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鹹淳三年二月十五。
天武軍奉皇命入臨安誇功。
風輕雨霽,今天倒是大好的天氣。昨天天武軍即將入臨安的消息就已經傳遍了大街小巷,雖然百般不願意,大宋的太師、平章軍國事賈似道也不得不從已經沉醉了太久的葛嶺後樂園動身,回到臨安城中的府邸,開始陸續召見各路官員,並且向當今天家聖上啓稟迎接天武軍的事務佈置。
按理說這等出征將士歸來誇功,應該是當今聖上十里郊迎爲最,不過賈似道可沒有這麼好的心腸,葉應武已經從他這裡佔盡了便宜,說什麼也不能再讓葉應武拿到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優勢,所以賈似道毫不猶豫的否決了天子郊迎的計劃。
好在宋帝趙禥對於大早晨就要從脂粉堆裡爬出來跑到城外十里吹冷風沒有絲毫的興趣,君臣一唱一和,這件事情自然就毫不猶豫的敲定下來。
是日,天武軍將會自臨安西北餘杭門入城,沿着臨安御街穿過臨安城一直到城南的皇城,而天子會在皇城北門——和寧門的御樓駐蹕,檢閱天武軍兒郎。
雖然賈似道很想讓天武軍繞城而過,直接從皇城南面日常祭拜天地、校閱禁軍的麗正門受閱,從而將天武軍入臨安誇功的影響降到最小,不過賈似道也不得不考慮臨安百姓,畢竟臨安民風也是繼承自汴梁,對於這等熱鬧的大事還沒有錯過這種可能,如果天武軍從麗正門入城,說不定臨安的百姓會直接涌出城,到了那個時候百姓前後簇擁,葉應武和天武軍可就真的是出了大風頭,對於賈似道實在是得不償失。
二月十五日清晨,甚至皇宮中官家趙禥還在摟着嬪妃呼呼大睡,臨安就已經熱鬧起來,畢竟對於這一代人來說,每年祭奠天地、校閱禁軍倒是熱熱鬧鬧,可是還從來沒有一支軍隊有榮幸入臨安誇功!
畢竟上百年來,這曾經的煌煌大宋,可從來沒有打過一場值得讓一個國家爲之瘋狂的勝仗,可從來沒有一舉殲滅十五萬敵軍的壯舉,可從來沒有這樣一支雄師勁旅,爲這末世當中已經支離破碎的王朝帶來生的希望。
現在葉應武做到了,天武軍數萬兒郎拋頭顱灑熱血做到了,所以無論葉應武是什麼樣的人,無論天武軍是什麼樣的軍隊,他們值得擁有這份榮耀,他們值得入臨安誇耀他們赫赫的戰功。
而臨安的百姓,對於這個已經多少年沒有看到過的盛典,更是已經踮着腳尖期盼了很久。彷彿就連老天爺都作美,連綿了幾天的春雨在昨天停歇,甚至街道上的積水到了今日早晨也已經消散了蹤影。
一場春雨,就像是洗去了臨安所有的塵埃,靜靜等候着英雄凱旋。
當第一抹曙光照亮和寧門的琉璃瓦,一名士卒猛地抄起來鼓錘,狠狠地砸在了牛皮大鼓上!和寧門上的大鼓在這晨光當中“砰砰砰”響起,本來就漸漸熱鬧起來的臨安,在鼓聲中徹底甦醒。
其他城門上的士卒聽聞鼓聲,幾乎是同時也敲動了自己面前的大鼓。裊裊炊煙迎風升起,喧囂的聲音伴着鼓聲在城裡迴盪。沿着臨安御街左右,無數的臨安百姓扶老攜幼,一邊說笑着一邊走來,或是在街邊買上些許吃食,或是和相逢的街坊四鄰寒暄。
而御河上也是畫舫、小舟相接,能夠隱隱聽見那些憑欄賣笑女子之間的呼喊聲和操縱着快舟來往疾行的船伕們嘹亮的歌喉。橋上岸邊,有文人騷客高聲吟誦着自己的詩作,而船上的歌姬舞女也是紛紛抱出來自己的琵琶古琴,迎着這吟誦的聲音彈奏。
平日的時候根本見不到一面的青樓花魁小姐,這個時候都毫不猶豫的拋頭露面,在清冷的風中展現自己高超的才藝。而那些往往浪跡於三十六花街柳巷的士子衙內,同樣也不再吝惜自己的才華。彷彿這並不是天武軍入臨安誇功,而是他們向世人展現自己出衆才華的盛典。
鼓聲再一次響起,一隊禁軍士卒開出營寨,沿着臨安御街維持秩序,街上的人們也都是自覺地拉攏自家孩子和老人,緩緩退到路邊。畢竟這是臨安御街,平日裡皇帝出行還是要從街上走過的,所以臨安百姓們對於避讓退後頗爲自覺,畢竟誰都知道這些吃飽喝足的禁軍老爺渾身都是力氣,下起手來可不管你是什麼人,向來打了再說。
等到整條御街都已經清淨了,和寧門上再一次傳來了第三通鼓聲。三通鼓響,意味着大宋最高的所在——官家聖人就要出宮。
即使是平時吊兒郎當、欺男霸女的臨安禁軍,這個時候也是下意識的挺直了腰桿,畢竟大家都是漢子,就算是平時癩了一點、寡廉鮮恥了一點,不過當見到外來人的時候還是得保持自家風度不是?
