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界的事情原來和餘椒一點關係都沒有,但就因爲昆慎之,於是就此有了那麼一絲絲的關係。昆門的兩位都是隻比他大幾歲,結果居然已經養了個徒弟了。
小孩子叫昆麒麟,上小學,被人扔路邊,昆慎之那天出去買米粉結果迷路了,把昆春君嚇得半死,最後師兄沒買回來米粉,卻抱回來一個孩子。
據昆春君當時的說法,是“兩眼一黑”,可又考慮到養一個和養兩個沒什麼差別,還是硬着頭皮養了。
王兆問,“那你們收支問題怎麼解決?養個孩子要花挺多錢的吧。”
“這個沒問題的,昆門是仲裁門派,有許多供奉。”
“你們都來北京,孩子就扔道觀裡?”
“有人會帶的呀。”昆慎之拉着餘椒坐過來,手裡還拿着一盒稻香村。“師弟,吃吃吃。”
“我吃不下這種東西。”昆春君搖頭,“你怎麼亂拿人家家裡點心啊……”
餘椒說,我送他的,反正我不愛吃這個。
昆慎之嚼着塊豌豆黃,皺着眉頭,嚼了半天估計也覺得太乾了咽不下去,痛苦無比。昆春君嘆氣,說,我就講你不會要吃這個的……
自從這對師兄弟來了之後,書院裡氣氛就熱絡了不少。但到底家裡有孩子,似乎帶孩子的那個人有點不靠譜,師兄弟兩個決定提早回滬了。
“有空來上海玩啊,帶你去綠波廊。”昆慎之臨走前留了一個電話和一本厚厚的書,“這本書留給你了,餘家的藏書有些遺漏,不過這本書裡都有。沒事幹就琢磨琢磨。等小麒麟期中考試考完了我們就再來找你。”
餘椒就點點頭,抱着書站在門口,透過厚厚的鏡片看他們倆離開。
“要不……去上海?”他們在雨中檐下站了很久,從餘椒的神色裡,王兆也察覺了什麼。“不管如何,只要離開北京,說不定……”
“天大地大,還能去哪。”
餘椒望着雨裡,像是想望到更遠的地方。可書院煙雨之外,早已看不到那兩人的身影了。一個下午,這個人什麼事都沒有做,把書隨手放在了外面的桌子上,回到二樓去睡覺。餘椒的精神衰弱很嚴重,儘管昆門的到來似乎稍稍緩解了幾日,可當這裡重新只剩下兩個人的時候,那種掩飾不住的疲憊和憔悴還是顯露了出來。
青宿書院是一棟古書樓,可因爲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價值,所以就給了這個小少爺住。這對於餘椒來說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他眼睛不好,住在這種地方,連上下樓都快成問題了,更不用提供電供水。這裡經常斷電少水,如果要叫維修工,對方就會用不敢亂動古建築的藉口推掉。可再怎麼艱難也要比餘家老宅中的那棟書樓要好——餘椒從六歲起就被關在裡面,直到十四歲纔回到北京,被關入了這個新的地方。
王兆和他就是在老宅的書樓裡認識的。
那時候他剛因爲一些事情退役,理由並不光榮,也沒能找到新的工作,於是就託朋友介紹了一個職位。起初以爲是保安,過去了才知道,是將一個白化病的小孩子看守在一棟樓裡。介紹他這個工作的人顯然也不清楚,但工作輕鬆,薪水又多,他也沒什麼異議,成爲了老書樓的看守之一。
老宅的書樓裡是沒有水電的,他每天要帶着蠟燭和水桶上去給這個小孩。這個孩子就叫餘椒,脾氣很差,少說話,大概因爲常年被關在這裡,整個人精神狀態差的一塌糊塗。據說他是餘家的三少爺,不過因爲父親都病重、老太太身體不好,現在是兩個哥哥在爭家產,爲了以防萬一,就將這個最小的弟弟先關了起來。
按理來說,餘椒的人生差不多就該是這樣了——等兩個哥哥決出了勝負,可能會給他一小筆錢,然後從北京城趕出去自生自滅;或是直接沒聲沒息的弄死,反正誰也不會記得。他從小就沒能出去讀書,功課都是餘家請了家教過來教的,在這個世上,他就像是個幽靈,什麼痕跡都不會留下。
可憐他的人很多,幫他的人卻沒有。世道就是這樣的,兄弟間鬥得再慘烈都是別人家的事,王兆要做的,只是每天送蠟燭和水上去,放下,轉身出來。書樓裡所有的門都是上了鎖的,小孩要出入必須取得他們許可。
他們在來之前就被叮囑過,對外只許說,餘三少是性格乖張,自己把自己關在這棟樓裡,鑽研餘家上輩人留下的經卷。
