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惜蓉來到二房的院子,才進門就看見林姨娘直挺挺地跪在正房門前,看樣子已經頂着白日裡的太陽跪了好幾個時辰。
雲惜蓉心下一疼,忙走過去,“姨娘爲何跪在這裡?”
林姨娘聽到聲音,頓時身子一僵,不知過了多久才難以置信地擡起頭來看着雲惜蓉,“二……二姑娘?”
盼了這麼多年,多少迴夢裡哭溼了枕頭,她怎麼都沒想到二姑娘就這麼回來了。
時隔這麼多年再見,林姨娘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剩無盡地哽咽。
“姨娘。”
雲惜蓉再堅強,那顆心終究是肉長的。
眼下見到自己生母這樣,哪裡還繃得住,忍不住紅了眼眶。
“姨娘快起來。”
雲惜蓉彎下腰,要去攙扶林姨娘。
林姨娘大驚,“二姑娘!”
雲惜蓉皺眉,“姨娘,怎麼了嗎?”
林姨娘抹了把淚,“我犯了錯,是被二太太罰跪在這裡的,你能與我說說話就好,但千萬別扶我起來,否則一會兒這火得燒到你身上去。”
雲惜蓉臉色一寒,“姨娘被罰跪的原因是什麼?”
“一個妾而已,被罰跪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這時,裡面突然傳來二太太黃氏的聲音,那滿臉的倨傲看得雲惜蓉眼底寒意更甚。
卻終究不得不依着禮數,屈膝,“惜蓉見過母親。”
黃氏嘴角含着笑,上前來虛虛扶了雲惜蓉一把,“哎呀,還是二姑娘懂事,看來這麼多年的庵堂不是白待的,一回來就知道嫡庶有別,尊卑有序了。當年把你送去影梅庵,還真是送對了地方。”
雲惜蓉臉上笑着,嘴裡不緊不慢地道:“聽聞前段時間四妹妹在花市得罪了大人物,被人潑了一身的墨汁,唉……母親,你說咱們這一房的孩子,同樣都是一個爹生的,差別怎麼就有這麼大呢?我一個庶出的都知道嫡庶有別,尊卑有序,四妹妹這個尊貴的嫡出偏生還要去招惹那惹不起的貴人,人家沒計較,倒是咱們的造化,若是較真起來,那豈不是能牽連咱們整個東陽侯府?到時候大禍臨頭,誰來擔負這個責任呢?”
黃氏臉上的笑容僵住,面色逐漸陰沉下來。
雲惜蓉直接無視,兀自繼續道:“影梅庵是個好地方,母親把我送去歷練了這麼多年,我學到了很多,也學乖了很多,我相信那個地方同樣適合四妹妹,您覺得呢?”
黃氏嘴角肌肉抖了抖。
“雲惜蓉,你吃了雄心豹子膽了!”
斜刺裡,雲雪瑤怒氣衝衝的聲音傳出來,指着雲惜蓉的鼻子就破口大罵,“誰允許你在背後議論本姑娘的!”
“不敢。”雲惜蓉對上雲雪瑤的視線,“只是這一路走來,聽人說了不少關於四妹妹的事。原來外面議論四妹妹的人都被你這麼罵過的嗎?那我以後一定謹言慎行。”
言下之意,外面這麼多議論你的人你沒本事去管,只會躲在院子裡設計陷害同父異母的姐姐,你也就這點子本事了。
雲雪瑤一下子就反應過來,臉色氣得鐵青,“你!”
雲惜蓉不欲再繼續這個話題,看向黃氏,“敢問母親,林姨娘犯了什麼錯?”
黃氏冷笑一聲,“妾室嘛,頂多算得上半個主人而已,每天來正房給正妻晨昏定省是應當的,林姨娘在這府中待了十多年,連這點規矩都學不會,你說該不該罰跪?”