臨安禁軍雖然上戰場不行,但是論擺花架子,他們敢稱第二,看看天下誰有本事稱第一?
鼓聲平息,緊接着教坊司奏樂的聲音已經隨着風從皇城內飄來,宋帝趙禥乘坐大安輦出宮門,沿路上百官叩見隨行,三衙禁軍森嚴的陣列從宮城一直排到皇城,周廬坐甲,軍幕旌旗,佈列前後,傳呼唱好,往來如織。
官家趙禥乘坐的大安輦緩緩的行駛到和寧門下,自有左右侍奉的兩名宦官掀開珠簾,都是低着頭。而當朝太師賈似道作爲百官之首,亦步亦趨走到大安輦下,恭敬地拱手行禮:
“臣——大宋太師、平章軍國事賈似道,叩見陛下。”
只不過讓賈似道震驚的是,大安輦中卻是輕輕傳來打鼾的聲音,站在兩側的兩名內侍宦官,臉上都忍不住流露出尷尬和無奈的神色。賈似道臉上一沉,不過顯然他也是身經百戰,這樣的情況還不至於嚇到他,當下裡輕輕踮起腳尖向裡面看去,只見官家趙禥正歪着頭,睡得好不香甜!
周圍已經能夠聽見隱隱的笑聲,顯然官家在這個時候睡覺,而且傳來的鼾聲越來越響,已經足夠引起周圍官員和禁軍士卒的笑意了。原來還以爲抽空打個瞌睡也就是咱們這些人,沒想到官家也會做哩!
“賈相公,官家他······”身後傳來腳步聲,卻是坐在後面輅車上的皇后盈步而來,如此盛典,身爲皇后自然也會隨同皇帝出行。全皇后閨名喚作全玖,是宋理宗母親慈憲夫人的侄孫女,雖然樣貌並不出衆,但是因爲名門之後、而且頗爲賢惠,所以自立爲皇太子正妃之後,後宮之主的地位從來沒有因爲趙禥很少寵幸而有所撼動。
反倒是官家趙禥甩手掌櫃一樣,把後宮的事務一股腦甩給全皇后以及自己寵愛的春夏秋冬四夫人,所以使得全皇后在後宮衆多嬪妃眼中,想來是最有威望也不可撼動的存在。
甚至就連趙禥若是哪天晚上縱慾過度,第二天碰上全皇后,也會小心翼翼的躲着走,頗有幾分“妻管嚴”的架勢,讓人頗爲費解,又有些好笑。不過全皇后這樣做也不是沒有代價,對於自家丈夫、這大宋的官家把所有事情全都丟給賈似道和自己這個婦道人家,每天只知花天酒地,全皇后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遇到了勸諫幾句,沒有遇到便隨他去了。
畢竟趙禥古怪的性格,誰都不能保證一旦觸怒了他,換來的會只是幾句懶散的責罵。
“老臣見過皇后娘娘。”賈似道急忙恭敬行禮,在如此盛典之前,就算是他平時再怎麼倨傲,這個時候也是不敢有半分失禮。
