑自己的能力。
錢媽媽聽了聲兒,總算放下心來。
有云初微打頭,後面敬酒的賓客便越來越多,蘇老太太全都以茶代酒回敬回去。
蘇老太太這一桌上的幾位老夫人談論起蘇家的小曾孫來,便問:“老太太,今兒您壽宴這麼重要的日子,怎麼不見孫少爺?”
雲靜姝生下來的這個孩子水靈可愛,可以說是蘇老太太心頭的一大驕傲,若非那孩子不肯讓別人抱,她早就吩咐錢媽媽抱出來了,不過既然有人論及,那就想辦法抱來給衆人瞧一瞧也無妨。
於是給錢媽媽遞了個眼色。
主僕多年,錢媽媽早已經習慣了蘇老太太的各種肢體語言,當下便不用出聲交流她也能懂。
老太太的意思是讓她去把雲靜姝請來,當然,最重要的是請小曾孫。
收到命令,錢媽媽步子利索地來到雲靜姝的院子。
雲靜姝的風寒早就退了,正在給小星燁餵母乳。
錢媽媽進去後,直接道:“老太太吩咐了,讓你抱着小曾孫去席面上坐坐。”
雲靜姝呼吸一窒,“現在嗎?”
“嗯。”錢媽媽耐着性子答。
“老夫人吩咐的?”雲靜姝又問。
“囉嗦什麼,讓你去,你麻溜兒地抱着孩子去就是了!”錢媽媽瞅她一眼,視線落在小星燁身上,又柔和下來。
並非雲靜姝多事,她只是想確認一下蘇老太太這個時候是正常還是已經發作了。
既然錢媽媽都還有力氣在這兒吼人,那想來老太太並無大礙。
雲靜姝心裡七上八下起來。
其實那盞牛乳燕窩,是雲靜姝用這屋裡一件不起眼卻有些值錢的擺件買通了廚房的劉婆子,讓她送去給老太太的。
至於她選劉婆子的原因,是因爲劉婆子家那口子病重,急需銀錢醫治,所以不得不對雲靜姝妥協。
雲靜姝糾結的是,如果蘇老太太一點事也沒有,那麼就證明她根本沒喝下那盞牛乳燕窩,自己計劃失敗,等這次的藥效期滿,自己對小星燁沒用了,一定會被蘇家折磨致死。
可如果蘇老太太真的死了,那麼她該怎麼辦?會不會有人懷疑到她頭上來?
雲靜姝知道今天是雲初微在佈局,但她不會想到,佈局人針對的,不僅僅是蘇老太太,還有她。
斂了思緒,雲靜姝換了身衣裳,抱着小星燁跟着錢媽媽去往席面上。
雲靜姝一來,所有人的焦點就都落到了小星燁身上。
這孩子着實生得漂亮,席上的貴婦人們愛不釋手,人人都想接過去抱一抱。
蘇老太太咳嗽道:“我們家星燁認生,不讓除了他娘以外的人抱。”
貴婦人們遺憾地縮回手。
蘇老太太示意錢媽媽在自己這一桌上加個位,又讓雲靜姝抱着孩子過來坐。
雲靜姝深深看了蘇老太太一眼,眸光極其複雜,卻又不敢忤逆對方,只好抱着小星燁走過去坐下。
雖然不得抱,但能在這一桌近距離看看也是極好的,貴婦人們的談笑聲又再次熱烈起來,紛紛圍繞着孩子。
總算不是之前那些指桑罵槐的話了,蘇老太太聽得心中也舒坦。
這一舒坦,她便想再飲一杯抒發一下心頭的喜悅,於是再一次吩咐錢媽媽斟酒。
錢媽媽臉色大變,“老太太,您不能再喝了。”
玲瓏郡主也蹙了眉頭,“母親,喝酒傷身,您還是少喝些吧!”
蘇老太太道:“我就是高興,想再喝一杯而已。”
玲瓏郡主還是不同意,“母親,身子要緊。”
“那就半杯。”蘇老太太笑着與旁邊的貴婦人說話,示意錢媽媽斟酒。
錢媽媽只好硬着頭皮又倒了半杯。
蘇老太太擡起來一飲而盡,贏得同桌的貴婦人們一片誇讚。
“老太太好酒量。”
“還能喝酒,足以見得身子骨健朗啊!”
奉承的話,誰都喜歡聽,蘇老太太也不例外,因此有些飄飄然。
“不過一杯半而已,還不至於就讓我醉倒。”
貴婦人們豎起大拇指,“老太太雄風不減當年。”
這麼喝都還能沒事,難道老太太真的沒喝早上送過去的牛乳燕窩?
雲靜姝坐立不安起來,最終決定開口搏一把。
“老太太,讓廚房溫些牛乳來喝吧,酒多傷身,還是別拿身子開玩笑。”
難得雲靜姝會說出如此體貼的話來,錢媽媽贊同地點點頭,“老奴這便去。”
沒多久,就端來了溫熱的牛乳,用勺子舀在盅子裡。
蘇老太太端起來喝了一口,牛乳溫熱,正好暖暖脾胃,她滿意地點點頭。
鄰桌,雲初微恰巧看見這一幕,似有若無地勾了下脣,雲靜姝竟然主動提出讓老太太喝牛乳,這下子,可真要一箭雙鵰了。
席面上的賓客們還在高談闊論,誰也沒注意到蘇老太太的臉色已經變了,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呼吸不暢,她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額頭上冒出虛汗來,腦袋越來越重,看人都有些重影。
玲瓏郡主意識到了不對勁,面色大駭,“母親,你怎麼了?”
蘇老太太還沒來得及回話,兩眼一翻便直挺挺往後面倒下去。
壽星突然昏厥,自然是頭等大事,一瞬間,席面上鬧哄哄起來,挨近的人七手八腳把蘇老太太送回榮禧堂請大夫,玲瓏郡主吩咐小孫氏留下來安撫衆人。
小孫氏也心急,卻不得不留下安頓焦躁不安的賓客。
雲初微這個名義上的兒媳和曲氏理所應當跟去榮禧堂看。
前來給蘇老太太診脈的是蘇家府醫,他探了一遍脈搏以後,難以置信地張了張嘴,額頭滾落兩滴汗珠,再一次伸出手指搭在脈搏上。
如此反覆四五次,把守在旁邊的衆人都給弄心煩了。
玲瓏郡主急吼吼問:“李大夫,到底是怎麼回事,老太太她……”
李大夫站起身,滿臉遺憾地道:“回稟四太太,老太太她…氣絕了。”
轟——
仿似一道驚雷劈在所有人的腦袋上,玲瓏郡主完全僵住不能反應。
氣…氣絕了?
前一刻鐘都還好好的人,怎麼會突然之間就氣絕了?
玲瓏郡主難以置信,“李大夫,你開什麼玩笑?”
李大夫皺皺眉頭,“四太太,若非能確定,老夫也不敢開這等玩笑,老太太這症狀,倒像是猝死的,不過老夫行醫,對於查驗死因這種事並不擅長,所以,四太太,請恕老夫無能爲力。”
玲瓏郡主瞪大眼眶看向牀榻上一動不動的老太太,顫着身子後退兩步。
旁邊的婆子忙上來扶住她。
玲瓏郡主緩了緩神,突然之間嘶聲道:“給我出去報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