其實林姨娘每天都有依着規矩過來給黃氏晨昏定省的,奈何早上被黃氏指使婆子往林姨娘房裡吹了些迷煙,讓她一覺睡到午飯時分。
黃氏便依着這點,直接讓人把林姨娘架出來跪在正房前。
其目的,自然是想給剛回府的雲惜蓉一個下馬威,讓她清楚地認識到自己不過是個出身卑微的庶女,沒資格在嫡出面前耀武揚威。
“原來是爲了這事兒。”
雲惜蓉瞭然,爾後臉色冷肅地看着林姨娘,“明知我今日回來,姨娘爲何還要挑選在這種時候偷懶耍滑?”
林姨娘怔怔,眼圈紅紅,“我……”
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睡得那樣沉,沒有趕在正點上過來請安,如今即便想解釋,也說明不了什麼了。
雲惜蓉面無表情地道:“既然是姨娘自己忘了規矩,那麼誰也救不得你,繼續跪着吧!”
說完,對着黃氏露出微笑,“母親,咱們現在可以走了嗎?”
黃氏一懵,“走?去哪兒?”
雲惜蓉道:“數年前我去影梅庵的時候,母親特地把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當着所有人的面如數家珍似的把我的罪名數出來給他們聽,如今我回來了,母親是不是也得像當年一樣再次把所有人都聚在一起,然後講講這些年女兒改進得有多好?”
黃氏死死盯着她,冷嗤,“雲惜蓉,你不過就是個庶女而已,當年送你出去,是因爲你的確犯了錯,如今改正歸來,不都是應當的嗎?我沒想到你竟然如此臉大,還想讓所有人都給你接風,你是哪裡來的自信?”
雲惜蓉眨眨眼,“如果母親不把所有人都聚在一起,誰會知道我已經改邪歸正了,誰又會知道送我去影梅庵是母親做的最正確的一個決定呢?旁人不曉得,指不定還會猜測這其中到底有什麼內幕,爲什麼母親敢把我的罪行公諸於衆,卻不敢讓所有人都看到我的改進,這不是平白給二房,給我爹抹黑嗎?”
在這府中,若論顛倒黑白的口才,除了雲初微,黃氏最服的就是眼前這一位了,只要找到佔理的地方,一個字眼都能被她給摳出百種花樣來,偏生還讓你一個字都反駁不回去。
也難怪雲雪瑤這麼恨她,這麼不想她回來。
看着黃氏氣得說不出話的模樣,雲惜蓉勾起脣,“我雖然只是庶女,卻也有庶女的尊嚴,這一點,我想母親年輕時候比我更懂。”
又是一句不帶任何髒字的話,直接點明黃氏的庶女身份,無異於直接拿把刀子在黃氏心尖上狠狠紮了一刀。
你平時不是很自傲很嘚瑟嗎?說白了,你自己也不過是個庶女而已,我這個庶女還有爹疼,你卻連你爹的邊兒都沒捱過,黃府這麼多子孫,黃首輔疼嫡出都還來不及,又怎麼可能記起你這種卑微的庶出來?
這一回,黃氏的臉色就好像吃了半隻蒼蠅,還有半隻在嘴裡一樣,那口氣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
黃氏自嫁入東陽侯府,每天就依着黃府這個大後臺在長房和三房跟前耀武揚威。
其實,並非黃氏背後真有什麼人給她撐腰,而是她從出生就卑微慣了,骨子裡有一種極其自卑的意識,最怕別人看不起她,所以到了東陽侯府,藉着黃府把自己託大,就是想讓所有人都高看她兩眼,把她捧得高高在上,權威不可侵犯。
這也就是上次黃氏回孃家被黃老太太訓斥以後內心產生落差感的原因。
因爲一直以來,她自以爲的後臺,都只是她的臆想而已,她以爲黃府的興衰與自己嫁入東陽侯府密不可分,殊不知,黃府根本就沒需要過她。
對於黃府來說,黃氏就是個不打眼的庶出而已,她能入了雲家老太爺的眼嫁過去,全靠運氣。
然而,她的好運並不會給黃府帶來什麼好處,即便有,也是黃府不屑要的。
畢竟黃首輔德高望重,爲官清廉,從不結黨營私,即便他什麼都不做,也有的是人巴結,有的是人想給他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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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氏眼皮子淺,觀念與黃家主觀念根本就不在一條道上,也難怪黃老太太會那麼生氣地訓斥她。
雲雪瑤長這麼大,很少看到她娘如此吃癟。
唯有每次對上雲惜蓉,她們母女倆纔會被噎得半晌說不出話。
“雲惜蓉,你到底想幹什麼!”雲雪瑤怒了,早就說過雲惜蓉是個害人精,這不,一回來就把氣氛鬧僵,這還只是第一天,時間一久,她還不得上天?