全皇后走到近前,就已經聽見了鼾聲,頓時臉上一白,彷彿就連之前畫上的粉底妝容都隨之消散了顏色。輕輕咳嗽一聲,全皇后頓時明白爲什麼周圍士卒都是低着頭竊笑、爲什麼賈似道臉上也是有無奈和尷尬的神色,不過畢竟趙禥做過的荒唐事情可是從來沒有少過,所以全皇后輕輕咬牙,吩咐身後的婢女架着她徑直上了大安輦。
“官家,官家,暫且醒醒。”全皇后輕輕推了推趙禥,趙禥睡得暈暈沉沉的,忍不住哼了兩聲,頭垂在了全皇后的肩膀上,一線口水順着嘴角一直流淌到華麗的盛裝冠冕上。
全皇后忍不住皺了皺眉,回頭看向身後的兩名宦官:“官家是怎麼回事?說清楚。”
一名宦官無奈的輕聲回答:“啓稟娘娘,這個小人勸過官家了,可是官家昨天夜裡沒有聽從,還是······”
“還是怎麼?”全皇后看着自家夫君因爲明顯縱慾過度而有些蒼白的臉色以及那深深的黑眼圈,就已經隱隱約約猜測到估計又是後宮哪個狐媚子耐不住寂寞,趁着因爲今天盛典、大多數嬪妃都沒有膽量勾引趙禥的時候撲了上來,難怪趙禥在這個時候還能睡得這麼沉。
那名宦官無奈,此處人多耳雜,畢竟是官家的醜聞,大聲說出去不好,所以湊上前輕輕嘀咕了兩聲,全皇后臉上一沉,冷聲說道:“不過是幾個沒名沒分的騷狐狸罷了,回來再和她們算賬,平日裡陛下怎麼樣本宮不管,但是今天這樣的大事容不得她們搗亂!”
“誰,是誰搗亂,快扶朕去!朕要看熱鬧!”一直靠在全皇后肩膀上的趙禥,也不知道是怎麼聽見了這一句話,竟然瞬間轉醒,雙手一陣亂拍,“快,快去看熱鬧!”
全皇后流露出無奈的神情,只能一邊接過女官遞來的手帕,幫助趙禥擦拭嘴角的口水,一邊細聲勸道:“官家,官家莫要驚慌,熱鬧便在前面,正是襄陽之戰得勝歸來的天武軍要入臨安誇功,官家莫不是忘了?”
趙禥揉了揉眼睛,長長出了一口氣:“哦,是啊,好像是有那麼一回事,這位葉卿家倒是立下了大功勞,保我大宋江山,好,這個熱鬧,這個足夠熱鬧,只是不知道這把蒙古人打的屁滾尿流的天武軍,和朕的禁軍有什麼區別,要是兩邊打一仗,分出勝負,這可就好看了。”
見到趙禥不知不覺的想偏了,全皇后只能輕輕伸手扶額。雖然他知道自家夫君明顯的癡呆弱智並不是天生的緣故(作者按:南宋度宗趙禥爲妾室所生,爲防止主婦迫害,其母下藥欲毒殺嬰兒,被及時救下,但是因爲驚嚇和藥物,使得長大後智力障礙,略顯癡呆),不過能夠嫁給了這樣的夫君,就算是母儀天下,也是令人頗爲頭疼和傷感。
當下裡全皇后沒有過多解釋,眉宇之間浮現出一絲悵然,只能眼見不見爲淨,快步走下大安輦,一邊擡高衣袖掩飾肩膀內側趙禥口水的溼痕,一邊對着賈似道苦澀一笑:“讓賈相公見笑了。”
賈似道輕輕擺手,依舊頗爲恭敬:“聖安否,可上城門?”