而他也一直是這樣說、這樣做的。就好像喝水吃飯一樣簡單,沒有任何的愧疚感。如果沒有意外,他會一直做這份工作直到餘椒被轉移走或是死,然後到餘家當個保安,這麼過一輩子。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
——而意外就發生在那天晚上。
那段時間,餘家發生的事情很多。似乎是三兄弟的父親更加病重,不僅是兩個兒子,還有幾個堂兄弟家全都蠢蠢欲動。兩個兄長都來書樓看過餘椒,來軟的來硬的都有,想逼迫三少爺自己出來承認放棄那份繼承權。每次少爺們說話,房門都是關起來的,裡面發生了什麼外面都不知道。可王兆還是能確定的,餘椒是被打了。
這是挺過分的。所以那天他去送東西的時候,忍不住安慰了孩子幾句。“和餘椒說話”是規章手冊中不允許的,但反正沒別人知道,說就說了。
不過他沒得到回答。餘椒大概睡了,大概悶着頭在哭。他也懶得自討沒趣,東西放下就走了。
事情就出在這天晚上,當王兆再去送晚飯的時候。
他拿着飯盒進去,結果牀上椅子上全是空的,就窗臺上蹲着個人。這時候是十二月中,鄉下地方的氣溫已經降很低了。那個人就赤着腳,穿着一件單衣蹲在窗口,正要跳下去。
王兆嚇得當場就把飯盒扔了,想衝過去把人扯回來;沒想到發現有人來了之後,餘椒更是頭都沒回,直接就從三樓跳了下去——還好只有三樓。書樓很矮,這麼點高度對於王兆來說一點問題都沒有。不過小孩子就不一樣了——餘椒重重摔在了下面的石子地上,立刻就見了血色了。
靠近年關了,書樓就留了兩個人把守。除了王兆,另一個人是個油頭,基本上是出去亂晃的,不在樓裡。可餘椒大概還是怕被人發現,一聲不吭,爬起來一瘸一拐地想逃。
王兆直接用手掛在窗臺上,讓人蕩下去落地,追了上去。
“你別跑了!”他喊,“摔傷了吧?”
餘椒見他追了上來,知道逃不掉,也就站在那不逃了。
“你要去哪啊,值得這麼跳?”王兆走過去。這荒郊野外的也沒其他人,不怕被人當人販子。“鞋都沒穿……”
餘椒低頭看看自己的腳,還是赤足,上面全是擦破的血痕。
王兆想過去把人拉過來,就在這時候,他第一次聽見了餘椒的聲音。
“……我想去看爸爸。”他說,“看完就回來。”
“餘老闆在北京的醫院呢,開車都要三小時,你怎麼去啊?”那時候直通高速還不是很發達,從這個郊區到首都有很長的一段距離。“別鬧了,回去。你快凍死了。”
他伸出手去正要拉住小孩,就聽見一聲近乎於嘶啞的喊聲在面前響起——
“……我求你!”
餘椒打開他的手,踉蹌着退開幾步,血從頭上流下,染紅了灰色睡衣的衣領。王兆的手也就遲疑了一下,被他打到一邊。
“你能不能……當沒看見……”
大冷天的,小孩子就站在那瑟瑟發抖,渾身都是血,只求他放自己去看爸爸。這時候能說“不
”的都能算心理變態了,王兆顯然不是,一下子就不忍心了,梗在那一時沒說話;大概以爲這人不肯,餘椒又往後一步步退。
“行了,你……你這樣。”他嘆了一口氣,算是繳械投降了,脫下了外面的厚大衣,跨一步過去把人包住了,然後卷好橫抱起來,“你家的車就在書院門口,我開它帶你去北京。”
餘椒睜大了眼睛看他,可能還有點不敢相信,過了一會小心翼翼地問,“保證不告訴其他人?”
“嗯,我保證。”他被小孩子攬住了脖子,感到對方的手冰涼,估計是凍到了,“知道你爸在哪家醫院嗎?”
“以前好像是在五院的……”
“這次不知道啊?算了,去碰碰運氣好了。”他把餘家的那輛桑塔納車門打開,把被大衣捲成一團的小孩子塞後座上,然後用拷機給朋友去了消息,問他知不知道餘老闆在哪住院。餘椒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王兆知道小孩心裡在擔心啥,“怕什麼。我打聽你爸在哪,又不是給你哥通風報信。”
“那就好……”他裹着王兆的大衣,把血都擦在上面。
王兆說你不道個謝也就算了,還準備報廢我一件大衣啊?
餘椒說,我不都求你了嗎……等見到爸爸了再謝你。
王兆氣得差點笑出來,心裡就覺得,禍害遺千年,讓這個小孩活到長大絕對會很有意思。
這樣想着,他發動了車子,帶着人去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