“我不明白,我哪裡錯了嗎?”對於雲雪瑤的乾瞪眼,雲惜蓉絲毫沒有放在心上。
“母親剛纔說了,林姨娘辰時沒來請安,壞了規矩,所以罰她跪了一整天,這是大戶人家的規矩禮數。那麼,我剛纔也說了,母親送我出府的時候,讓府中上下來圍觀,如今接我回來,再把所有人都請過來,把該說的都說了,該交代的都交代了,這也是規矩,更是大戶人家的禮數,怎麼,母親和四妹妹覺得你們定的是規矩,祖宗定的,就不是規矩了?”
雲雪瑤喉嚨一堵,明顯氣得不輕,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卻被黃氏一擡手給攔住了。
即便再討厭雲惜蓉,卻也不得不承認她說的話沒毛病,原本她這麼回來,是該把所有人都聚在一起的,然而自己如今在侯府的地位大不比從前,老太太一走,掌家大權盡數落入範氏手中,範氏最近又立了不少極其嚴苛的規矩,再加上,長房剛忍痛割了一個雲靜姝,若是自己在這個節骨眼上去找事,最後沒臉的,一定是自己。
黃氏心中恨極。
看來雲惜蓉這一路早就打聽準了侯府內部的情況,這纔會拿出規矩來壓她。
沉沉嚥下一口氣,黃氏轉而露出笑顏,“二丫頭,你大伯母和你三嬸孃都很忙,誰有那麼多時間來咱們二房陪你耗,你回來就回來了,頂多我一會兒再去你大伯母那頭知會一聲就是。”
雲惜蓉沒說話,眸光卻有意無意地往林姨娘身上瞟。
黃氏忙親自把林姨娘扶起來,語氣比剛纔鬆軟了不少。
“大太太這段時間立了不少規矩,你是知道的,我之所以這麼罰你,就是想讓你長長記性,免得到了大太太跟前還這麼毛毛躁躁的,到時候落入她手裡,可比被我罰要嚴重多了,我也是一片苦心,爲了二房能不被人小瞧了去,希望你能體諒。”
其實範氏並沒有黃氏說得那麼招人嫌,黃氏只是想給自己找個臺階下罷了。
雲惜蓉揚了揚脣角,一句話沒說。
林姨娘心思單純,她根本就不會去深思黃氏這些話裡面藏着什麼玄機,只是唯唯諾諾地道:“太太的一番教誨,婢妾都記下了,今後定不會再犯的。”
雲惜蓉回府與黃氏和雲雪瑤的第一次交鋒,雲惜蓉以絕對的優勢完勝。
那母女二人走後,雲雪瑤咬牙切齒,“欺人太甚!娘,你怎麼能就這麼把她們給放走了?”
看不到雲惜蓉吃癟,她心不甘!
“來日方長,你急躁什麼?”黃氏皺眉,“這纔是回府第一天,便讓她一局又如何,咱們娘倆的腦子加起來,難道還鬥不過一個小庶女?你也太小看你娘那些年在黃府的生存手段了。”
雲雪瑤牙齒磨響,“我就是看不得她那嘚瑟樣,不就是比我先出生了幾年麼?她再尊貴,也只是個庶出,有什麼了不起的?”