看了身後兩名有些惶恐的宦官一眼,全皇后急忙回答:“聖躬安,可行。”
“大安輦,起駕!”也不用那兩名宦官高喊,賈似道就已經代勞了,這個執掌大宋朝政數十年的老人站在風中,面沉如水,看的全皇后也是下意識的打了一個寒戰。
“起駕!”前面引路的騎兵高聲呼喊,繼續緩緩催動戰馬。
而賈似道則是快步回到正竊竊私語的百官當中,輕輕咳嗽一聲,頓時周圍一片鴉雀無聲。作爲他左臂右膀的翁應龍上前兩步:“相公,莫不是官家有恙?這樣便是最好。”
賈似道嘴角邊泛起一絲冷笑,對於自己這個幫忙操持一切的親信倒是沒有隱瞞的意思:“老夫倒是希望官家有恙,只不過這全家女兒也有幾分心計,看出來老夫的意思,愣是不想讓老夫遂願!”
翁應龍忍不住撇了撇嘴:“這皇后娘娘之前不是很老實麼,當年丁大全一黨的餘孽之女罷了,難道還能想要和相公您作對,照屬下看來,或許是因爲見識短淺看不穿相公的心思罷了。”
“若是這樣,倒是謝天謝地了。”賈似道眼眸愈發深邃,“只是這世間可不是件件事情遂人所願,之前每年出城祭祀、校閱禁軍,這全家女兒向來是很少現身,今天卻早早的做輅車跟在大安輦後面,又這麼積極的上前來勸慰官家,分明是看出來今天有什麼端倪。
“但願她只是牽掛官家。”翁應龍的眼睛中閃過一絲狠厲的神色,“若是想要對相公有什麼不軌,那咱們可不能手下留情。畢竟是後宮之主,不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女子。”
擺了擺手,賈似道喃喃說道:“先不要管她,一個弱女子沒有外面人幫助,根本翻不起來什麼風浪。天武軍入城誇功,這麼大的事情你可不要給老夫弄砸了,該下的絆子也下了吧。”
翁應龍輕輕一笑:“屬下辦事,相公儘管放心。可有他葉應武好受的。天武軍或許在襄陽還能逞威風,不過到了這臨安,也得看看是誰說了算。只不過相公有沒有打算好,接下來應該如何?”
兩人低聲交談,已經走到了和寧門下,不遠處的禁軍士卒同時躬身行禮,大安輦上一道瘦削的身影出現在視野中,頭戴通天冠,身着絳紗皇袍,腰纏金縷腰帶的宋帝趙禥緩步走下大安輦。
翁應龍只是看了一眼,卻也是忍不住笑出聲,原來趙禥的通天冠已經歪了,如果不是帶子還繫着,恐怕早就掉落在地上了。後面輅車上走下來的全皇后看到了也是心中一驚,自己從大安輦上離開的匆忙,卻是忘了官家的通天冠因爲靠在自己肩膀上的緣故,已然歪斜。
不過好在一側的宦官眼疾手快,聽到低低的笑聲之後察覺到不妙,急忙上前幫助趙禥扶正冠帶。
“臣叩見陛下。”以賈似道爲首,百官躬身作揖,井然有序。
畢竟趙禥這個官家沒有正形,百官可還是要臉面的,這些必然的禮節都是整齊劃一、一絲不苟。
趙禥顯然還沒有醒過神來,如果不是走過來的全皇后及時攙扶了一把,恐怕又是一個踉蹌。不過好在他也是當了三年皇帝了,這樣的大場面見得少但不是沒有見過,當下裡朗聲說道:
“諸卿平身。”
“謝陛下。”賈似道帶頭恭敬回答。
看着趙禥和全後緩步走向城門,賈似道打量四周,除了翁應龍,留夢炎、陳宜中、賈餘慶等等,身邊都是自己的親信,方纔壓低聲音對着翁應龍說道:“宮裡面昨天你收買的那幾個妃嬪,全都小心處理掉,不能走漏風聲,也不要讓皇后察覺。”
“可是相公當初答應把她們救出來······”翁應龍頓時一怔。
賈似道冷冷一笑:“救出來?看看她們乾的好事,沒有留住官家也就算了,還徒惹這麼多事端,就憑藉着這個還想要出宮,癡人說夢。更何況不要忘了,她們知道的太多了,在這後宮當中,也不全是咱們的人。”
翁應龍不敢怠慢,急忙應是,還在心中暗暗責罵自己疏忽,這等事情按理說不應該相公親自操心的。
“走,上城。”賈似道沉聲說道,身後百官已經默默的跟上他的背影。