再次聽到“庶出”二字,黃氏臉色很難看,“你住口!往後別再庶出長庶出短的了,既然那小賤人想讓所有人都不得安生,那咱們就想法子,管她嫡出還是庶出,今後的路,各憑本事。”
雲雪瑤這時候纔想起來她娘就是個庶出,馬上閉了嘴。
——
三房,正廳裡。
雲綺蘭乖巧地給丁氏奉茶。
丁氏仔細打量着她,心底有些滿意。
雖然因爲生活太差清瘦了些,但這兩個月讓自己這個女兒脫胎換骨一般,由內而外的氣質都與從前大不相同了,更偏向沉靜內斂。
丁氏忍不住歡喜,“蘭姐兒,你這兩個月收斂了不少,也成長了不少,娘很高興。”
雲綺蘭走到丁氏身後,給她捏肩捶背,“這一切多虧了娘把我送去影梅庵,又多虧了二姐姐的諄諄教導,否則女兒哪有這麼大的覺悟啊?”
丁氏寬慰一笑,“那也得你自個有覺悟才行,否則別人說得再多,教得再好,那也都是徒勞。”
雲綺蘭靦腆地笑笑,“娘,我今後一定乖乖聽話,再不惹您生氣了。”
突然想到了什麼,雲綺蘭壓低聲音,“娘,三姐姐爲什麼被逐出族譜了,她那麼規矩的一個人,也會犯錯嗎?”
提起這事,丁氏面色凝重不少,“雲靜姝這回算是攤上大事了,去龍泉寺一趟,害死了蘇五少。”
雲綺蘭臉色一白,“什麼?死……你說蘇五少死了?”
“對。”丁氏點點頭,“這件事到底有什麼內幕,我們這些外頭人也不清楚,只知道蘇家很生氣,非要咱們這頭給個交代,事情已經發生了,大太太還能怎麼辦?只能忍痛割肉,狠下心把雲靜姝逐出族譜送去蘇家任由他們處置了。”
雲綺蘭皺了皺眉,“那麼,老太太那頭知道了嗎?”
丁氏頷首,“早在雲靜姝被逐出族譜的時候,府裡頭就讓人回祖籍報了信,雲靜姝可是老太太攀上皇族的砝碼,就這麼敗在蘇家手上,她也痛心疾首,可是沒辦法,誰讓雲靜姝犯下了滔天大錯,若不如此處置,蘇家必定會不依不饒,到時候兩家的矛盾可就大了去了,大太太正是考慮到了這一點,所以爲了家族利益不得不棄了雲靜姝。”
聽到一向爲京中世家公子所追捧的那個明珠一樣的女子遭遇了此等不幸,雲綺蘭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
同情吧?
畢竟她做下了殺人越貨的勾當,就算蘇家饒過她,在律法上,她依舊死罪難逃。
不同情?
雲綺蘭似乎透過雲靜姝看到了自己一旦走錯路的下場,頓時有種汗毛直立的感覺。
“所以啊,蘭姐兒你不管對誰存了多大怨憤,都不能走極端。”丁氏諄諄囑咐,“只要你有腦子,就有的是辦法對付那些人,不一定非得殺人才能泄憤,咱們比不得她們,若非要跟她們比,到最後吃虧的只能是你自己。”
“嗯,娘,我記下了。”雲綺蘭乖順點頭。
——
雲惜蓉攙扶着雙腿跪麻的林姨娘回到院子。
親自找來藥膏給林姨娘抹上,又給她揉了揉,力道適中,不輕不重,林姨娘覺得舒服極了。
“二姑娘,都怪姨娘無能,這麼些年,讓你在庵堂受苦了。”
當年雲惜蓉是被陷害而趕出府去的,林姨娘都知道,可她位份實在太低,根本沒辦法去二老爺跟前說清楚。
或者說,黃氏和雲雪瑤做下的這一切,都是二老爺默許了的。
因爲二房比較特殊,在娶正經太太之前就讓通房丫鬟懷了身子,導致長女和次女都是庶出。
這件事,讓二老爺在一干同僚裡面很多年沒能擡起頭,也因此,他對她漸漸冷淡了,對兩個女兒也是眼不見爲淨,這纔會默許黃氏爲所欲爲,把大姑娘雲惜蕊嫁去登州那麼遠的地方,又設局陷害二姑娘雲惜蓉,把她弄去影梅庵。
林姨娘不是沒去跪過,不是沒去求情過,奈何沒人理她。
到底二太太是首輔府上來的,縱使是庶出,也比她這種默默無聞的小妾來得尊貴,這件事怎麼想,東陽侯府的所有主子都只會偏向二太太,偏向侯府的名譽。
犧牲一個庶女換得闔府上下安寧,相信沒有哪個當家主母會拒絕這種誘惑,更何況是雲老太太這種注重臉面的人。
“這些都過去了。”雲惜蓉知道林姨娘在想什麼,她搖搖頭,好像很無所謂的樣子,“如今既然我回來了,就絕對不會再放任姨娘在她手底下吃苦頭。”
林姨娘驚了一驚,“二姑娘切莫這麼說,我何德何能值得你爲了我這麼去跟二太太鬥,你聽姨娘一句,既然回來了,咱們就安安分分地過日子,往後那些爭啊鬥啊的事,咱都不參與了,好不好?”
雲惜蓉深深看了林姨娘一眼。
林姨娘被她看得心虛,“二姑娘,怎麼了嗎?”
雲惜蓉默了一默,“姨娘的想法未免太過單純,你只想着自己不要去招惹旁人,自己就能換得一份安寧,又怎知旁人會否就此放過你?”
林姨娘啞然。
“就因爲我和大姐在嫡子女之前出世,便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只要我和大姐一天不死,那些人就絕對不會甘心,所以,逃避有什麼用?只會換來更過分的欺辱,與其讓人這樣捏扁搓圓,倒不如咱們活得有骨氣一點,暫且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了我,十倍還之!”
林姨娘張了張嘴,“二姑娘,你……”
“姨娘做了一輩子的小妾,被欺負得還不夠嗎?”雲惜蓉眼神有些冷,“你難道就不想過幾天安生日子?”
林姨娘當然想,可是光想能有什麼用,想想就能實現麼?光是想想,二太太就能從今往後不再來找茬,就此放過她們母女嗎?
這根本就是癡人說夢。
——
雖然只是個庶出,但範氏還是爲雲惜蓉的歸來設了宴。
三房內院的主子全都到了場。
這是雲家難得的一次沒有云老太太在場的宴會。
範氏不像老太太那樣顧忌太多,又看不起人,她很大方地讓許菡也來參加。
許菡就坐在雲惜蓉旁邊,雖然不太熟,但她不怎麼認生,沒多久兩人就聊上了。
雲惜蓉問:“聽聞許姑娘的哥哥是來入京趕考的?”
許菡點點頭,“嗯,會試是在明年,所以暫且借住在東陽侯府。”
雲惜蓉“哦”了一聲,“我就說以前怎麼沒見過你。”
許菡道:“我們兄妹纔來不久,那個時候,二姑娘也不在府上呢!”
“是啊!”雲惜蓉忽然感慨,“我離開的這幾年,侯府變化實在是太大了。”
長房竟然多了個與雲靜姝是孿生的姐姐雲初微,老太太竟然甘願放權給兒媳回了祖籍,最讓人意外的就是雲靜姝。
這個一向以知書達理,溫婉嫺靜聞名於京城的姑娘竟然會一時腦熱害死未婚夫蘇五少,把自己的一生都搭了進去。
沒有老太太,這頓飯就吃得極其安靜。
宴席進行到一半,範氏停下筷子,看了看二房的人,最終把目光落在黃氏身上。
“二丫頭今年十七,已經到了適婚年齡,不知二弟妹對她的婚事可有什麼看法?”
黃氏早就想好了要把雲惜蓉嫁去哪一家,這種情況下就更是當仁不讓,“大嫂每天忙裡忙外,有那麼多事要操心,蓉姐兒的婚事,就斷然不能再麻煩你了,再者,我身爲蓉姐兒的嫡母,若是連她的婚事都做不了主,豈不是讓外頭人笑話了去?”
話說得委婉,卻是以強硬倨傲的姿態說明了雲惜蓉的婚事除了她這個二房的正經太太,旁人不得插手,否則就是多管閒事。
範氏又豈會聽不出來,笑着道:“既然二弟妹已經有了主意,那我就不摻和了,二丫頭什麼時候事兒成,你知會我一聲就成,府裡對於女兒的嫁妝都是有規制的,我到時候好一併撥下來。”
黃氏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那是自然。”
世家大族的主母多喜歡把庶出女兒嫁出去給自己或者夫君謀求利益,但對於黃氏而言,雲惜蓉過得悲慘痛苦才最爲緊要,至於爲二老爺謀求利益?
等將來瑤姐兒嫁個如意郎君,二老爺還不是能跟着沾沾光,就沒雲惜蓉什麼事兒了,雲惜蓉的主要責任,就是要嫁得不如意讓她一雪前恥。
雲惜蓉不用想也知道黃氏在打什麼主意,端起湯盅輕輕喝了一口,一臉的雲淡風輕。
雲綺蘭有些不安,看了看雲惜蓉,見對方面色無波,她甩甩腦袋,是了,自己這個庶出堂姐前幾年就是因爲太會耍手段才讓二太太和雲雪瑤寢食難安,母女倆合起夥來將其送去了影梅庵,如今過了幾年的歷練,她應該更厲害纔是,面對黃氏的招數,想來她早就有了應對之法,否則也不可能表現得這樣淡定,倒是自己瞎擔心了。
黃氏會這麼安排,雲惜蓉的確是沒什麼感觸。
在她看來,就算今天不成,黃氏改天也會想方設法把自己的婚事攥在手裡。
雲惜蓉從來都知道自己只是個庶女,與黃氏和雲雪瑤的爭鬥,並非她不本分,而是黃氏一直把她和大姐雲惜蕊在雲雪瑤之前出生這件事看作恥辱,是心頭的一根刺,每天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因此三天兩頭來後院找麻煩,她也是被逼急了纔開始反擊的。
其實換個角度想想,她是庶女如何,在雲雪瑤之前出生又如何?
這難道是她能選擇的?
若真要怪,也該怪她那貪花好色的爹。
但黃氏從來不這麼想,可見很多女人在處理這種事上非常欠缺理智,只會一味地把責任往女人身上推,殊不知,罪魁禍首是男人。
散席後,雲綺蘭問雲惜蓉,“二太太一直對二姐姐心存不滿,此番又準備拿捏你的婚事,你就沒想過要反擊嗎?”
“反擊?”雲惜蓉自嘲冷笑,“一個身份卑微的庶出去和正房太太對抗麼?”
雲綺蘭噎住。
“身爲庶女,聽從嫡母的安排,這是本分。”雲惜蓉道:“若是嫡母心懷不軌,做出了什麼對我不利的舉動,我想出對策應付,這是生存之道。
五妹妹從落地的一天起就註定是高我一等的嫡出,嫡出的姑娘,就算再醜,品性再壞,到最後也不可能嫁個一事無成的夫君,不管嫁給誰,都是有頭有臉的正房太太。
而庶女就不一樣了,庶女可以被送去給人做妾,妾又是能隨意交易買賣的貨物,到最後落入誰手尤未可知,甚至於爲了那些男人的利益被人弄死也是極有可能的。
這就是嫡出和庶出的差別。所以,五妹妹往後可千萬別再跟我提什麼反擊不反擊的了,或許是你太過擡舉,我其實並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有本事,我只是個女兒家,一個出身卑微的閨中庶女,我只有一雙毫無縛雞之力的手,什麼也做不了。”
雲綺蘭一噎再噎,看着眼前這個神情淡漠疏離的堂姐,她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若沒什麼事,我就先告辭了。”
雲惜蓉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庵堂裡的兩個月,她看得出來雲綺蘭是真心想和自己好好相處,奈何她早就不相信東陽侯府這世家內宅的任何人,她始終覺得,再深的感情,只要一涉及利益,最終都會化成齏粉,什麼姐妹情深,什麼患難真情,全都是表象,哄哄三歲小孩子還差不多。
剛纔跟雲綺蘭說那些話,當然並非全數出自真心,只是爲了和雲綺蘭早些劃清界限罷了。
她雖然是庶女,雖然身份卑微,卻也想爲自己的前程拼一把,不求嫁得多好,至少嫁得稱心如意,否則要真被黃氏攥到了手裡,自己這一生就真的徹底完了。
——
雨季的天氣,說變就變。
前一刻鐘還豔陽普照,一眨眼的功夫就陰雲密佈,瓢潑大雨兜頭而下不過片刻。
雲初微帶着梅子在外面的街上閒逛,出門時忘了帶傘,全然沒想到會遇上這麼個怪天氣。
主僕倆往蔡家鋪子的門前一站,打算等雨停歇了再回去。
這時,一輛華麗的馬車經過。
馬車內的人挑簾,恰巧見到對面避雨的雲初微主僕,他眉心微微一蹙,把雨傘拿出去遞給車伕,“把這傘送去給對面的那位夫人。”
披着蓑衣的車伕不敢耽誤,很快將傘送到了雲初微這邊,“夫人,這是我們家少爺讓小的給您送的。”
雲初微愕然看了一眼對面,雨雖然大,但還是能勉強看清楚那輛馬車。
雲初微認得,那是陸修遠的馬車。
她有些過意不去,搖搖頭,“多謝陸少爺美意了,我們主僕在這兒避一避就好,一會兒雨住了就回去,不妨事的。”
車伕堅持,“夫人就收下吧,大不了改天您再還回來就是了,這麼大的雨,沒把雨傘幫襯着,很容易打溼衣衫的。”
雲初微抿脣,伸手接下,讓梅子在房檐下等着,她撐開傘,隨着車伕去往馬車邊。
在車窗外站定,雲初微禮貌地道:“多謝陸少爺了。”
陸修遠挑開簾,脣邊溢出絲絲笑意,狹眸好似剔透的琉璃,澄澈而明媚。
“不客氣。”
“這麼大的雨,陸少爺還有事要外出嗎?”雲初微不解。
“今天把商行的所有掌櫃聚集在一起,打算讓他們深入瞭解一下剛出來的這批新品,看時辰,人應該到的差不多了,商人嘛,誠信第一,就算我是東家也不能例外,所以莫說是下雨,就算是下磚,我也得去。”
雲初微聽到是關於剛上市新品的,眼眸閃了閃,“那批頭油?”
“嗯。”
他點點頭,又道:“原本想邀請夫人一起去的,因爲你是提供配方的人,有你出場,更能讓掌櫃們瞭解到這批貨與以往那些的與衆不同之處,但看這天氣,似乎不允許了,那就我自己去吧!”
“別呀!”雲初微馬上道:“既然是爲了新品頭油,那我這個提供配方的小東家怎麼能缺席呢?關於茶油的特殊功效與好處,再沒人比我更清楚了,陸少爺未免想得太多,不就是個下雨天麼?又不是讓我冒着雨去,有什麼大不了的?”
陸修遠看了看四周,歉意道:“這地方距離車馬行太遠,就算是想租,怕也有些費力了,夫人若是不介意,請上我的馬車,一會兒一起去。”
雲初微應了聲,“好。”
轉過頭走到街對面交代了梅子幾句,再一次回到馬車旁,這次再不猶豫,收了傘直接坐上去。
陸修遠腿腳不方便,所以他坐的座椅都是特製過的,不偏不倚剛剛好。
雲初微就坐在他對面。
馬車行得緩慢,眼看着還有很長一段距離才能到酒樓,兩人就新品的問題進行了一些討論。
不多時,傾盆大雨的嘩啦聲中突然多出了一種聲音。
是馬蹄聲,雜亂而急迫,不用特意挑簾看,光是聽聲音就不難想象外面的人數不少,像是長長的一隊軍人,急着去辦什麼事。
馬蹄踩碎地上積水的聲音,聽得人心頭煩躁。
雲初微終於忍不住探出腦袋。
爲首的人一身戎裝,肩上紅色披風被雨水全部打溼,緊緊貼在後背上,雨霧迷濛,雲初微雖然看不清來人的容顏,卻能從着裝上推測出這位就是當先領兵出征的駱二公子駱舒玄。
駱舒玄回來了?
雲初微心頭猛跳,臉色變了一變。
視線忙在軍隊裡頭掃了掃,沒見到九爺。
她又掃了一遍,還是沒見到九爺。
“駱舒玄——”雲初微把雙手放在嘴邊做出喇叭狀,大聲喊。
奈何雨聲太大,駱舒玄根本就聽不到有人在喊自己,他只知道自己必須儘快入宮覆命。
手中沾滿了水漬的鞭子狠狠拍打在馬背上,馬兒四蹄跑得更快,沒多久,這隊軍人就把陸修遠的馬車遠遠甩在身後。
雲初微心中突然就涌起一股很不好的預感,她馬上對着外面的車伕喊道:“停車,快停車!”
車伕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急急忙忙把馬車趕到路邊停下。
雲初微滿臉歉意,看向陸修遠,“抱歉,今天我可能去不了了,因爲對我來說,還有比新品更重要的事,如果陸少爺不介意,我改天再找機會給掌櫃們補一下這方面的知識也是可以的。”
認識這麼久,陸修遠頭一回看到她焦急成這樣,他搭在扶手上的雙手蜷了蜷,“是爲了蘇九爺的事嗎?”
雲初微想也不想,點頭,“是。”
陸修遠沒說話了。
“我剛剛看到駱二公子回來,以爲九爺也回來了,結果看了半天,根本就沒有什麼人影,又見駱二公子那般焦急,擔心是西南那邊出了什麼事,不管怎麼說,我今天都得親自見到駱二公子把事情問分明才能心落,否則會急死的。”
陸修遠吩咐車伕,“既然夫人有急事,那就調頭,先去宣國公府。”
雲初微愣住,“陸少爺,這樣豈不是耽誤了你的時間?”
陸修遠微笑,“你說得對,這世上總有那麼些事,重於一切,你有,我也有。”
雲初微啞然。
他這是……什麼意思?
沒來得及多想,思緒很快又被剛纔看到的那一幕所佔據。
距離九爺出征到現在,馬上兩個月了,難道真要如同赫連縉所說,九爺重傷,險些沒命?
不,不要!
雲初微在心底吶喊,她之前寄了信去的,九爺一定看到了,他一定不會出事,一定會平安回來。
因爲緊張,雲初微自然而然就絞緊了衣袖,薄脣輕抿,眉眼間盡是惶恐與不安。
她不知道如果九爺真的出了事她該怎麼辦。
陸修遠有些怔然地看着她。
從第一回在碧玉妝,她大膽提出要跟他合作的時候,他就覺得這個女子與衆不同,那天雖然沒見到她的真容,但她身上的那種氣韻卻不容忽視。
他坐在樓上,目送她在街上走着,窈窕身段,清麗絕俗,從此成了他眼中一道獨一無二的風景。
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會因爲她的緊張,她的悲傷而難過。
因爲始終覺得這麼完美的女子值得最好最溫柔的對待,所以從來見不得她難過,哪怕只是一絲。
“青鸞夫人,宣國公府到了。”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車伕的聲音。
雲初微馬上站起身,拿起雨傘,對陸修遠道別,“謝謝你。”
“客氣了。”陸修遠微微一笑,“希望沒耽誤到你的正事。”
雲初微失笑,“這麼大的雨天,很難租到馬車的,陸少爺肯放下商行的事送我回來,已經是天大的人情了,也的確是幫了我大忙,所以這聲‘謝’,你受得住。”
陸修遠剛纔還說,商人以誠信爲重,那麼多掌櫃還在酒樓等着他,他卻放下了最看重的誠信送她回來,可見這個人情有多大,雲初微有些過意不去。
“那我這就告辭了。”
陸修遠朝她點了點頭。
雲初微走下馬車,撐開雨傘,揮揮手,“陸少爺慢走。”
一轉身進了宣國公府。
第一時間去找赫連縉。
“駱二公子回來了,這件事你知不知道?”
赫連縉懶懶地撐開眼皮,“打贏勝仗不回來還待在西南做什麼?”
雲初微心頭一跳,“那麼,九爺呢?你在京城有這麼多眼線,一定知道九爺沒回來。”
“他啊——”赫連縉拖長了尾音,“或許真被我說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